长天楼分四阁,最东边的千香阁设有瓦子,常年有剑舞、踏索、上竿和透剑门等台上表演,以供客人取乐。
“这都演的什么呀,俗不可耐,”贺兰漪按照来之前商量的,正式开始演戏,她抱着胳膊歪坐在轮椅旁边的黑漆圈椅上,眼角上挑,傲慢地扬着下巴,嫌恶地瞧着台上。
雅间里,站在宋少衡身后,端着茶水的侍女觉得贺兰漪这话来的莫名其妙,瞧着便是个难缠的主儿,但她并不敢随便开口,生怕惹上事端,因而只是偷偷打量着眼宋少衡的神色,才好决定是否要说话,要说些什么。
宋少衡脸上瞧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望着台上,“这里自然比不上汴梁,郡主瞧不上他们,那就让他们下去,再换一批人上来如何?”
贺兰漪挑着眉梢,冷淡地瞥了眼宋少衡,没搭理他。
宋少衡也不恼,低颌让旁边的小厮拿钱给旁边长生楼的女管事,“让这台上的人下去,换批技艺高的上来,郡主不喜欢,就换到郡主喜欢为止。”
“好好好,郎君稍候,我马上让人去换,”女管事掂着手里沉甸甸的钱袋,满脸陪笑地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开,并嘱咐侍女陪好元知澜他们。
宋少衡和贺兰漪做事极其招眼,说话声音也不加掩饰,没一会儿,元知澜和一位汴梁来的郡主来到长天楼的消息就像插了翅膀似的传遍了楼内上下。
很快,台上正踩在半空麻绳上翻跟头跳舞的精壮艺人就顺着旁边的柱子爬了下来,换成了一个满头银丝的老翁,肩上挂着一只巨大的黑鹰,走上台来。
“郎君,娘子,这是我们长天楼最出名的藏去术,”女管事匆匆赶过来,笑着介绍道。
“各位郎君,娘子,莫要眨眼睛,”老翁笑嘻嘻地举起右臂,数十个戴着金花小帽的孩子从二楼的红绸边落在台上,与此同时,半空中烟火大盛若璀璨繁星。
似乎是举行某种仪式一般,那些孩子脖子上系着黑斗篷,手执银丝小团扇,拱着手排排站在栏杆旁。
“来吧,孩子们!”老翁扬手,只见那数十个孩子同时从高台上纵身一跃,眨眼间化作满天的彩凤飞鸟,五彩斑斓,绚丽至极,绕圈散开来发出穿透天际的凤鸣声。
贺兰漪和宋少衡仰头,望着这漫天的繁景,转而视线又被台上老翁的吹哨声引了过去。
高台上不知何时摆了一架春日美人踏青图屏风,窈窕淑女风姿绰约。
随着老翁高声唤:“醒来吧!”
他肩上的黑鹰突然盘旋飞进屏风里,与整个画面融为一体,在屏风里的湛蓝天空上翱翔。
金漆屏风上绘着的细腰美人也似乎是听到召唤一般,歪头侧腰,突然抬手动了起来,在彩色丝线织就的溪边漫步,垂眼低眉,衣摆拖地,手垂在腰侧,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唱喝道:“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①
屏风美人缓缓抬眸,眼神忧伤地环顾着高台不远处的众多看客,一步步朝着屏风边缘走来,很快,半只脚就已经踏出了屏风,踩到了高台上。
“啊啊啊!杀人了!”女管事的惊叫声将沉浸于此的看客全部惊醒。
一把自高台处飞过来的锋利匕首正好插中了宋少衡的胸口,伤处往外泪泪流着鲜血,只眨眼间,他就坐在轮椅上垂着头彻底没了呼吸。
贺兰漪则是卧倒在侧,右手捂着心口,嘴角也在不断地溢出鲜血,脸上一副心绞痛的可怖模样。
高台附近的看客和陪侍娘子全被吓得四散奔逃,在高台上表演藏去术的老翁被吓得迅速离开了瓦子,屏风里的细腰美人也惊恐地将脚收了回去,转身定格在溪边不再动弹。
一时间,桌倒凳翻,满地狼藉,千香阁里竟是静悄悄地,再无一人踪迹。
宋少衡和贺兰漪看起来已经死透了,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很快,一双尖头红色绣花布鞋踩上散落在桌边的瓜子,响起轻轻的“嘎吱”声。
红色绣花布鞋的主人,一个长相俊秀,衣着艳丽的娘子警惕地朝贺兰漪和宋少衡所在的高台边快步走了过来,只是她的左腿似乎是有些坡脚,走路并不算稳当,看到地上扎眼的鲜血后,她的心骤然紧缩。
“郎君,郎君!”她俯身推了推宋少衡的肩膀,抬手放在宋少衡颈间,发觉宋少衡已经没了生机,她语调急促,显然非常着急,后来声音竟是带了一丝哭
腔,哑声喊着:“郎君,你醒醒啊!”
“郎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垂着头的宋少衡察觉时机已至,猛然间睁开眼睛,抬手出力,将站在他身侧的女人一掌打翻在地,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身上打下了真言咒。
宋少衡散去身上的障眼法,从轮椅上起身,把贺兰漪从地上扶起来。
“金簪在哪?”宋少衡抬手将左腕上的赤金蛇放过去,蛇身迅速缠住了蜘蛛精的脖颈。
蜘蛛精伏在地上,仰着头,瞬间脸色惨白,牙齿咯咯作响,不受控制地交代道:“在……在我房间东墙柜子里的青玉盒子里。”
宋少衡立刻去寻了一个楼内小厮,将他带过来,手指向地上的蜘蛛精,“带我去她的房间。”
宋巍很快带人进来,贺兰漪擦掉嘴角的鸡血,漫不经心地觑了蜘蛛精一眼,转身准备离开。
“二郎君,二郎君他怎么样?”蜘蛛精在身后喊着。
贺兰漪扭头,看着蜘蛛精眼眶子里含着盈盈泪珠,突然想到那日她去元府找装扮成元黎霆的宋少衡时,曾见过一个女使推着元知澜从廊下过,猜着那个女使应当就是蜘蛛精。
“元知澜这会儿没事,好好地在元府呆着呢,”贺兰漪有些同情地开口道。
蜘蛛精刚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贺兰漪话音一转,脸上露出甜美笑意,继续安慰她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放过他的,不要着急,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蜘蛛精想要暴起反抗,无奈赤金蛇将她的脖子死死缠住,她竟然一点妖力也施展不出来。
另一边,宋少衡跟着小厮去到蜘蛛精在长天楼的房间,刚打开门,就撞见一个年轻郎君从里面出来。
他胸口藏着的金簪还未来得及掖好。
看见宋少衡后,他撒腿就跑,甚至不惜翻下栏杆,从三楼跳了下来,可惜刚落在地上,后脑勺就挨了一记闷棍,彻底昏了过去。
贺兰漪扔掉凳子腿,拍了拍手,俯身从他怀里找出了那根刻有凤凰纹的金簪。
宋少衡从三楼跳下来,走到贺兰漪面前,抬手检查了下金簪,“的确是个可以盛放生魂的法器。”
贺兰漪和宋少衡带着蜘蛛精离开长天楼的时候,天边刚刚染上清晨的亮色,江陵城街道上还弥漫着清冷的薄雾。
回到贺兰珩之的宅子,贺兰漪拿出那根刻有凤凰纹的金簪,放在桌子上。
“里面的生魂已经没了,”宋少衡用真气仔细地搜寻了一遍这根金簪。
贺兰漪失落地眨了眨眼睫,她本来还抱有一丝希望,想着或许能再见到母亲。
“不过,这法器既然沾染着大长公主生魂的气息,我还有个办法,或许可以试一试,”宋少衡看向贺兰漪。
他拿刀割开贺兰漪的手指,将血珠挤在这根金簪上。
“郡主,记住,在我没说让你睁开眼睛之前,你千万不要睁开,”宋少衡的声音逐渐变得飘渺虚无。
而一直闭着眼睛的贺兰漪似乎逐渐在黑暗里瞧出了她阿娘的身形,大雾里,一只长刀从前面贯穿了她阿娘的身体,而她阿娘身后也有数双持刀的手,刀身也已经刺入她阿娘的后背,她甚至能听到她阿娘因为利刃入体而发出的痛苦的喊声。
“郡主,睁眼!快些睁眼!”宋少衡着急催促道。
那种感觉就像是溺水一样,贺兰漪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睁开眼睛,大口呼吸着这个世界的新鲜空气,她头皮发麻地看了宋少衡一眼,似乎整个人都被抽干了力气。
稍缓了缓,贺兰漪才将自己刚刚所感受到的东西告诉给了宋少衡。
“那柄前面的长刀应当是北燕国师述律荣嗣的偃月刀,但我阿娘身后那数只持刀的手,又是什么意思?”
宋少衡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你确定刚刚瞧见大长公主身后有数只持刀的手?”
贺兰漪坚定地点了点头,“确定。”
她看向宋少衡,迫切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那到底代表着什么?”
“杀害大长公主的除了北燕国师述律荣嗣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人,并且不止一个。”
宋少衡的话落在贺兰漪心上犹如一记重锤,她扶着额,脖间青筋暴起,收好金簪,起身去见了被困在厢房里的张鸢儿。
贺兰漪死死地盯着张鸢儿的眼睛,“你姑姑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第43章
宋少衡站在旁边, 抬手催动了张鸢儿体内的真言咒。
张鸢儿见事情败露,索性也不再隐瞒,半跪在地上, 捂着胸口, 垂眼老实交代道:“郡主, 都是江家告诉我要我这么做的, 我是真的没有想过要害你。”
“我姑姑的确告诉我说要把金簪交给你们, 但她不是七八日前才现身的, 她是半年前突然出现的, 我拿到金簪之后,想动身前往汴梁,但是江瑶宁突然找到了我,她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我手里有金簪的事,她告诉我说,或许是魏国大长公主害死的我姑姑,若是我直接把金簪交给你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她顿了顿,“所以, 所以江瑶宁帮我想了个办法, 要我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二郎君元知澜, 她说不管怎样,这只金簪最后都能落到你们手里, 不仅能使我不陷入险境, 而且, 还能借此知道姑姑和元祁礼他们俩的埋骨地。”
“江瑶宁告诉你说是我阿娘杀了你姑姑, 你就这么相信了?”贺兰漪不可置信地问道。
张鸢儿蹙着眉,仰起脸, 手支在地上,有些委屈地开口,“我之前的确听说过元祁礼与大长公主不合,而且,五年前,五年前我曾经收到一封书信,信上说,我姑姑是被大长公主害死的。”
宋少衡急忙问,“那封信呢?”
张鸢儿刚想张口回答,脸上的肌肉突然僵住,瞳孔涣散,只一瞬间的功夫,她就双手捂着脖颈,脸色惨白地歪身倒在地上,彻底失去了生机。
“不好!”宋少衡眼疾手快地蹲下身去救她,可惜终归迟了一步,他收回给张鸢儿渡真气的手,“有人给她下了绝命符,已经死了。”
“咚咚!”突然外面有人敲门。
“进来,”贺兰漪收回视线,直起身,声音还有些发涩。
宋安眼角余光注意到地上躺着的张鸢儿,恭敬道:“郡主,管军,汴梁来人了。”
贺兰漪眨了眨浓密睫羽,心情沉重道:“我去看一眼。”
远远地,贺兰漪瞧见了站在走廊尽头的高个郎君,但那人的身形并非同钰,离近了些,待她瞧清那张脸,心里猛然咯噔一下,脚步加快跑过去,又在卫禇身前停住,“怎么是你来的?”
卫禇抬起握着腰间的长刀的手,低颌叉手行礼,“见过郡主。”
“你跟我过来,”贺兰漪将卫禇带去了自己的房间,看了下走廊外面,吩咐护卫道:“这会儿不许任何人进来。”
关上门,贺兰漪转身看向卫禇的眼睛,轻声问:“是阿兄出事了?”
“郡主,国公重伤,现如今危在旦夕,恐有性命之忧,南宫先生说,这个消息不能外露,要让我赶快过来找您。”卫禇垂睫道。
贺兰漪闻言有些站不稳,手扶住红漆花腿长桌,“到底是怎么回事?”
“国公前些日子离京是因为收到密报,说,驸马和长公主当年之死另有隐情,我们赶到潮州的时候,发现线人已经死了,然后国公便带着我们回京,路经阆州天险时,遇到刺客劫杀,当时国公只是胳膊被砍伤了口子,但等回去汴梁之后,伤口越来越严重,我来之前,国公已经昏迷不醒了。”
“阿兄是发现了什么隐情?”贺兰漪直起腰,紧张地问道。
“当年说驸马和长公主是被述律荣嗣杀死的,但国公觉得此事存疑,这些年里他一直在让人寻找当初经历蔚州之战的亲兵,前些日子,终于有
线人来报,说是寻到了贺兰珉。”
“贺兰珉?”贺兰漪蹙着眉,努力回想着,“他是不是当初跟在爹爹身边的那个文吏?”
“是。”卫禇点了点头,“当初国公一直没有找到他的尸体,没想到他跑去了潮州,但我们过去的太晚,他已经被人砍死了,但是,国公在山里找到了他留下的一封亲笔信,据他所说,当时营中叛变的除了穆祉及其属下之外,还有其他奸细。”
贺兰漪眼神阴沉,一颗心沉了下去,这个消息同她不久前知道的内情对上了,她的手扶着桌子,指甲几乎要深入桌面。
“我马上回京,”贺兰漪深呼吸一口气,转身准备让人去收拾东西,“周大夫可到汴梁了?”
卫禇神色凝重,微微抬眸,“到了。”
周大夫是大梁最顶尖的大夫,又有精通六爻八卦的南宫先生在,贺兰珩之的伤势怕是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贺兰漪准备打开门的手一滞,她僵硬地转头看向卫禇,“你来这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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