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荷见状也只能吩咐侍女去前厅让谢大人稍等片刻。
风雪席卷起青石砖上的落叶,在空中飞舞旋转后,又将其重重的摔下。
走廊间,穿着檀粉色冬衣的侍女走上前来。
对着座位上的谢让行了一礼,缓缓开口道:“大人见谅,公主昨日夜里温书有些晚了,今日醒得迟了些,还请大人稍坐片刻,公主即刻便到。”
谢让眉间微蹙,白皙修长的指节握住茶盏,浅饮了一口并未说话。
倒是跟在谢让身后的翟蓝见状眼都要横起来了,若不是圣上下令,要他家大人给这劳什子公主当先生,他家大人需要在这儿等吗?
左右不过是个才恢复神智的公主,痴傻了这么多年了,只怕早就是朽木一块了,还教什么教!
长公主也是,自己什么情况难道不清楚吗?他家大人讲课她听得懂吗?只怕是对牛弹琴!
在心里骂了半晌,才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又斜睨了一眼身后跟来的内侍官,要不是有人看着,他立马便撺掇他家大人走。
旁边穿着深蓝色衣饰的内侍官扬起一张脸陪笑,脸上的褶子笑起来更难看了。
又等了半盏茶的时间,还是未见响动。
白玉茶盏被人放置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厅中的气氛再次凝滞起来。
谢让眼底闪过一丝不耐,面色沉冷道,“公主可起了?”
侍女匆匆瞥了一眼谢大人,只见他眉目间像是有一层冷霜覆盖,面色虽瞧不出来,但却让人胆颤。
“公主殿下,许,许是醒了。”
翟蓝闻言眉眼一横,怒声道:“你方才还说公主已在梳洗,现如今又说才醒,如此诓骗可是想下去吃板子!”
话音刚落,那侍女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颤巍巍的说道:“是,奴婢说错了,公主,公主殿下已在梳洗,想,想必很快就能过来,还请大人稍坐……”
――
姜姝躺在柔软的拔步床上,上好的睡意终究还是被打散。
白嫩的手臂放置在玉枕旁,姜姝沉沉望着手腕内侧的一抹朱砂痣。
倏地上手狠狠揉搓了一番,两相拉扯的痛感传来,皓腕上除了红了一片,再无任何变化。
为什么,为什么缠月绕还会留在她身上?
――
被清荷拉起洗漱完毕,姜姝坐在镜前还是妆扮。
在琉璃镜前画完最后一笔,额间的海棠花钿寥寥几笔却增色不少,像是点睛之笔一般。
眼尾绯色潋滟,挑起一个缱绻的弧度,氤氲出一小片的水雾,愈发映得那双桃花眼心荡意牵。
穿着一袭水红色衣衫,犹如雪间红梅,醒目惊艳。
正要推门出去时,清荷却从屏风处取来一件雪白色狐裘给姜姝系上。
姜姝看着被包裹在狐裘中的衣衫,小声反抗,“就几步路,不若就不披了?”
清荷手脚利落,姜姝话音才落,雪白色狐裘的系带都已经系好了,又往姜姝手中塞了一个滚烫的鎏金手炉这才罢休。
“公主千金之躯,岂可有失,”话毕又行了一礼道,“公主既已准备妥当,可别让谢大人等久了。”
姜姝叹了口气,抬步向着前院走去。
杏月亭,谢让身着月白衣衫,手持一卷书籍,站立在亭中。
颀长的身影站在亭中,像是雪地中停留的孤鹤一般,孤傲矜贵。
藕荷色披幔从外掀开,姜姝从外走来道:“谢大人久等了。”
谢让脸上带着一份淡淡的疏离,微微躬身行礼道:“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一进杏月亭,姜姝便将身上的狐裘给脱了下来,露出内里的水红色衣衫,大朵大朵的海棠花开在裙摆之上,辅以金线绣之。
走动间,还有流光在衣摆处显现。
路过谢让时身上水红色的衣衫划过对方的手掌,像是被羽毛轻挠了一下。
谢让神色淡然,行了礼后便坐在桌前,就连眼角余光也不曾看过来。
修长的手指里还拿着方才正在翻阅的书籍。
姜姝看对方目不斜视,轻移莲步,走上前来。
谢让只觉得一阵浅淡的甜香从远及近的袭来,默不作声的向后退了一步。
姜姝见此得寸进尺的又上前一步,突然伸出玉手将谢让拿在手中的书籍抽了出来。
争夺之间,她的指尾触碰到了谢让的手心。
冰冷的掌心突然闯入一柔若无骨的柔荑,对方温热的指腹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的在他冰冷的手心摩挲了一瞬,才慢悠悠的抽身离开。
“谢先生这是看的什么书?”
谢让一双清沉的黑眸抬眼望来,就瞧见面前之人眼带戏谑的模样。
薄唇微抿,清冷的眉眼微皱,像是被风吹皱的雪池一般。
姜姝还在留恋方才的触碰,翻了翻手上的书籍假意问询实则靠近道:“先生,这句是何意呀?”
不料谢让突然后退数步,清冽的声音传来,“来人,将亭中帷幔撤去。”
姜姝傻眼了,不是吧,就碰了一下反应这么大吗?
“先生,先生我错了,这帷幔要是撤走了,我……“
谢让却铁石心肠,半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唇角抿紧,再不发言。
公主府的人手脚皆是利落干脆,即使是冬日也是行动快捷,不一会儿,亭中帷幔便已被悉数撤走。
眼瞅着求情是没用了,那既然罚都罚了,不多做点什么,这多对不起她受寒风猛吹的罪。
莲步微移,靠近谢让,伸出柔荑想要勾住谢让修长的手指。
只是还未得手,那道清冽的声音又再度传来道:“若再有不合礼数的行为,便将熏炉也一块撤了。”
姜姝不苦夏,反而畏寒,一到冬日屋中不摆放几个火盆,那便是起也起不来的。
现如今帷幔已经撤掉了,若是熏炉也一并撤走,还不如连带着将她也撤走才是。
意图作乱的手突然在半道上僵住,打了个急转弯道:“先生,你这衣袖好像沾上什么东西了,学生帮你拍拍。”
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意。
谢让坐在交椅上,斜睨了她一眼,冷声道:“把披风穿上。”
姜姝本不想穿,然而帷幔一收,寒冷的穿堂风一过,露在外面的脖颈像是进了冰窖,便乖乖的将狐裘取下披在身上。
眼带幽怨的瞧着谢让,对方浓黑的乌发用羽冠束起,眉目如画。
“还站着做什么,若是午时之前学不完,午食便推迟一刻。”
就是有些刻板。
谢让出身世家,才学自不用多说,三元及第,入官不过三载便已位至三品,想也知不是泛泛之辈。
院中帷幔撤去后虽然有些寒冷,但瞧着雪中景致倒也赏心悦目。
庭中有几株红梅开得正好,枝头覆盖着细碎的白雪,颤巍巍的花萼中间含着一抹雪色,似是有些重量,压得花枝都弯曲了起来。
姜姝小小的打了个哈欠,拿着狼毫笔,在白玉纸上涂涂画画,还时不时的朝谢让看上一看。
对着谢让所讲的东西,一字也未曾入耳。
兴致高昂的画完最后一笔时,面前的白玉纸突然被人抽走。
姜姝下意识的想要抢回来,便抓住了白玉纸的另一头。
甫一用力,谢让黑沉的眼眸便瞧过来,不怒自威,“松手。”
姜姝的纤纤玉指因为用劲,而渗透出了绯色,印在白玉纸上也更为明显。
第4章
亭外风雪不断,偶有少许飘落到庭中。
濡湿了青石砖面。
谢让取出架子上的墨色大氅披在身上,交代完课业便冒着风雪离去了。
清荷见谢大人已走,从亭外走了进来。
“殿下,这里风大,可要回屋?”
姜姝抱紧了怀中温热的手炉,玉手撑着脸颊失去兴致,“回去也无甚意思,还不如在此看看风雪。”
站在一旁伺候的银杏见公主眉间微蹙,上前一步道:“听闻听雨楼新来了一个厨子,做的吃食别具一格,公主可要去尝尝?”
姜姝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若有所思的说道,“都到用午食的时辰了。”
“清荷,准备马车,咱们去外面换换口味。”
“是。”
……
谢让从公主府出来后,带着翟蓝径直去了千曦阁。
雪花化做雾水沾湿了他的衣襟和面容,纤长的眼睫因为水珠而沾湿在一起,反而更加显得双眼深邃。
三楼,雅座。
早有人在此处等候多时了,江森青手里拿着点心,倚在窗边,瞧起来倒是颇有兴致。
看见进门而来的谢让,张口便打趣起来,“我们日理万机的谢大人终于得空肯来见见我了,这可真是在下三生有幸呀。”
说完还像模像样的站起来作了一揖。
一双皂靴踏步走了进来,靴子前端隐隐有些水雾的痕迹。
“找我何事?”
江森青显然是了解他的脾性,打趣了一句便切入正题。
收起脸上笑意,变得严肃正经起来,“近日宵禁时分,金武卫巡夜时发现有黑衣人出没,不过金武卫只远远瞧见了踪影,未能将其抓获。”
“而且观其踪迹,像是对长安颇有几分熟捻,我担心会有大事发生。”
听及此,谢让不免转动了手腕处的沉香水珠,“临近年关,本就是多事之秋,若只是窃贼倒无需担心,只怕是另有所图。”
“正有此意。”
“不过既然已被金武卫发现了踪迹,那接下来他们想必会蛰伏一些日子。”
江森青也知是这个理,只是若一直揪不出来,若生了事端,恐亦难辨。
“最后一次瞧见那黑衣人是在何处?”
……
姜姝从马车里探出身子,今日正赶巧了,东市里有新从波斯运来的舶来品,正是新鲜紧俏的时候。
一头卷发的波斯人张着一口流利的官语,将摊贩前流连的一众小娘子说的蠢蠢欲动。
站在最边上的姑娘瞧上摊贩上的一个琉璃镜,拿在手上左右转动,十分喜爱舍不得放下手。
突然摊贩边上的一个乞丐猛地起身,与拿着琉璃镜的姑娘撞在一起。
姑娘手上一松,琉璃镜“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晶莹剔透的琉璃瞬间四分五裂。
琉璃碎片散落在雪地里,熠熠生辉。
波斯商人突听见响动,转过头瞧见这一幕。
发出一声尖叫,双手抱头,嘴里叽里咕噜的说着,“我的天!这琉璃镜乃是我们此次运来长安货物中,价值最高的,还请高人开过光的!”
失手的姑娘被其动作吓得后退一步,波斯商人将地上大块的琉璃镜碎片捡起来,快步走到那姑娘身前,一口官话字正腔圆,“赔钱!”
姜姝本只是站在旁边凑热闹,不料出了这档子事,一时间被挤在里面出不来了。
那姑娘想将这桩祸事推在乞儿身上,但波斯商人也知若是被栽赃在乞儿身上,那这钱铁定是要不回来了。
于是从始至终都在与那姑娘拉扯。
……
雅间里,江森青看着谢让的面容在袅袅水雾中若影若现。
面容清冷,眉目间却又不失俊朗,难怪看着这么招蜂引蝶。
“别用那么恶心的眼神看我。”
江森青听到这儿,却全然不赞同,出声道,“谢大人生得如此芝兰玉树,就连当时长公主殿下恢复神智,见到你第一眼都被迷得晕头转向。”
说起那日的事,江森青瞬间兴致勃勃,手中折扇大开。
“诶,说到这,我倒真有些想知道谢大人当时是怎么想的?”
“长公主如此美色,你当时怎得还坐怀不乱。娇香软玉在怀,居然将长公主打晕了过去。”
谢让充耳不闻,将沏好的茶放在桌上,待到凉了片刻,这才入口。
又似是有些不满意,将杯中的茶水悉数倒在炉中。
“若无事,我就先走了。”
江森青却见不得对方这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连忙伸手挽留道:“再坐会,好友相聚,你瞧瞧这才过了多久,跟个木头一般,真想不通那些小娘子瞧上了你什么?”
谢让侧身瞥了他一眼,“自不是你这副模样。“
坐在窗边的江森青想要反驳,却实无反驳之语,只得讪然一笑。
茶炉边升起热腾腾的水雾,水汽中模糊了对方视线。
江森青忽然收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正襟危坐道:“鹤眠,你如今做了长公主先生,瞧着倒是花团锦簇,只怕上面那位别有用心,这长公主也许就是他手上的一把利刃。”
谢让将手中的茶水放置在桌上,漆眸微抬,“一个刚恢复神智的公主,焉能阻我之路。”
江森青见好友心里明镜一般,便也不再多说。
“不过,我实有一事不明。鹤眠,你并非是多管闲事之人,为何在马场会亲自救下公主,现如今又入了公主府给长公主做先生?这可不是你往日的做派。”
青瓷杯中还散发着余温,修长的指腹搭在杯身上,余温便从杯身移到指腹处。
“我自有成算。”
江森青笑眯眯的给其斟了一杯茶,青瓷杯上隐隐浮现忍冬纹,骨节分明的手将茶送往唇边,薄唇上浮有一层水光。
……
街边上的人越围越多,瞧着倒是有街道堵塞之前兆。
一抹水红色绸缎从摊贩前掠过,又再次飞舞不见。
许是银装雪白之色瞧得有些多了,眼前突然出现这般艳丽的颜色,不由得将人的视线全数吸引过去了。
突然,一张额间描绘着海棠花钿的莹白小脸从中脱颖而出。
许是察觉到视线,姜姝悄然抬头与楼台上的谢让对上视线。
眼中莹莹水光,眼尾处洇红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
江森青顺着谢让的余光看去,却只见人头攒动,无甚好看的。
男子青黑色的鸦羽垂落,遮住了眼中晦暗的情绪。
手指轻点茶杯上的花纹,杯中茶水轻荡,泛起圈圈涟漪。
“诶,这下面是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热闹,小谢大人要不要下去凑凑热闹?”
男子轻点茶杯的指节停顿,清俊的眉间微蹙,“无聊。”
江森青向来看不惯对方这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像是下一秒就要御鹤成仙一般。
手肘支在桌上,托住俊脸说道:“小谢大人,你说你也年过二十了,还这般清心寡欲,怎么还打算出家?”
谢让偏过头,黝黑的眼眸不自觉的朝着身下的闹市看去。
艳若海棠的女子,被围困在中间,身上华贵繁琐的裙裾也被乞儿扯住。
仿佛一只羊羔置身狼群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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