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出那一条信息前他独自坐在沙发中,四周阒寂静谧,窗外的虫鸣声偶有两声,仿佛在呐喊夏日已然悄然到来。
他静坐了很久,手指悬在屏幕前,最后按下发送的一瞬间,心上仿佛席卷过一阵猎猎疾风,让他想起高架桥上迎面而来的那阵风,仿佛要将他的魂魄都吹走。
他告诉自己,空落落是正常的,是人之常情,不必讲这种情绪太放在心上。
原楚聿将手机“咔嚓”一下锁屏后扔在一旁,突然发觉房子里静悄悄的,静得让人心里发胀难受。
他告诉自己正是因为刚起波澜就被强制按下才会觉得遗憾和不甘。
是的,只是别扭的不甘,是耿耿于怀,不是喜欢,没到那份上,他跟程砚靳性格天差地别,他们不可能喜欢上同一个女孩。
睡一觉,睡一觉后一切都会过去的。
*
林琅意的信息来的令他猝不及防。
她礼貌又克制地询问他是不是因为路况耽搁了,并温柔地表示不必着急,她将整个上午的时间都空出来了。
原楚聿日常的工作消息非常多,好不容易沉下去的那个贝壳头像突然跳上来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跟着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怎么,林廖远没有跟她说吗?
原楚聿不想直接拒绝她,也不想再与她有过多的交谈,戒断期总是难受一些的,可是只要过了这一段,等之后能心平气和地与她正常社交,那就成功了。
他像个蠢货一样绕了一大圈,再次给林廖远拨去了电话。
之后林琅意也曾发过几次邀约,都被他硬着心肠拒绝了。
拒绝的时候,他想起小时候看见那些小孩哭着闹着想买一架汽车模型,或是贪恋路边摊香气四溢的小食,可也有人能违心地说“我不喜欢”,“我不爱吃”。
也许并没有什么区别。
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一切都会重归平静的。
可他想得太简单了。
原楚聿在物理上彻底远离了林琅意,可在精神上却被反噬般裹挟得无法逃脱,她的消息一日日沉下去,沉到列表不知道哪一页的哪一个,可他发现自己居然会平白无故地刷下去,找到她,然后点进去。
毫无意义的一个举动,他居然做了那么多次。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人类会对自己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的事务越发上心,并赋予过重的意义。
他明明都明白,可从未停下过这样愚蠢的行为。
半截对话看起来孤零零的,他从她那里开始,也在她那里结束。
他的生母很喜欢读诗,于是这成了他唯一继承她的特点,他几乎罚抄一般反复记起埃姆朗萨罗西的那句“我越是逃离,却越是靠近你,我越是背过脸,却越是看见你。”①
“四面八方,隔绝我通向你。”①
他很想回复她,想告诉她其实他也想尝试取珍珠后做成小礼物,那一定很有趣,但同时,理智在拼命地阻止他不能开这条缝,虚掩着的门不是拒绝,而是邀请,他不应该做这样的事。
再次见到林琅意,是在金沙公馆。
他发现一段时间的空白期不仅没让他收拾干净自己的“那一点”,反而变本加厉越演越烈,在再次见到她时仿佛戒断失败后的复发一般排山倒海,来势汹汹。
程砚靳没有陪在她身边。
原楚聿是对此有些不满的,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有何立场指摘他人的感情生活,可是他看得出她的谨慎和小心,她并不自在。
可另一种更加阴暗的、恶劣的心思翻滚上来,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庆幸程砚靳好像与林琅意感情不太好,并为这个发现而感到由衷的快慰。
他再一次把这种危险的心思强行按下去。
他在发房卡的时候避开了她,她似乎有些错愕,可是顺其自然就不是她了,她走上前,走近他,亲昵地唤他“聿哥”。
这个称呼在她的唇舌间变得百转千回,原楚聿的心跳都跟着停滞了一瞬,在众目睽睽之下,仿佛他那些见不得人的隐秘心思被剥开置于白日下。
她说:“你的领带我给你洗净带来了。”
真是暧昧又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好像他们有过亲密无间的恋情,原楚聿在反应过来后又唾弃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情感丰沛,容易胡思乱想。
他将她的房间安排在了位置最好的顶层,难得一场,希望她能玩的开心。
只是尽地主之谊罢了。
在电梯里,她把房卡塞入他手中,那一点肌肤接触让他心思混乱,还没来得及平复心情,之前发给程砚靳的消息终于有了回复。
Y:【你把林琅意一个人丢在这里?】
5月19号还有空:【有什么关系?难道是幼儿园小屁孩第一次上学还要家长哄骗送进去?她自己能搞定,哥你帮着看着点就行,我这边散了再来。】
不像是热恋期的反应。
原楚聿心里的那一片野草忽地跟着疯长了起来。
他抬头,瞥见林琅意正对着萧璞城笑得甜蜜,她的眼睛生得漂亮,看谁都是那一副秋水盈盈的模样。
原楚聿看了她好一会儿,出电梯之前不声不响地靠近她身后,贴近了,只余有一丝若即若离的距离,然后将手悬空笼在她的手背上按住电梯按键。
把人虚虚围在身前,低下头时还能看到她头顶小小的一个发旋。
光是这样将碰未碰的距离,都让他的后背产生一股麻意。
她终于抬起头望了他一眼。
很好,别看其他人,看我,只看着我,可以吗?
原楚聿得寸进尺地问她要了隔壁的房卡,堂而皇之地与她相邻,毕竟程砚靳不在。
是的,如果程砚靳不在就好了。
升起这个肮脏可怕的念头时,楚关迁的电话打进来,原楚聿傲慢地驳斥了他,带着与生俱来的俯视感,可是他仍然否定了恋爱论,他觉得那一点好感应该还在可控范围内。
对人有那么点好感的话,对她偏心一点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他发现她在众多甜点里最爱吃荔枝慕斯,发现她没带泳衣只能旁观,奢侈品店的店长每季度都会亲自带着新款来家中拜访,想要拿货非常简单。
他自认对于选购女士用品并无审美借鉴和经验总结,以往这些人情往来全权交由助理安排即可,他只需要了解到合作商或者目标客户的一点喜好即可对症下药,可今日碰到林琅意却犯了难。
原来送礼物之前的忐忑心情是这样的。
店长一如既往地具有优秀的工作素养,那些女士服装总会附加各种各样花哨的噱头和天花乱坠的推荐词。
可是,“婚纱”两个字一出现就夺走了他所有的视线,让他变得像个只会认同的傻瓜。
可偏偏这一件上面镶嵌的亮片有贝母元素,谁说这不是一种命中注定呢?
他悲哀又甜蜜地为这些巧合赋予了太多意义。
她选了他为了混在其中添置的另外一件泳衣,虽然如此,可是原楚聿等在更衣室外面时,莫名有一种陪伴心上人在婚纱店试衣时等待她拉开帘子的期待。
她走出来时,耳边还有无比聒噪烦人的楚弘,可原楚聿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类似于梦中忽然惊醒的那一刹,他分明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心脏被用力抓了一把后狠狠收紧的感觉。
他连呼吸都夹紧,感官失灵,一些片段式的极度混乱情色的念头在大脑里明明灭灭,他不觉得她腿上的暗红色胎记是败笔,相反,他觉得她漂亮极了,那些不规则的胎记边缘像是水母的触角,她的腿上有一只活泼可爱的水母。
他非常非常想要亲吻那只小水母。
他甚至更过分地,想要把她推进去,关上更衣室的门,把她用力地按在镜子前,然后把由他送出她自愿穿上的泳衣再亲手剥掉。
林琅意的出现好像把他那层人前端正克己的人皮都揭了下来,让那团肮脏、混沌、下流、恶劣的黑雾叫嚣翻滚。
他几乎要在她面前维持不住平静。
史铁生说:“你镇定了但仍在燃烧,你平稳了却更加浩荡。”②
不是的,不是的,这句话根本不该是用在这里的,也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他的脑子都被烧坏了吗?
泡进泳池的水里,他的脑子才慢慢清明起来。
她说珍珠外层的珠层形成不易,需要绝对的自律、专注和追求,但同时,内里的那粒沙子能借势扶摇直上,扭转乾坤,沙子本身的缺陷不是缺陷,而是利己的最佳选择,是内部积分卡。
他跟她一定是同类,她散发出了一丁点儿的同频信号,他就巴巴劫劫地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她。
林琅意水性极好,她对待竞技体育的态度非常认真,丝毫不会在意比赛时的碰撞和对抗,她只会宽容地将一切归于正常接触。
可原楚聿不是。
白皙的手臂、纤细的小腿、柔软的侧腰……荒诞的联想像阴暗潮湿的苔藓,又像束缚裹缠的蜘蛛网,他很难将她视作与其他芸芸众生一样的甲乙丙丁,他端着那一张清风霁月的脸,想的都是见不得人的、难以启齿的下作东西。
原娉然的到来让他终于勉强装回了平日里的样子,可楚弘和庄岚的针对让他觉得维持表面的和睦是毫无必要的一件事。
程砚靳不在,他没有立场,可那又怎么呢?
他不是拿着哨子公平正义的裁判员,他本来就是怀揣着私心的偏心者。
他已经想好了,林琅意既然并没有与程砚靳爱的死去活来一见钟情,那必然是出于商业联姻的目的,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只要联姻取消,他就不必这么瞻前顾后。
比赛继续,原楚聿索性也放开了手脚,认真对待一场比赛是对对手的尊重,他打算好好打到结束。
直到那个差错的吻。
或者说,那根本算不上一个吻。
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茫然地用那双水洗般的眼眸望向他,还带着一点做错了事的紧张。
茨维格说:“我的心始终为你而紧张,为你而颤动,可是你对此毫无感觉,就像你怀里的那只怀表,你根本不知道它绷紧的发条。这根发条在暗中耐心地数着你的钟点,计算着你的时间,以它听不见的心跳陪着你东奔西走,而你在它那嘀嗒不停的几万秒当中,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③
原楚聿彻底沉入水下,大量水涌入口鼻,呛水的酸涩涨意从鼻梁一路冲上太阳穴,他连踩在池底的那两秒都摇晃着往后退了两步才堪堪稳住身形,仿佛真的回到了第一次学游泳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掌控不了水。
此刻,他也掌控不了自己。
第17章
原楚聿比所有人都要先回到房间, 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外面吸了水的浴袍沉沉地坠在身上,格外不舒服。
可是更不舒服的另有其他。
林琅意见他咳嗽得厉害, 还想游过来扶他, 被他反应极大地避开了。
他并不得体,耻于出口的那一面并不想要让她瞧见, 他很坚决地转过身背对着她, 并且很快要来了衣服和浴巾离开了。
但是回到房间,密闭的私人空间却将掩耳盗铃的事实再次放大。
这是与她一墙之隔的本该属于程砚靳的、她的未婚夫的房间, 于是根本消不下去的燥意烧的更旺。
确实是程砚靳的房间,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现在这个房间是他在住。
鸠占鹊巢?
道德败坏?
他冷静地对着镜子看了下自己泛红的脸, 耳垂处烧得更红, 连眼睑那一圈都分外明显。
原楚聿在浴室里简单地冲洗了一下,然后将花洒的水拧小,退了两步微微弓着背倚在瓷砖上,整个后脑勺都紧紧地贴在上面,微仰起脸, 喉结有些不耐地上下滑动了几次。
大腿上被她的指甲刮擦出来的痕迹还没消退, 因为他方才淋浴的水温太高, 还类似过敏一般在皮肤上浮得更明显。
原楚聿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在那些凸起的划痕上摩挲了几下,闭了下眼,更用力地用指甲掐下去, 留住她的痕迹。
暴力和忄生都有一种濒临极限的疯狂, 肾上腺素和他的心脏频次一样急促上升,他甚至能听见汹涌情氵朝时自己的耳膜都在鼓鼓撞击。
隔壁传来隐约的水声, 是林琅意回来了。
比预想的要晚,她吃到荔枝慕斯了吗?
喜欢吗?
原楚聿的眼皮上绯色更甚, 他甚至伸手将花洒彻底关闭,最后两三滴花洒水滴滴落在地面的声音被隔壁涓涓的水流盖过,浴室里只剩下他的喘息声。
他就这样垂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慰,另一只手却从台面上取过自己的手机,点进贝母头像,断断续续地思索自己该如何邀请她来自己的房间详谈。
他单手打了几个字,手指上没有擦干的水渍和雾气让屏幕变得不怎么灵敏,短短的一句话打得滞涩缓慢。
他用手背蹭了下下巴被她阴差阳错亲吻的地方,光是碰到那块皮肤都让他无可救药地想起水下宿命般的一切,他停顿许久,再垂着眼继续打字。
对着一个贝母头像做这种事并不比对着她的身体做这种事要高尚,只会让他认清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斯文败类。
隔壁停了水,吹风机的响声轰轰,原楚聿平了平呼吸,这才重新打开花洒,浴室里再次慢慢腾起热气。
“抱歉,我是不是来太早了,打扰到你洗漱了?”她看到他还潮湿的头发,有些抱歉。
“没有。”他的嗓音还有些哑,冲她绽开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刚刚好,请进。”
原楚聿觉得自己与林琅意谈得非常顺利,谈判和交涉是他擅长的领域,一点点放出诱饵,再让她交换一些无足轻重的代价,比如与程氏的联姻到此结束。
他今日得到的甜头太多,与她同在一屋促膝交谈的距离也让他昏了头,他将一切都想的太好太顺利了,以至于林琅意毫不犹豫地起身为程砚靳开门,并牵着他的手双双站在自己面前时,他连客套礼貌的表面笑容都维持不住了。
“程林两家将要联姻的消息广而告之了。”
原楚聿的目光定定地停在他们十指相扣的手上。
那是林琅意主动牵起的,这一点让他更加嫉妒、挫败和难过。
早早散布消息,可以让那些揣摩公司前景的投资者闻风而动,从而拉起股价,确实是应山湖现在能柳暗花明的一步。原楚聿对于这种生意场上的策略太熟悉不过,所以他能说出一万个理由来赞同这一步棋。
程砚靳的反应也相当耐人寻味,原楚聿第一次见到他表现出这样浓浓的护食意味,把林琅意藏在背后,甚至还拉着人远离了自己几步。
原楚聿被这一桶冷水浇透,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觉得现在三人的对峙显得有些荒诞可笑,这完全是一件可以妥善处理的事,并不会朝着失控的方向一路疾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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