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往上看他的面容,那好看的面容此时竟这样苍白,她那本以为早已流尽的泪又不争气的落了下来,她艰难的伸出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握住他。
他突然俯下身,将她压扣入怀里,她想着推他,手却软得使不上力,早已痛到麻木的胸口竟又疼了一疼。
他从前抱过她许多次,轻轻入怀,从不曾像这一次,这般亲昵。
他靠近她耳边,声音低且沙哑。
只一句,这十数年的困窘与晦涩,那于漫长岁月中徒然变调的,夹杂着不该与不能的隐晦情感,尽数被他直白且坚决的剖开,尘埃落定!她晓得了什么,他又晓得了什么,自此再无可逃避。
他哑声说,“你来的那一晚,我该留下你……”
只这一句,旁的话已是多余。
翼界原是昼夜分明的地界,只眼下血流成河,宛如炼狱,卯日星君已不大敢靠近,便终日只得一个时辰的白昼,其余均是无边的黑暗。
她于翼界十八日,眼见着尸骨腐败,啃食的兽类四处逡巡觅食,因着失血过多,周身僵冷,却又终日煎熬悔恨得无法合上眼。
然而这一夜她却睡得很好。
梦里是昆仑墟的雪,皑皑覆盖了山脉原野,她穿着白色的道士衣,在雪地里肆意奔跑。然而梦境突然变了调,仍是白衣,却变作了眉心一点红痣的素素。
她看见她在瑟瑟发抖,她看见夜华动手时手上染的血。
在这九重天上,你是我的唯一。我一直想着,想着等孩子生下来之后,要和你牵着孩子的手,看十里云海翻腾,万丈金芒流霞。你不知道光明对于我,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我会与你成亲,我会是你的眼睛。
你为什么要我的眼睛,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是她自己跳下去的,与我半点干系都没有,你为什么不信我?
诛仙台下戾气缭绕,她自己跳下去?不想活了?
……
前尘往事接踵而至,她痛极惊坐而起!窗外一轮明月,夜色静寂,零碎的光透过窗棂洒进,她的手紧紧被身旁的人握在手里,梦里梦外,恍若隔世。
她一瞬间有些慌,夜华他不晓得,自他生祭东皇钟,她便只想念着他的好,再不愿回忆起这段恨极痛极的往事,可他去的那三年,她仍日日梦起,她于是瞒着阿爹阿娘,让折颜将这段记忆抽了去,永远留在了十里桃林,她心中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影,依稀记得发生过什么,却已不晓得痛。
这段她刻意掩埋的过往,今日竟又梦见,是谁,曾看了她的记忆么......
她抬起头,望了一望月色下那抹温润的身影,声音迟疑的同他问,“师父,你去过了十里桃林?”
墨渊“嗯”了一声,半晌淡淡道,“为你取了些酒。”
她垂了垂头,望见他手上一处不大起眼的伤,竟是一处新伤。待凑近还要细看,他已收回了手,回身取过捣好的药,且点了铜灯,“你睡下时,我去寻了寻,这四境却已不剩下什么,只药材还算得充足,你身上的伤,我需上些药。”
她“哦”了一句。
二人又呆坐半晌,墨渊低声道,“……需脱衣裳。”
第12章 用一世牵挂化作我许下的回答
初听得这句话,她老脸很是红了一红。
她虽伤得重了些,狐狸脑子却难得的好使了一回,她拜入师门九万年,虽一直尊他敬他,却也免不得有些亲近的接触。从前日日伏在他膝上听他弹琴,后来又于岩华洞里巴心巴肺的守着,抱也抱过,衣裳也脱过,只是却没有哪一次,如眼下这般暧昧。
是以她红着脸咳了一咳,巴巴道,“我……自己来。”
伸手时却被他不咸不淡的挡了一挡。
他说,躺下吧,我来。
她老脸又热了一热,身子颇有些抖的被他扶着趴了下来。
他一手轻轻解她的衣裳,抬头见她故作淡定实际却已红得发烫的耳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低声同她说,“我初初见着你时,你方十四日大,乃是一只十分皱巴巴的小狐狸。”
她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忍不住竖了竖耳朵,以至他的手贴上她时,竟忘了几分初时的尴尬。
他一边同她上药,边继续道,“那时,你阿爹阿娘已连续生了四个儿子,折颜免不得有些酸,便也笑了几句,说往后儿子成了亲,做了人家的女婿,都是要充作人家的半个儿子,到时算一算,四个变作了两个……你阿爹听后很是生气,他一贯心直,便一门心思的盼着再生个女儿,也拐个旁人的儿子回来做女婿,是以你出生时,你阿爹高兴了足足四五个年头,整日捧着你同折颜炫耀。”
她忍不住笑了一笑,回头看他,“我倒觉得,阿爹生了四哥就不算吃亏,不但不用当人家的女婿,还能拐回来一只几十万年道行的老凤凰,师父,你说是不是?”
半晌却得不到他的答复,她吞一吞口水,始觉得这番话尺度委实大了些,正想着说些什么补救,不料却被他突然扳过身来,她只穿着贴身小衣的身子很是抖了一抖,忙红着脸去遮,他的手迟疑了一下,带了些药,贴在她胸前靠上一寸的伤处。
那手心滚烫,然而他望着她,眉眼却温柔,他说,“关于折颜,你说的很有道理。”
……
……
墨渊的药确然是有效的,她用罢且睡了一日一夜,醒来时体力已恢复了两三成。
窗外仍是漫长无边的黑暗,屋内却一灯如豆,四下已被打扫得很是整洁,她望着枕边叠放着的一件干净的里衣并一双白缎锦鞋,颇有些心酸且愧疚,翼界已是一片狼藉,她不晓得他寻到这些究竟花了多少力气。
她拼力的爬起来,走到门口时撞见了他,彼时他正端着一碗清粥,见她起身,免不得皱一皱眉头,他放下粥,一把将她抱起放回榻上,伸手理一理她的长发,温言道,“可睡饱了?”
她仍是有些尴尬的点一点头,他见状笑了一笑,端过粥来,舀一勺吹凉了喂她,她埋头喝下一口,喉头却有些发干,斟酌半晌低声道,“师父,你回去吧……”
他的手顿了一顿,抬头望她,有些愣神。
“十七会好好的......等养好了伤,我就回去。”她断断续续的安慰他,可却始终没说,要回哪里去……
他僵了半晌,一瞬不瞬的望着她,就像她成亲前在酒窖的那一日,像阿离出现在他面前时,往昔的无数次,他盼望着从她的神色上看出哪怕一丝的否认或动摇,可是没有,从来都没有。
他苦笑一声,端起粥,平静道,“再喝一些吧。”
她埋头又喝了两口,闷了半晌,突然道,“师娘她,可还好么?”
勺子碰上碗沿的声音响起,他沉沉将她看了一看,“你前面这两个字,我帮不了你。”
她心中很是酸了一酸,脑海中纷纷杂杂,既痛且涩,却仍想着,即便眼下知晓了,也终归是不大可能的.....
她握上他端着勺子的手,埋头又饮了两口,低声道,“师父的手艺,原也这般好。”
他微叹口气,低眉望她,“我不曾做过,但你若是喜欢,我往后便做给你喝。”
第13章 怀抱心中念你淡泊眉眼 南柯一梦兀香甜
夜华君归来时,正是天族的储君妃失踪的第三十日。
也不知是哪位小仙去凡间嚼了一嚼舌,且顺道助着太子归了个仙位。
这一番回来,便委实了不得了。
太子殿下先去了一揽芳华,进门只将她惯常看的戏本子收了一收,又唤来奈奈询了两句,便提了剑一径往元华殿而去。
诚然夜华君是个十分内敛且冷漠的少年,平日里的情绪一向难见个端倪,是以此时他脸上的这个形容,令沿路的仙娥抖地凛了一凛。
他进得殿内也没有旁的话说,一手抱起榻上的团子,又将提着的戏本子拢了一拢,转身便往外走。
乐胥娘娘远远追出殿来,扯住他袖子,免不得愤怒且痛心,“夜华,你此番又是要做什么!”
他冷冷望了一眼,挥剑利落的斩断了袍袖,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乐胥望着手里的半截黑色,周身颤抖,她亦步亦趋的追着他,扯他衣袍却被他一再抽身甩开。
“我十月怀胎生下你,眼下你这般作为,简直是在剜我的心!你心中只有一个白浅,爱她爱得掏心掏肺,你又可知她这一次害了多少性命,那都是我们的族人,她可还晓得自己的身份?!”
夜华敛起一双眉头来,停下脚步,回头冷笑一声,“便是害了,如何? ”
乐胥脸色苍白,他此番竟是要不管不顾,丢下这九重天上的一切么?!
腿一软几乎跌在地上,她终于彻底失了控制,“夜华,素锦她说的不错,白浅同她师父―――”
“乐胥!!”不远处,大殿下急匆匆赶来,他走到跟前一把将她扯起,怒声道,“大庭广众下,休得胡说!”
“我没有胡说!”乐胥鬓发纷乱,她走上前几步,向着那背影痛心道,“你可知道,墨渊他前几日来九重天做下了什么!他于我元华殿中,活活剜了三十二双眼睛!他还提剑上凌霄殿,将你爷爷他……”
她望着他凄然道,“这四海八荒传了几万年的闲话,原是不假!夜华,只你还被蒙在鼓里罢了!”
字字句句,敲打在眉间心头。
……
……
翼界之中,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这个梦她从前也做过,梦里无尽黑暗且诡异的眩晕,只做了这梦的隔日,胭脂同阿念便去了……
她惊坐起身,斗大的汗珠滚了下来,忙回头逡巡,望见他时方松了口气,只这口气还没松透,又绷直了身子,难道会是......
”夜华!”她喃喃念了一声,眼神不大有焦距。
墨渊闻言默了一默,伸手替她理了理长发,“可是做恶梦了?”
她喘息着点点头,眼里仍含着惊恐,手抬起迟疑了片刻,终讪讪放了下。
“不怕。”他抬手安抚的拍着她的背,沉静了半晌,突然问了句无甚相关的话。
他说,“那一日......当真杀了三千么?”
她狐狸毛抖了一抖,半晌垂着头踟蹰道,“也没大数着,约莫是有的。”
说罢抬眼看去,却正与他对上,两道视线相触,颇有些灼灼。
他看了一会儿,弯一弯唇,淡淡道,“终是长进了。”
只这一句话,她莫名的安下了心,且松了口气。
她穿着件干净的里衣,外面披了他的灰蓝外衣,临着烛火倚靠在榻上。二人又沉默许久,她突然低声道,“师父,十七想念昆仑墟的雪了。”
第14章 岁月不堪数故人不知处最是人间留不住
夜华寻来时,她正皱着眉喝药,一连十几日,已喝得很是惆怅。
苦,挠心挠肝的苦。
是以夜华进来时,她的脸色已比碗中的药渣子好不到哪里去。
团子见着她倒是很激动,他从夜华怀里挣出来,稳稳一个落地,迈着小短腿旋风一样的已扑在她身上。
她伸手接住他,顺便放下药碗,下意识在屋里寻了一遭,却没见着那一贯的身影,心里略略一突。
......怕是,已打过了照面。
她抬眼沉默的将夜华看了一看,平静的问,“你这般早的赶回来,天君那里不妨事么?”
夜华眸子里一贯的黑色有些暗淡,他抿一抿唇,走近在榻旁坐下,低低唤了她一声,伸出手时却被她躲了一躲。
她叹一口气,瞧着他默了片刻,声音勉强稳了住,“你来时,可见着外面的那些尸骨了么?”
他的手僵着收了回来,敛眉不语。
她又叹了一叹,“你既见着了,便也能明白我眼下的心境,夜华,我实在还不大能面对你。诚然我晓得这件事与你没甚的干系,只我活过来的这十四万年里,一贯也不太大度,且觉着这世上的勾当,既发生了,便是一家子的勾当。”
眼见着他的脸色愈发的白,已不能更难看,她不忍的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我这个人,在你们天族面前,一贯沉默寡言些,但并不是什么都不懂,未言明的话语,未挑明的态度,我也懂的,只是有事不想戳破,这么多年,我最擅长的就是装作个天下升平,可夜华,这颗巴掌大的狐狸心,原也盛不下什么,一旦伤得狠了,也是六亲不认的。你从前同我说,因果轮回,欠了别人的债,是一定要还的,这一番我欠翼族的债,又要剜几回眼睛,才赔的清呢?”
“浅浅,不要说了。”他神色隐着痛,握住她的手,一双手冰凉冰凉。
“我晓得你这次伤了心,在你心里,我只怕又混账了一回。只是从前在折颜的十里桃林,你同我说,往后咱们做了夫妻,天塌下来在一处,地陷下去仍在一处,这四海八荒,便是阡陌成了另一个东荒大泽,咱们仍是在一处的,我牢牢记着,且日夜盼着你真将我绑回狐狸洞去,只咱们两个,再没有旁的不相干的。”
她愣了一愣,这才注意到他肩头挂着的那些戏本子,此番他竟背着他们所有的“家当”,且抱来了团子,她很是吃惊,“你莫不是……”
他笑一笑,掩着苦涩,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她的脸,“再没有折子了,再没有天族的太子,我来时,心中竟十分感念你曾是青丘的女君,这身份虽低调,却已能保得你周全。往后你去哪里,我都随着你,你若是被天族这些人伤了心,我便小心的捂着,千年万年,终是能焐热的。”
听罢这一番话,心头纷沓而来的震惊与失神,令她一时难以言语。心头累累的伤痕,伴着淡淡的怅然若失,像极了她饮下的那杯忘情药的味道。她苦涩的想着,这样的话,他若是在当初剜她眼睛时同她说上一说,又该有多好。
当初当初,当真是悔不当初。
她双手抓着被子,瑟缩着于榻上躺下,捂一捂心口,“我……困了,待睡醒了再说罢。”
他露出一丝苦笑,伸手替她拢一拢被子,“睡吧,我等着你。”
她脑中乱作一团,许多事情已不大能想,只得背对着他埋头于被中,且微缩了一缩身子。
这一睡,便睡到了晌午时分。
她醒来时,恰是翼界难得的白昼,夜华仍守在她身旁,铜灯燃尽,灯下那副熟悉且英俊的眉眼,令她终是有了些恍惚。
她吞一吞口水,坐起身,伸手去拿一旁的外衣。夜华十分熟练的拢起她的手,脱下的黑色的外披为她穿上,她免不得又缩了一缩,自他身前钻了出来,心里惴惴的下了地。
她独自一人走到屋外,寻了一遭却不见那个身影,心下已不大敢寻,只踟蹰着又站了片刻,这才慢慢的往远处走。山头的一棵梨花树下,他负手站着,已不知多久,洁白的花瓣落了满肩,百朵千朵,像极了人间的一场白头誓言。
她走到他身后,吞一吞口水,干巴巴的开口,“师父,昆仑墟的雪三千年一场,不如十七,先回青丘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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