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十万年,思慕你师父的女仙若聚在一处,大可以绕上昆仑墟几遭,最终也不过只是一场场伤心罢了,可唯独这一位,你师父是有些回应的。她当年为何甘愿抛下翼界,我虽不知,眼下却也有了些揣测,我仍记得她去的那一日,菩提河畔绵延千里,开满了火红的菩提花,我想着,那正是墨渊在为她送别。”
白家老幺很是感慨的一叹,她从前看的戏本子,但凡旷世的英雄,便总要有个亦正亦邪的美人来配,二人你来我往,冷言冷语里裹着真心,似乎非要隔着这么个正邪不两立的名义,才算爱得轰轰烈烈。
眼下殿里的这位尊神,便很合这个身份。
她想,或许这才是师父应该揣在怀里的娇滴滴的小娘子。
老祖宗终是在昆仑墟落了脚,师父独独为她劈出了一间厢房,白浅闲来无事同众弟子偷偷跑去瞧,竟比她同子阑的屋子并在一处都宽敞。
傍晚仍睡在自己的小土窑里,翻身时一个不小心从自己两尺宽的矮榻上滚下了地,她爬起来揉了揉老腰,不由更是打心底里羡慕。
她暗搓搓的想,等师娘哪日睡到了师父的屋子里,她一定要抓住先机,快准狠的占住这个新坑,子阑若是要同她抢,她就做一只咬人的狐狸!
师父既然出了关,她免不得便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阿爹常说,有长辈孝敬,是莫大的福气,这场福气经历了七万载岁月的辗转,如今重新落在她的头上,她打定了主意要好生捧着且十分珍惜。于是第二日一大早,她眼巴巴的跑到大殿外,扒着柱子往里瞧,想着寻个什么由头同师父搭一搭讪。
殿内果然有两个人,另一个却不是少绾,而是十里桃林一路过来,来了便赖着不走的老凤凰折颜。
她瞧见折颜慢慢悠悠同师父寒暄,慢慢悠悠的饮了杯昆仑墟上好的茶,最后,终于入了主题。
他说,“少绾那里,你究竟怎的想?”
殿内默了一默。
师父说,“随着她罢,但凡我能给的。”
“那......”折颜缓了缓语气,似是在斟酌,良久,出口的话却很是令她吃了一惊。
他说,“白浅那里......你又作何想法?”
她吃惊之余,下意识将耳朵竖了一竖,却只听见茶杯碰上桌面的声音,想是那只老凤凰将手中的茶洒了一些。
殿内是更久的沉默,终于,她听到了师父的话,那样低沉,莫名的令她的心有些疼。
他说,“我已找到了我的位置,我要她岁月安稳,要这天地清明,我要守住这四海八荒,留她一世长宁。”
第5章 愿就此舍了轮回求一世不再喜悲
她自殿中出来时,很是有些魂不守舍。
她想着,自己昨夜自榻上摔了下来,怕是当时便摔坏了脑子,方才很是荒唐的曲解了师父话里的意思。
她裹了裹衣裳,颇为心虚的往回走,仿佛真做下了什么亏心的事,竟很是怕撞见个熟人。
路上走得稍快了些,冷不防脚下打了个岔,眼看便要往前扑,她一急,突然想起从前大师兄摔倒时,就地利落的一滚,衣裳尚没沾地,人已潇洒的站了起来,这件事,后来颇得众师兄弟的赞许。
白家老幺忙依样画个葫芦,也在落地时咬牙滚了一滚,谁知没找准方位,脑袋重重磕在了石头上,一时疼得几乎要升天。
她素来是怕疼的,只是从前师父不在,再疼也都强忍着,如今眼见四下无人,便也没了顾忌,捂着脑袋很是委屈了一会,她心酸的想,自己这个狐狸脑袋原本已不大灵光,眼下这一磕,别真的磕成了个傻狐狸。
正想着,有脚步声已到了跟前,她呆呆的抬了抬头,还没看清来人,已被对方一把提了起来。
这一提,提得她很是心酸,想她十四万岁高龄,整日被这个小自己七八万岁的小儿提来提去,隔三差五还要丢到榻上陪个寝!
她委屈的呜呜两声,惹得来人好笑又无奈,“哪里疼?”
她指了指额头,呆呆地问他,“你怎的来了?”
夜华凑近些,皱眉细看了一看,随口道,“左右也无事,便过来看一看你。”
他虽答得这样云淡风轻,她却晓得,定是因着少绾的事,他放心不下,这才推了诸多事,急匆匆的赶了来。
“夜华……”她扑过去,很是感动的将他抱了一抱。
他一双眸子含着笑,将她打横揽起来,在她耳旁低声问,“浅浅,可想我了没有?”
她红着脸咳了一咳,小声道,“你先放我下来,若是让师父同师兄们撞见了,像什么样子。”
提到师父,免不得心中又虚了一虚,她将头埋进他怀里,闷了许久,终是默默道,“夜华……你这样好。”
夜华君既来了昆仑墟,她小小的土窑便硬生生多塞下了一个。
傍晚挤在矮榻上,他披着一件黑色的中衣,就着烛火为她换药。
他的手法很好,且颇为小心翼翼,她察觉不到一丝疼,便也觉得找这样一个靠谱的夫君很是有先见之明。
他换完药,扶着她躺下,熄了灯过来将她揽入怀里,斟酌了片刻,低声道,“眼下昆仑墟的那位神尊…..我不晓得你同她是否已打了照面,只她昨日醒过来时,三重天竟暗了一暗。东华帝君同我讲了些她昔年的事迹,眼下也不大好说出来令你担心。我只觉得,若这位尊神能留在昆仑墟里修身养性,也未尝不是桩好事。”
他偏头在她额上印了一印,“浅浅,你日后若撞见了她,只管让着些罢,左右,眼下你也是打她不过的。”
话到末尾,颇带了丝笑意。
她趴在他怀里,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估摸着自己日后也该少来叨扰师父一些,今日的那些话,便权当做了场梦,待到明日醒来,一切烟消云散便罢了。
来到昆仑墟的第四十九日,她独自去向墨渊辞行。
这一次,远比她往日里呆的时日都短。
墨渊仍是沉默且端正的模样,只是神色颇有些寡淡,见着她,问了几句自家胞弟的近况,便也默了下来。
她认真的为他倒了一杯茶,跪在他身前捧给他,他接过,缓缓饮尽了。
她喉头有些发涩,正欲起身,突然想到此番这一走,怕又是许多年不得见,更不能侍奉在他的身边,便想着临走前说一句令师父欢喜的话。
她在心中掂量且掂量,觉着昨日师父同折颜的那番谈话,许是前半段才是重点,而她只是捎带着被提了一提罢了,体现的却也是师父对她这个后生晚辈的爱护之心。
她委实不该想歪了去。
既想到了此处,便也觉得昨日的自己很是荒谬且猥琐,她正了正神色,恭恭敬敬的向他磕了一个头,说了一句自认很是讨好师父的话。
她说的是,“师父,您同师娘好好的,十七等着喝您儿子的满月茶。”
第6章 浮生里执着什么是爱是恨么
她自师父的屋子出来时,迎面遇到了折颜。
她对这只老凤凰隔三差五来昆仑墟遛上一遛很是不满,语气便也不大友善,颇有些凉嗖嗖的,“老凤凰,四哥没同你一处么?”
折颜看她一眼,答得云淡风轻,“他昨日同我拌了几句嘴,一赌气,便骑上毕方回了狐狸洞。”
她听着很是解气,不忘落井下石,“那你合该尽快赶回十里桃林,找块搓衣板备着,待四哥回来,也不至于手忙脚乱,你说是也不是。”
“你以为,我愿意在这昆仑墟赖下去么?”折颜皱眉看她一眼。“我只是想见着你走了再动身,你师父前些日子受了些伤,颇有些重,眼下我很是怕你又说了什么话伤了他。”
她愣了一愣,待听明白不由得既怒且惊,一手召出破云扇,“哪个伤的师父?”
折颜冷笑一声,“你若能离他远一些,他或许还能长命百岁。”
这句话一出,她初时委实没大听懂,眼巴巴的瞪着他瞧了一会儿,又用自己的狐狸脑袋努力思量了一遭,觉得这话约莫是在嫌弃她这个做弟子的不争气。
她有些心虚,收了扇子,小声迟疑道,“我……我诚然不似十几位们师兄争气,能闯出一些大的名堂,只是最近几年,着实已不大闯祸了……”
折颜皱了皱眉,一把夺过她的扇子在她头上重重一敲,于亭中的石凳上坐下,抚腿长叹道,“初将你送来昆仑墟时,我很担心此举实实坑了我的这位老友,可后来见那你两万年还算晓得事,你师父昏迷不醒时,你每月一碗心头血,也很是令我动容,便也想着,或许墨渊能收你为徒,也是一件幸事。可眼下看来……你确然是来坑我这位老友的!”
她老脸红了一红,被这一通训斥,训得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折颜顺了顺气,一瞬不瞬瞧着她,又道,“你可知你四哥为何同我赌气?这些日子,我打定了主意若见着你,便同你分析分析这桩事,你四哥却觉着,你这人一向不大着调,且很是晓得自我宽慰,眼下若被我一通分析,反倒搅乱了心,不得平静。可昨日我见着了少绾同你师父,便晓得,若再不同你分析这一遭,往后待你想回头,只怕都晚了!”
白浅抖了一抖。
折颜到底是长辈,且眼下显是动了怒。
阿爹一直教导着,长辈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尤其是小心眼的长辈。
白家老幺吸了口气,很是狗腿的凑了过去,语气放得十足恭顺,“咳咳,你先别气,若气坏了身子四哥只怕要同我拼命,有甚的教诲,你只管说着,小五认真听着就是了。”
折颜犹未消气的瞧她一眼,无奈道,“听闻你四哥从前在西海龙宫里也同你讲了一讲,他也不过比你大了区区几万岁,不晓得这世间的事,也没甚的好奇怪,只你从前隔三差五的同子阑溜下凡间闯祸,听闻连皇帝枕头底下的孤本都翻过,怎的还这般不晓事?”
末了为了加强效果,不忘补充一句,“凤九那丫头区区三万岁,都比你晓得这些!诚然,她是早熟了些……”
白浅听得颇受打击,且在小本子上为子阑咬牙切齿的记了一笔。
折颜瞧着她,颇为严肃,冷言冷语道,“我只同你讲一个故事,你认真听着,且听罢同我分析分析。”
见她忙不迭点头,这才不紧不慢开口,“从前有一条蛇,它被一个守山人照顾得很好,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的护着,这蛇也很晓得感恩,便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回报于他,这样过了许多年后,一次恰逢天灾,四境生灵涂炭,守山人同这条蛇不得已的分离了,这蛇便守着守山人的屋子,等着他回来,熬过了一年的寒冬,又一年的酷暑,几番熬到了垂死的边缘,都不肯离去。”
话到此,他顿了一顿,见她听得入神,终是放缓了语气。
“后来又过了许多许多年,山上又来了另一个守山人,这一位颇为内敛,虽心中也十分心疼这条小蛇,却为了保下它的命,宁可剥下它的皮,没有了皮的蛇痛苦的挣扎,没过几日便凄凉的死去了。后来许多年,守山人又捡到了一条小蛇,这一条远比那一条美得多也尊贵得多,守山人晓得,这便是自己从前那条蛇,他觉得失而复得,且眼下没了官府强迫着他杀蛇,自是十分的珍惜,这条蛇于是同他过了一段很是得意的日子。可后来,天灾再次降临,第二个守山人,同样与它分离了。这条小蛇心心念念,觉着他为了护着自己,此番分别得很有意义。也便在此时,第一个守山人历经了大小百战,满身伤疤的归来,只为了与它重逢,这条小蛇却一口认定了,第一个只是有恩,第二个才是有情……”
他讲罢,抬眼看他,“你说,这条小蛇,它之所以这般笃定,究竟是因她真的更中意第二个,还是因为,这一位于她,终究更容易一些,不像第一个遥不可及?”
他继续补充,“又或者,这条小蛇是觉着同第二个经历了许多患难,患难见了真情么……这确然是不假的,可它却从未想过,它之所以未同第一个经历什么患难,是因为那人一直将她小心的护着,细细的捧着,得罪了世上所有的人,都未舍得将它置身于患难之中。”
他说,白浅,你觉着,这两个守山人,哪个更爱这条蛇呢?
第7章 缘来缘去得之失之 这浮生不过如是
她自五万岁识得墨渊,自此,已将他奉在心中整整九万年。
他是她的授业恩师,这四海八荒掌乐司战的上神,她亲眼见着他手握轩辕剑,睥睨四海八荒的伟岸模样,也记得他唤她一声“小十七”时那不经意的笑意与温和。她的师父墨渊,他执得起这世上最重的剑,也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姻缘。
七万年,她寸步不离的守着他,看着这四海之内,六合之间,七次的桑田与沧海,然而炎华洞中,数百万个日日夜夜,她从不曾凑近了细细的看他一眼。
她满心满眼都是对自家师父的崇敬与仰望,向来听不得旁人的一句不敬,便也推己及人的要求自己,从来都觉着,只远远地瞻仰着已是心满意足,若是想着放肆的碰触他,再生出些荒唐不堪的念头,便合该愧疚的以死谢罪了!
是以她从未将墨渊同她往这一处想,可今日折颜的一番话,便似寒九的天突地为她浇了一盆滚烫的水,明明内里仍震得透心凉,外表却活生生烫掉了一层狐狸毛。七分惊三分痛,惊痛至酸涩的感觉委实难以形容。
她咽了咽口水,却觉得喉咙里几乎冒了烟,九分绝望中仍存着一丝侥幸,“这,万万是不大可能的,你晓得,我同他的身份…….”
折颜望着她嗤了一声,“怎的不可能?他于这四海八荒中再强大,也终归是个男人……”他压低了声音,缓缓道,“而你是个女人。”
只这一句话,已堵得她哑口无言,她已烧退了一层狐狸毛的老脸不由得又烫了一烫,勉强稳着语调,仍同他分析,“你看,会不会是故事里的这个守山人,他回来见着这条小蛇等了他许多年,心里免不得,有些感动了……”
折颜叹了口气,微摇了摇头,“若你为了心中好受些,偏要做这般以为,我也不会拦你,左右我同你说,也不是指望着你真的有个回应,你四哥说,宁拆得一座天宫,莫拆散了你的婚,我确也深以为然。故事既讲完,故事中的人便合该散去,我同你讲了这些,也是想着,若你真的承不了他的情,便也成全了他的清净罢。”
二人沉默良久,白浅轻轻“嗯”了一声,低声道,“我一向觉得,即便做一条蛇,也合该认定了便从一而终,若是做一条朝秦暮楚的负心蛇,最后也只落得个伤人伤己,且阿爹一直教导,我们虽活得肆意,却也不能忘了最是底线的“伦常”二字,若是……若是第一个守林人再是它的师父,莫说伤人伤己,只怕最后,连善终都求不得了。”
“况且......”她吞咽了一番,缩了一缩脖子,“方才我同师父说,盼着他同师娘生个白胖小子,便也来凑一杯满月的茶,师父他......他也并没有表示什么,想来,这位老祖宗既回来了,他许是已放下了。”
折颜闻言,脸色顿时僵了一僵,待反应过来不由得怒斥道,“我方才同你说了这么多,原是在对牛弹琴,你说这话同你师父,是盼着他早日去了,你好独自快活么!”说罢一把将她拨开,举步便往屋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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