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宁说,这些事情可以吩咐其他人去做,不必亲力亲为,但她说,别人去做她不放心。
季宁自己就是一个贪玩的小孩,同类之人是很容易辨识出自己同类的,在他看来,什么收露水摘果子采花草,那都是些幌子而已,“娘亲”真正的目的就是想出去玩儿。
反倒是自己这个最应该每天出去玩耍的小娃娃还要整日忙于朝政,朝政之外,还要去尚书堂读书,且最近因要准备太傅和大臣的问试,每天还要补习课业到深夜,身心俱疲,哪里有时间出去玩儿?
“娘亲”如此贪玩,他这个做“儿子”的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于是决定让她也好好尝尝读书之苦。
近几日,范明初大人常来御书房辅导课业,每次来,他都会“请”“娘亲”务必守在御书房里,除了做些侍奉外,还要陪着一起聆听范大人讲授――好让这个整天不学习,却总想着出去玩的“娘亲”好好体味一下学习之苦。
“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且请陛下说说看,何为礼?何为分?何为名?”注[1]御书房内,范明初手捧书册,向季宁问出这个问题后,却未有听到任何回应,抬头看向桌案对面,原来那个前一刻还端坐在椅子上认真听讲的小皇上,此时竟是趴在桌上睡着了――小家伙合着眼,半边小脸贴在案几面上,鼻孔里还发出轻微的鼻息声。
这一幕正好被端着茶壶进来的乔婉儿看到,她快步走近季宁,先将手中托盘放于案几一侧,然后俯身凑近那个瞌睡虫的小脑袋,正欲开口将其唤醒,忽听一旁的范明初轻声说道:“不必了,今日就到这里吧!陛下许是累了,就让他早些休息。”
乔婉儿对着范明初躬身应了声“是”,正欲步出书房唤人进来帮忙,把熟睡的小皇上送回寝宫。
刚挪了两步路,忽听范明初又发了声:“乔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乔婉儿闻言不敢怠慢,赶紧走至刚刚站立起身的范明初面前,躬身施礼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范明初先是用一种不明所以的眼光看了她一眼,随后伸手从衣袖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递到乔婉儿面前:“这条帕子可是乔宫人的?”
乔婉儿面露疑惑地接过范明初手中的那条白色绢帕,当看清帕子的全貌时,顿时脸色大变――那帕子的一角处绣了一对很小的鸳鸯,这是她前几日刚绣好的鸳鸯帕,准备送给“福枝”的。
但是这帕子怎么会到了范明初手上?她明明是绣好之后藏在枕头里的。
“范……范大人,这帕子确是奴婢绣的,奴婢不该绣这种东西污了范大人的眼,奴婢有罪!请范大人责罚!”乔婉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范明初直直地立于原地,脸上的表情就如同小主子在他面前回答不出问题,他想要发作又不便发作的表情:“乔宫人,你这帕子是绣与何人的?”
“回……回大人,这帕子并非是绣与谁的,只就自己绣了玩的,以前在尚衣局的时候,有些姑娘私下里喜欢绣些鸳鸯成双、并蒂花开、燕子双飞之类的花样,便也就跟着学了些不好的习性,几日前不知怎的就起了意,绣了这样一条帕子。”
“就算是绣与自己的,这种东西也须得搁置好了,若是被什么别有用心的人拿了去,生出祸端来,那绣这种莺莺燕燕之物岂不是给自己惹麻烦!”
“大人说的极是,是奴婢太大意了,辜负了陛下和范大人的救命之恩!”
“乔宫人须得时刻谨记,你是陛下千辛万苦才从刀下救回的人,怎可做事情这般不小心?”
“奴……奴婢知错了!”
“好在这帕子是陛下拿与我的,这一回也算是有惊无险罢。”看到乔婉儿认错态度还不错,范明初语气稍微缓和了些。
乔婉儿听闻是季宁干的,下意识地向趴在桌上熟睡的小人儿快速地扫视了一眼,现出一脸不知是吃惊还是恍然的表情。
她刚才就一直在使劲地暗自琢磨,这帕子是怎么就到了范明初手上的?原来那个别有用心之人竟然就是小主子。是了,季宁这个小家伙偶尔会跑来她的居室,看看她这个“娘亲”最近有没有又在弄什么新鲜的好玩意儿……定是翻找出那条帕子后,看到上面两只“鸭子”特别可爱,便拿去给范大人炫耀。
“乔宫人,那帕子且自行处置好,就当我没看到过罢。”范明初冲乔婉儿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谢大人海涵!”乔婉儿深鞠一礼后,便起身欲意离开。
不想范明初好像有些意犹未尽,再一次叫住了她:“乔宫人且稍等,还有一事相问。”
乔婉儿收回脚步,继续在范明初面前做出毕恭毕敬状。
“适才我询问陛下有关天子之职,乔宫人可有听到?”
“回大人,奴婢进屋时刚好听到。”
“乔宫人也陪着陛下听了些时日的讲授,可会答?”
乔婉儿点头:“奴婢还记得一些。”
“且说来听听。”
“礼,纪纲是也;分,君、臣是也;名,公、候、卿、大夫是也!”[注2]
“那乔宫人可知道,君、臣为分是何解?”
“奴婢记得大人讲授时说,所谓君臣为分是指君是君,臣是臣,各守其本分,不可互相逾越。”
“乔宫人这记性倒是很好,那不知可有以此自醒自身,守住本分,没有乱了界限?”
乔婉儿被问得顿时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随即反应过来范明初所指,他应是在提醒自己,和季宁之间要保持界限。
没等她想好要如何接话,忽听范明初继续道,“你且下去吧,这个问题留着回去慢慢自醒。”
“奴婢得大人教诲,必会时刻深醒。”她嘴上回应得很诚恳,但心里却不以为然――这话你怎么不去跟那个老太后讲?若是她真醒得这道理,也不会独揽皇权十几年。
当然范大人应是出于好心才会这样提醒――和小皇上走得太近,必会惹来杀身之祸。但这事儿乔婉儿早就想明白了,季宁是她的救命恩人,为了报恩可以万死不辞。
古人有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注3],季宁这小家伙则是生年不满十,常怀百岁忧。
他之所以偷了乔婉儿的鸳鸯帕拿给范明初,确实是别有用心的。虽是如愿以偿地有了“娘亲”,但还差个“父亲”不是?
他看范明初就甚好,是心目中父亲的完美形象――沛然中正,知书达理,学富五车,做起事情来有条不紊,且对他这个君王忠心耿耿。
季宁年纪虽小,但也算是阅人无数,周围所见之人,要么是暗藏心机的公卿大臣,要么是唯唯诺诺的内臣宫人,唯范明初与众不同,是遗世独立的一股清流。
既然要让范明初给自己当爹,那怎么也要把爹娘凑成一对儿才能算是圆满,于是小人精季宁决定好好撮合这一对“爹娘”。
范明初每次来御书房,他就一定要让乔婉儿也在场,以增加二人见面的机会。
并且嘱咐“娘亲”,范大人授课期间会口渴,一定想着给他上茶,讲累了要提醒他用些点心果子,提笔写字时赶紧上去给磨墨。
几日下来,季宁感受到了“一家三口”的其乐融融,若是这严父和慈母之间能“恩爱有加”,就更完美了!
为了让二人的关系能进一步发展,季宁便偷了乔婉儿绣的鸳鸯帕子,拿到范明初面前:“范常务,这是娘……乔宫人托朕送与大人的,她绣了好多天哩。”
“这是?”范明初接过帕子认真端详一番,“陛下,这帕子上绣的两只鸭子倒是十分别致。乔宫人为何要送我此物啊?”
“鸭子?范大人,你说这是鸭子?你再仔细看看这是两只什么?”
“陛下,恕臣愚钝,臣眼中看到的明明就是两只鸭子。”
“范大人,这明明不是鸭子,你为何非说是两只鸭子?”季宁很是吃惊,瞪大一双眼睛,他想不出,范明初这么博学多才的一个人,怎么连鸳鸯都认不出来?
“噢?陛下说这不是鸭子,那让臣再仔细看看。”范明初从怀里掏出个放大镜,对着那对“鸭子”仔细地看了又看,“是臣眼拙了,好像还真的不是鸭子。”
“当然不是鸭子了,是鸳鸯,那可是鸳鸯啊!”季宁头一次见范明初如此愚钝,急得就快捶胸顿足了,“一个女子送男子绣着鸳鸯的帕子,范大人,你可知是何意啊?”
第26章 掏鸟蛋
范明初早就看出来了,这位小陛下正经东西一学就忘,偏门俗事不知从哪里装了一肚子。
本来是想在他面前装傻充愣的,不想这小家伙还真难糊弄,最后实在是装不下去了,只好正色下来:“陛下可知道,内臣宫人手上若是有这种莺莺燕燕之物,是不好拿于人前,可是会引来祸端的?”
“这朕如何会不知道?范大人又不是外人,咱君臣二人私底下说说又何妨?”季宁说话的同时还给范大人抛了个“阴阳眼”。
范明初被季宁这小大人的言论惊得一时没接上话来,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敢问陛下,这帕子果然是乔宫人托付转交的?”
“那……那还能有假?朕……还能欺骗于大人不成?”季宁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说谎话时,心虚之状昭然若揭。
范明初一眼就看出他是在撒谎――回话时吞吞吐吐不说,眼神中还带着几分退缩。但因摸不清君王的用意,又不便当场揭穿,只好试探性地问道:“烦请陛下指教,臣要如何做呢?”
“既然是乔宫人的一片心意,自然笑纳为好。”
小主子都发话了,还能说啥,范明初只好谢主隆恩后,将帕子塞进一侧衣袖的口袋里。
放好帕子,抬眼见小陛下一脸欣喜神色,似有所感,遂继续说道:“陛下,臣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范大人何必如此拘谨,但说无妨。”
“不知陛下对于内臣宫人中这种私相授受之事是如何看待的?”
“思无邪,自古有之,人之常情,内臣宫人难道就不是人吗?”
范明初听季宁这样说,一侧嘴角竟不易察觉地微微抽动了下,眼中亦是稍纵即逝地闪过一丝光亮:“陛下果然是如此想?”
“当然,范大人,难道朕这样想不对吗?”
“陛下,可宫里的清规戒律并非如此想啊!”
“清规戒律还不也都是人想出来的?若是有一天所有人都不如此想了,这清规戒律是不是就得改一改了?”
范明初像是有所触动,忽然地起身,对着面前的小君主恭恭敬敬地施了个臣子礼:“陛下小小年纪,竟能有如此的人本之想,臣自愧不如,望陛下成人后独自行权天下时,也依旧能做如此想。”
季宁看到范明初如此激动,便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以为:范大人虽是收了乔婉儿的鸳鸯帕,但还是担心宫里的清规戒律,于是便试探自己,听完自己的想法后,就像吃了颗定心丸一样心里踏实了。
遂以为自己这个月老算是做成了,不免暗自欣喜。
几日过去,季宁不知道这二人进展如何,于是就在御书房里表演了一出“梦游华胥国”,想偷听一下两人趁自己睡觉时是如何进一步交流的……就如同一个假装睡着的小孩子,想要偷听父母之间在聊些什么私房话。
不想却事与愿违,范明初收下那帕子原来只是敷衍,趁着他睡着,不仅将帕子还给了“娘亲”,还狠狠地将她训斥了一番,并问试她课业中的问题以示惩戒。
好在“娘亲”都回答上来了,范大人就没有再继续追究。
季宁感到这件成人之美之事他好像是办砸了。
*
可能是因为共同上阵杀过敌的同袍战友之间总是更亲厚些,季r在与乔婉儿经历了“生离死别”后,开始对“扮演对食”这件事乐此不彼。
且经常性地会去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若我是福枝,在面对乔婉儿时,会如何做?”
问多了以后,他便有些凌乱了,分不清自己是真心想要这样做,还只是为了表演好一个“对食”。
反正陆乙觉得,他的主公好像是连思想都快变成“福枝”了――总是想要寻机会去“巧遇”那个女子;还时常会苦恼,不知要送什么礼物给那个女子。
陆乙只得开导他,送什么不重要,相见欢足矣。
虽然每次“巧遇”的机会都十分难得,甚至看到对方时可能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但季r觉得他好像学会了眉目传情。
一大早,明心殿那边传话来,说让园艺局派个会爬树的侍奉,带上个长梯子,去明心殿的后院给小皇上掏鸟蛋。
最终,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落到了季r头上。
原来,明天就是小皇上的殿前问试,他要考前吃彩头,只不过别人科举考试前要吃的彩头是状元糕、及第粥,他要吃的是鸟蛋。
据说上一次问试时,小皇上看到明心殿后园子的树上有鸟儿做窝下蛋,便着人去掏了两颗鸟蛋进补,不想这鸟蛋竟有奇效,他在第二天的问试中便拿了个甲等。
明天又到了殿前问试,小皇上为了拿个好成绩,又想到了要吃鸟蛋。
但是吃鸟蛋你得看季节啊,这快入冬了怎么可能有鸟蛋?就像是大冬天的想要吃西瓜,只能去找神仙帮忙。
园艺局里谁也不想去当这个神仙,才使得这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任务落在了季r头上,因为最近大伙都发现,他爬树的功夫渐长,做事也比以前谦恭温和、更好说话了,干什么样的脏活累活都不会有半点怨言。
再说了,去明心殿可不是什么脏活累活,那可是个说不定能面见圣上的好差事,自然是非他莫属。
季r倒也不谦让,不就是去掏个鸟蛋吗?掏不到,还能逼他下个鸟蛋不成?他想去明心殿,可不是想见皇上,是想巧遇乔婉儿,最近可是好久没见了。
到了明心殿,便被一个叫祥顺的太监引至后园子的一棵香樟树下,随后那人伸手往树上一指,说道:“福枝公公,可有看到那树上的鸟窝?”
季r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较高处的枝桠上确实挂着个鸟巢,他冲着祥顺点了点头:“看是看到了,只是这快入冬了……”
他本想说,只是快入冬了,怎么可能还有鸟下蛋。话还没说完,便被祥顺打断:“你且先上去看看罢,小陛下昨夜梦到那树上的鸟巢有鸟儿做窝下蛋,一早起来就心心念念地想要找人上去看看。”
原来竟是做了个梦!便就下了这么一道荒唐的口谕。
君王一句话,下面的人跑断腿,若将来自己做了君王,一定要以此自省,绝不做这样荒唐的昏君。
既然非要让去掏那不可能存在的鸟蛋,那就爬上去练练腿呗。
于是摆好梯子,简单活动了下腿脚,正准备上树,忽然听见一个高亢的宣声传来:“陛下驾到。”
季坪和身旁的祥顺闻言,便都转头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当看到忽然驾临的小皇上时,皆朝着圣驾走来的方向做出毕恭毕敬的施礼状。
季r还顺带偷眼扫了一下那个“小昏君”身边的随从,只有一个太监,没有乔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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