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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二世这几天经常梦到他少年时的事,1149年,他十六岁的时候。
他来到了英格兰,又纵马奔向北方,从苏格兰国王大卫一世(1)手中接过骑士的册封,又在第二年从父亲手中接过诺曼底公爵之位,他来到路易七世的宫廷,向他宣誓效忠,也就是那次行程他见到了埃莉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最深爱也最痛恨的女人。
她满面冰霜,却仍光彩照人,亲吻她的手时他的心跳得很快,不禁抬起头想要看清她的容貌。察觉到他的目光,埃莉诺在短暂的怔忪后露出了笑容:“祝你好运,公爵。”她说,这是整个仪式中她最鲜活快乐的时候,当她绯红的嘴唇一上一下翕动他仿若被扼住了咽喉般无法呼吸,后来他对埃莉诺说,他那时候便想亲吻她了。
她是他最初爱上的女人,他的梦中情人,此后的一年中,他反复梦见埃莉诺,并在清醒后憎恨懦弱又无能的路易怎配拥有如此美丽的王后。得知埃莉诺离婚后,他便开始计划向她求婚,收到埃莉诺的信后他更是立刻放弃了攻打英格兰的计划不眠不休地狂奔到她身边,生恐晚了一天她就成了别人的妻子。
他们曾经那么幸福,是以即便他们的爱情已然淡化,得知埃莉诺背叛他后他仍然那般震惊与痛苦。如若他真的死在1170年那场重病中(2),他对人世只会有无尽的眷恋,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人生余下的十几年会活在如此长久的绝望中。
他梦见了死在摇篮中的威廉,梦见了在病痛中挣扎的小亨利,梦见了被马踩在蹄下的杰弗里,梦见了罗莎蒙德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最后他的梦境定格在十岁的理查脸上。“你不许伤害我母亲,不许践踏她作为王后的尊严!”他嗓音粗嘎,脸色涨红,可他还是瞪着他,眼睛亮得吓人,“哪怕你是国王,是她的丈夫!”
他一直不喜欢理查,小时候,他认为这个儿子过分强壮固执,将来不会是个令他省心的次子,长大后,他为理查执着于挑战他的权威耿耿于怀,不论是因为罗莎蒙德那个孩子,还是因为阿基坦,腓力和埃莉诺。他眼前又燃起了勒芒的熊熊大火,他彻底失败了。
“陛下,陛下?”他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定睛一看,竟然是威廉·马歇尔。“你回来了。”亨利二世虚弱道,从梦中醒来后,他浑身剧痛不止,身体、心脏和四肢都不听使唤,“我本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发过誓要效忠您到最后一刻,您还要为我主持婚礼呢(3)。”威廉·马歇尔试图通过玩笑来缓和气氛,“很抱歉,陛下,若我那日能在勒芒城外俘虏您的儿子,您的处境不会像现在一样困窘。”
“你只有杀死他的时间,而我没有告诉过你你可以这样说。”亨利二世摇摇头,他示意威廉·马歇尔扶他起来,喘了口气道,“好了,我知道,他们向我发出了和谈要求,扶我上马吧。”
“您现在的状况不适合骑马。”
“我死也要死在马上。”亨利二世厉喝道,这使得他很快连连喘气,脸色在惨白和涨红中交替,威廉·马歇尔只好为他披上盔甲,扶他上马。
当理查和腓力二世来到约定的地点时,亨利二世的虚弱已经无处隐藏,理查全程面无表情,反而腓力二世有些不忍,解下自己的斗篷示意亨利二世可以坐在地上。
“不用!”亨利二世拒绝道,他转而怒目瞪向理查,“告诉我你的条件。”
“支付腓力两万马克并宣誓臣服于他。”
“好。”
“把爱丽丝转交给一位我指定的骑士看管,等我从耶路撒冷回来后再把她交给我。”
“好。”
“确认我是你所有领地的继承人,并命令你所有的封臣们向我效忠。十字军将于明年大斋期出发,若届时你未来到韦兹莱集结,那你所有的封臣都将转而效忠我和腓力。”
“好,好,都好。”亨利二世低喝道,他有些好奇为什么理查没有再要求约翰加入十字军,但他已经没有思考的精力了,“我只有一个条件,把所有曾忠于我又背叛我向你们示好的人的名单交给我,我对上帝发誓,我绝不会原谅叛徒!”
“如你所愿,陛下,但你必须宽恕他们。”理查爽快道,他和腓力二世耳语几句,而后腓力二世走到他。“我会将这份名单送去希农,您可以派您的掌玺大臣来拿。”腓力二世的眼中有几分不忍,“您最好回到希农后再看这份名单,陛下。”
亨利二世重重哼了一声,没有理会他。
当会议结束,双方需互致和平之吻时,亨利二世已经无法保持坐在马上的动作,只能靠威廉·马歇尔的搀扶才不至于倒下。当理查走近他,敷衍地亲吻他时,亨利二世忽然拽住他的头发,用尽全身力气道:“天主保佑,愿我在有生之年完成对你的复仇。”
他死死盯着理查,他一生的恨意和愤怒都凝固在他双眼中,而理查根本不在意他的威胁,只同样低声道:“天主不会保佑你。”
理查与腓力二世骑马离去,而亨利二世终于不再逞强,允许仆人将他抬回了希农。“告诉我,谁背叛了我?”当他的掌玺大臣罗歇·马尔克厄尔回来后,亨利二世立刻挣扎着逼问他,“这不重要。”罗歇·马尔克厄尔不忍地请求道,“您不必在意这些背叛了您的人,为了您灵魂的安息,我恳求您不要听这份名单。”
“不,我一定要!”亨利二世固执道,他很快狐疑地看着罗歇·马尔克厄尔,“难道你也背叛我了吗?”
“不,我发誓,我绝对没有。”罗歇·马尔克厄尔焦急地说,他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份名单,念了第一个名字,“爱尔兰国王,约翰·金雀花......”
约翰,约翰,头晕目眩间,亨利二世明白了为什么理查没有再要求他同意约翰加入十字军,因为约翰也背叛了他。“不要再说了。”亨利二世哀求道,他转向墙,他的私生子杰弗里抱着他的头,听着他的父亲猛力咆哮着,“我,亨利·金雀花,承蒙上帝恩典的英格兰国王,安茹,布列塔尼,阿基坦与诺曼底之主,当后人书写我的一生时,会比我真实的一生还要精彩,我是金雀花王朝的首位国王,二十一岁登基,统领着整个大西洋西岸,我能征善战,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为此公正,我夙兴夜寐,昼夜不息地奔波在我王国的每一个角落。我在十九岁时迎娶了我心爱的女人为妻,亚历山大,奥古斯都,亚瑟王,他们都从来没有拥有过如此美丽而传奇的王后。她给他生了八个孩子,但没有一个儿子!没有一个是他的儿子!”
“我宁愿死后彻底化为尘土,也不愿在生前忍受如此绝望而屈辱的孤独......”他彻底脱力,杰弗里试图给他喂一些水,而亨利二世只虚弱道,“不必了,不必了,你给我找一个画家来......”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亨利二世陷入了灼热的高烧与昏迷中,他失去了意识,什么也无法听到与看见,尽管他在说话,却没有人听得清他的呓语,1189年7月6日晚,亨利二世的生命终于走到尽头,他的衣服、珠宝和钱财都被看守他的仆人洗劫一空,当威廉·马歇尔和杰弗里主教赶来时,他们只看到一副亨利二世紧紧握在手中的画:
那是一副可称狰狞的画像。四只小鹰撕扯着一只老鹰的身体,老鹰的眼睛被其中一只最凶猛强壮的小鹰啄下,留下一个可怖的血洞,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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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卫一世:时任苏格兰国王,亨利二世的舅公。
(2)1170年亨利二世曾生病并以为自己即将去世,故急于分配领地财产,并计划将自己安葬在利穆赞的格朗蒙修道院。
(3)亨利二世曾于1188年夏天将克莱尔的伊莎贝尔许配给威廉·马歇尔。
作者有话说:
亨二杀青,东征副本开启
明天可能会停更一天(旅游了没法用电脑),变数在于可能雨太大我就不出去玩了,望天(12点没更就是没有)
第25章 东征之前
理查在第二天清晨得知亨利二世去世的消息时反响非常平静。“我本来想先去看望玛蒂尔达的。”他开始整理衣服, “他在丰特弗罗德修道院吗?我会过去一趟。此外,我是国王了,告诉他那些顽固的仆人, 国王命令他们立刻释放我的母亲。”
直到现在他还有一些不真实的观感,他的父亲真的死了,他所有的不忠、罪恶和他对他的伤害都被上帝带走了,这种彷徨与空虚直到他策马来到修道院, 清晰地看到亨利二世的尸体时才消失,他死了,死于绝望与背叛, 他终于得偿所愿。
他长久地站在亨利二世的遗体边, 面无表情, 说不清他是高兴还是悲伤, 也许两者皆不是:他终于完成了复仇,可当看到亨利二世终于绝望而死时, 他发现他竟然并没有感到开心, 他对他的恨并不会因为他的死去消散。“谁还在陪着他?”他问, “威廉·马歇尔, 克朗的莫里斯, 还有谁?”
“杰弗里主教, 他主持了先王的安魂弥撒。”
“叫杰弗里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理查冷笑道,“让他来见我。”
杰弗里主教和约翰的年龄的差不多大, 但他的老成与才华远胜于约翰,当他见到理查这位比他年长且地位尊崇的兄长时, 他并没有露出任何惧怕, 相反, 例行的问好后, 理查能感受他眼中的恨意,他是为亨利二世恨他吗?
恨吧,憎恨不能改变他的无能,只有复仇才能。“他留下了什么?”
“一幅画,相信您已经看到了。”
“他留给你什么?”
“一枚戒指,他嘱托我将这枚戒指交给卡斯蒂利亚国王陛下。”
“他是个慈父。”理查漠然道,“好了,去卡斯蒂利亚吧,问候一下我的妹妹和我那三个可爱的外甥女,然后再也不要踏入我的领地。”
他没有再看杰弗里主教和亨利二世的遗体,而是径自离开了停尸处前去接见威廉·马歇尔。那一天在勒芒城外,威廉·马歇尔曾经险些杀死他,在他前去曼恩劝说约翰时威廉·马歇尔本可以弃暗投明,但他却掉头去了希农。亨利二世活着的时候,他会憎恨这样一条走狗,但亨利二世死了,他可以考虑将这条走狗收归己用。
“你前几天还想着杀我。如果不是我用我的胳膊挡住了你的长枪,你一定会这样做。”见到威廉·马歇尔后,理查如此说。
这是一个危险的陷阱,如若威廉·马歇尔接受这种说法,固然保全了理查的颜面,却也承认了他确实曾经想要置理查于死地。“上帝见证,我从没有这样想过。”威廉·马歇尔在短暂的沉默后决定冒险一搏,在他选择效忠亨利二世直到他死去之后他就已经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了,“若我真有杀心,哪怕您伸出胳膊,我也可以杀死您的。”
这是冒犯,比理查此前预设的陷阱更严重的麻烦,但他听了这个回答后只是哈哈大笑:“我欣赏你的诚实。好的,马歇尔,我宽恕你,以天主之腿发誓,我永远不会在这件事上生你的气。”
他赌对了,理查并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人,也许亨利二世的担心是错的,他当国王也不算什么灾难。“我听闻他曾将克莱尔的伊莎贝拉许配给你,身为一个忠诚的仆人,这倒也算个合适的奖励,等我加冕后,我会将她的监护权也移交给你,你将会成为王国中一个举足轻重的大贵族。”他审视着威廉·马歇尔掩藏不住的心动面色,在心里暗叹这就对了,没有什么人的忠诚是永恒不变的,除了对利益的忠诚,“怎么样,接受我的馈赠吗?”
“我将如忠诚您的父亲一样忠诚于您,国王陛下。”威廉·马歇尔道,理查很满意这个结果,吩咐他前去迎接埃莉诺太后后便让他离开了。
处理完一些必要的事务后,理查便接到了来自阿基坦的消息,看到那封信后他便脸色大变,急忙骑马从丰特弗洛德赶往普瓦捷。“玛蒂尔达!”他风尘仆仆地赶到普瓦捷的城堡,而此时的玛蒂尔达已经病得不能从床上下来了,“狮子”亨利和奥托本守在她床边,理查一来便推开“狮子”亨利,握住玛蒂尔达的手将它抵在自己额头上:“你会好起来的,你会好起来的......”
他的声音茫然又脆弱,他已经能感受到玛蒂尔达的生命在流逝,他无法自欺欺人,像小亨利一样,他本来那么健康,可以在比武大会上大放异彩,可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就可以带走他。他对小亨利的死无动于衷,可是玛蒂尔达......
“不要为我难过,理查,国王不应该当众表露悲伤。”玛蒂尔达虚弱道,她已然形容枯槁,不像从前那样光彩照人,可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她甚至还露出了一个笑,“我很高兴你能回来看我,可惜我看不了你加冕时的样子了。带上我的祝福去圣地吧,你一定能成为像布永的戈弗雷(1)一样的光复者,像你从小梦想的那样。亨利。”
“玛蒂尔达。”“狮子”亨利上前一步,他看起来无精打采,胡子也没有打理,比他的实际年龄更老一些,玛蒂尔达勉强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胡子,“很抱歉,亨利,我本以为我会活得比你更久。带我回你的家乡吧,去奥托出生的不伦瑞克,我已经快忘了那里的样子了......”
“狮子”亨利的表情微变,腓特烈一世早已对他下了禁令禁止他返回神圣罗马帝国境内,玛蒂尔达却要他回家......“我会护送他回去。”理查突然道,病床上的玛蒂尔达欣慰地眨了眨眼睛,但她的声音已经更虚弱了,“亨利,我们不久以后也许便要重逢了,趁你还活着,趁你还能骑上马、提得动剑,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吧。”
她又看向自己的儿子,十二岁的奥托已经长成高挑英俊的少年,比他的舅舅们更加俊美,注意到母亲的目光,奥托急忙弯下腰,让玛蒂尔达不费多少力气就能触碰到他:“你已经长大了,即便这次不能和你舅舅一起前往圣地,你将来也要做一位勇敢的战士。若命运交付给你更多重任,你在骄傲之余,也应学会仁爱与谦虚,让你的父亲以后慢慢教你吧。”
奥托隐隐意识到了母亲的言下之意,只是比起那虚无缥缈的地位,还是眼前即将死去的母亲更令他在意:“我会的。”他哭泣道,“若我能做到,若我不再做让您生气的事,您可以好起来吗?”
没有人忍心回答他。意识到玛蒂尔达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教士们开始给她做安魂弥撒。“理查。”在理查起身之前,玛蒂尔达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理查低下头,看到她的眼睛似乎又有了一瞬的光亮,“不要再为过去的事痛苦了,原谅父亲也原谅自己吧。”
原谅父亲,原谅自己......温柔的颂唱声中,理查的脸却僵硬又惨白。“我怎么能原谅?”他喃喃道,他的脸孔矛盾又悲伤,“我不会原谅他,玛蒂尔达,我不会原谅他......”
而玛蒂尔达已经再也不能回答他了。满室的哭声中,英格兰的玛蒂尔达在丈夫、儿子和兄弟的陪伴下安详离世,在她父亲亨利二世去世后的两周之后,她是亨利二世和阿基坦的埃莉诺第四个离世的子女。
讣告很快传遍了英王和法王的领地,无数领主、骑士和吟游诗人都为这位美丽、高贵、温柔的公爵夫人哀悼,香槟宫廷也不例外。“我为我的姐妹哀悼。”香槟伯爵夫人玛丽·卡佩说,因为人尽皆知她和这位异父妹妹并没有太多交流,所以她只表达出恰当的哀痛也是正常的情况,“希望我的母亲不要太过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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