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夜夜都应当如此愉快。”亨利二世举起酒杯,埃莉诺起身挽住他的手臂,二人相视一笑,周围欢呼连连,仿佛他们一直是对恩爱夫妻,奏乐旋即响起,亨利二世的目光扫向理查,后者似乎又失去了笑容,发现亨利二世正看着自己,理查还是不情不愿地收回了自己的沮丧情绪,转而露出笑容迎合父亲,“是的,我们家族应当永远如今日般团结。”
“我很高兴你这样想。”亨利二世欣慰道,乐于见到理查出于种种原因不得不附和自己,哪怕明知他并不真心,这也能让他感受到由衷的愉悦,“杰弗里,约翰,我的儿子们,你们是否也有同样的心愿?”
“是的,我真高兴我们能够放下对彼此的成见,重拾曾经的情谊,上帝见证,我们将永远相爱。”杰弗里反应很快,甚至还不忘拉起约翰,“愿此刻永恒!”
“愿此刻永恒!”约翰也干巴巴地回应道,而后在所有到场的王室成员和封臣的见证下,兄弟三人互相拥抱、亲吻,仿佛真的冰释前嫌。“不知道他们的和解能维持几天。”目睹这一切的豪登的罗杰心想,他环视四周,发现或许只有美丽迷人的玛蒂尔达公爵夫人是真心实意为弟弟们的和解高兴,甚至眼泛泪光,而其他人包括她九岁的儿子在内都将这场和解当做一次做戏,毕竟在金雀花家族父子阋墙、兄弟相杀的故事实在太过常见,这短暂的和解甚至不一定能撑过一场宴会的时间。
“坐下来,我的孩子们。”当一度高昂的气氛趋于平静后,亨利二世做了一个手势,这令全场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今天我还要宣布另外一个消息,我的儿子,我的继承人,阿基坦公爵理查,他将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一世的女儿订婚,待明年冰雪消融,春日的阳光重新洒落在欧洲大陆时,这对新人将在上帝的见证下结合,统治金雀花的领地。”
“感谢您的馈赠,父亲。”理查说,他跪在亨利二世脚边,亲吻着他的衣袍,“我会在普瓦捷迎接我的新娘。”
“相信她会让你满意。”亨利二世慈爱道,亲自扶起理查,并与他互相亲吻面颊。对于他的封臣们来说这简直称得上是一副惊悚画面,但豪登的罗杰倒是松了口气。
国王终于表露出诚意,他想,这或许意味着他们的和解时间能长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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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公平。”
亨利二世本以为最先找他控诉的人会是约翰,不料等着他的却是杰弗里,他抿着嘴、皱着鼻子、跺着脚,看上去委屈不已,上帝见证,他还是个孩子时也不曾如此无理取闹,“理查得到了一切,阿基坦,安茹,诺曼底,纯洁无瑕的高贵新娘,可我们什么都没有。”
“你有了布列塔尼还不够吗?至于约翰,我早已封他为爱尔兰国王,如果你们兄弟三人摒除争议、一致对外,何愁不能在有生之年彻底征服爱尔兰,使约翰成为名正言顺的国王?”亨利二世今天心情尚好,因此还耐着性子宽慰杰弗里道,“杰弗里,你是我的儿子们中最聪明能干的一位,如果你是我的长子,过去十年我的苦恼便不会存在,可事情已成定局,你不妨去争取一下其他的东西,比如理查的总理大臣。”
“他将我们视为您的鹰犬走狗,当他获得胜利后,他只会志得意满、得意忘形,怎会以德报怨,重新将我们视为他的兄弟?”杰弗里继续控诉道,亨利二世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他知道这确实是理查的想法,“如果您想要我们化敌为友,总要给予我和约翰一点可以被他拉拢的价值。不要让理查从此以后理所当然地当自己是英格兰、诺曼底和安茹领地的继承人,您的仁慈与慷慨不会收获他的爱,只会让他认为是他终于在战场上迫使您从命,从而得意忘形,当他再度因为鸡毛蒜皮的事与您发生冲突时,您难道要直接取下王冠来取悦他吗?”
“这不可能!”亨利二世冷笑道,“他已经成为了我的领地的继承人,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尊严,荣誉,那些没有任何价值他却视之为性命的一切。”杰弗里尖刻道,他看似情绪失控,实则句句直中亨利二世的软肋,并且卓有成效,因为他看到亨利二世真的在动摇,“您不会放弃王冠,正如理查也不会轻易咽下他认为的因他尊严受到挑衅而得到的屈辱,您知道理查的性格,一旦他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与您作对,乃至于与法国国王联手......”
“住嘴!”亨利二世突兀地打断道,杰弗里立刻乖觉地闭上嘴,同时心中惴惴,不知道亨利二世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你明天就去诺曼底。”亨利二世喘着粗气,这一刻杰弗里忽然发现父亲终究还是老了,他的眼角有深刻的皱纹,金发的颜色也不再明亮,这个发现令他心中窃喜,苍老意味着更多的破绽和弱点,这可以为他所用,“不要让我失望,我的儿子。我一直都很信任你。”
“如您所愿,父亲。”杰弗里回答道,心中想的却是若要儿子对父亲永远崇拜景仰,那亨利二世首先应该做一个不让儿子失望的父亲。
第9章 偏爱
“他根本没有诚意!”
得知亨利二世将杰弗里派往诺曼底后,理查登时勃然大怒,即刻来到埃莉诺的房间诉苦,和理查的愤怒相比,埃莉诺要平静很多,显然,亨利二世的行为早在她的意料之中:“这并不奇怪,理查,我从没有寄希望于你的父亲遵守诺言,但你昨晚的顺从至少为你带来了一些东西。”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捧起理查沮丧的脑袋,轻轻抵了抵他的胡须,“他至少公开立下了继承人的承诺和新的婚约,你也不算一无所获,至于杰弗里,我早就说过他像毒蛇一样危险,但再狡诈的毒蛇也躲不过从天而降的石头。”
“我应该回到阿基坦,和杰弗里开战。”理查立刻明白了埃莉诺的意思,在埃莉诺赞许的目光中,他又复而陷入踌躇,“那您呢?如果我再度挑起战火,父亲一定会将愤怒倾泄到您身上,和我一起回到阿基坦吧,妈妈。”
“如果我们一起离开,岂不是立刻告诉亨利你开战的计划,不要担心我,亨利至多是换个地方关押我,至少这次我还可以抚养孩子解闷。”
抚养孩子,那个因醉酒后的错误诞生的私生子,理查一直刻意回避着想起那个孩子,可他毕竟真实存在,这一点不会因为他的抗拒有所改变,他再度低下头:“是,他可以陪伴您。”
如同曾经的我一样。但哪怕他仍然如幼时一般深爱着埃莉诺,他也不再是那个依偎在埃莉诺怀中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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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结束后,理查便动身返回阿基坦,不久之后便传来他与杰弗里再度开战的消息,这显然是对亨利二世一手促成的和解的公然蔑视。
雪上加霜的是,德意志也便传来消息,原定与理查结婚的那位公主突兀地因病离世,而腓特烈一世最小的女儿年仅三岁,已与匈牙利国王订婚,显然也无法嫁给理查,这使得亨利二世在领主中一时沦为笑柄,“也许他早已知道可怜的公主命不久矣,因此才决意利用她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无理取闹,执意让自己的情人成为儿媳”,这一猜测显然收获了不少的认同。
亨利二世为此焦头烂额,他不难猜出这一切背后一定有他那位贤妻的手笔,但他对此无可奈何:“放弃吧,亨利。”埃莉诺在窗边绣花,姿态高贵且娴雅,若她当真是个只知刺绣与绘画的贤妻,他们又怎会如今日般反目成仇,“你十分清楚,理查绝不会因为你的恐吓屈服,且他年轻、勇猛、慷慨,比你更受封臣们欢迎,你们之间总有一个人会失去王冠,被放逐到峡海彼岸,我认为那个人是你。”
“你为何这样认为?”亨利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盯着埃莉诺,与她四目相对,这样的目光让埃莉诺琢磨不透,这令她很不舒服,“不要认为我拿你没有办法,我的女公爵。继续在这里绣花吧,很快你就没有这些功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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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理查而言,当他违背承诺骑兵攻打杰弗里时,亨利二世的怒火就已经可以想见了,他此后在诺曼底集结军队也在情理之中,偏偏就在他已经准备好再度与父亲交战时,亨利二世却送来了一封信。
“我与你的母亲在一起。”读到这一句话时他还认为这是父亲的威胁,“她尚在人世,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比起由你掌管阿基坦,将领地交还给你母亲------正统的阿基坦女公爵,难道不是更合适的选择?”
把阿基坦交还给母亲------理查感到喉咙干渴,他很难不为这个提议心动------这意味着埃莉诺可以恢复身为阿基坦女公爵所有的权力,并且他仍然是母亲的继承人,这意味着他将来仍可以得到阿基坦,和埃莉诺分享权力远比和亨利二世分享能让他接受。“我同意您的要求。”他给亨利二世写信,真情实感、发自肺腑,“当您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解散了军队,并动身回到英格兰,上帝见证,我将成为您的孝子,望我们永远亲密无间。”
就像曾经的小亨利一样------当想起兄长时,理查心中那个淡漠的影子重新变得清晰,他会想起他厚重的金红头发、明亮的蓝眼睛、苍白的皮肤,和那永远高傲的神情,他鄙薄着小亨利,他不过是个浅薄、自负、自大、无能的漂亮废物,一个毫无远见、不负责任的统治者,沉湎于比武大会却连骑士的工资都付不出来,像是亮铜,看上去闪闪发光,实际上不值几个钱,可鄙薄的另一面是他知道他是妒忌着小亨利的,妒忌着父亲对他的偏爱,这份爱在他死去后被转嫁到了约翰身上。
如果我像亨利一样死了,你不会悲伤,只会为你终于少了一个大麻烦而兴奋吧?理查发现在亨利二世对他展现出一个父亲应有的慈爱后他反而更加患得患失,侧面反映出曾经的亨利二世是多么地冷酷无情,以至于他对他突如其来的宽容竟无所适从。
如果他也做了父亲,他也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吗?这个想法突兀地从理查的脑海中冒出来,然后他想起埃莉诺怀里的那个婴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已经是一个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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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蒙上帝的恩召,这当真是一个绝妙的安排!”接到消息后,杰弗里如此回应亨利二世的信使,彬彬有礼、优雅从容,一如他从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就保持的姿态,“请向父亲表达我对他睿智决策的赞誉,以及对我的兄长与未来领主------理查·金雀花的敬仰。”他的姿态无比谦卑,“我将回到布列塔尼,以防我身在诺曼底而给我的父亲和兄长造成的困扰,我即刻动身。”
“国王陛下会很高兴。”信使答道,同时心想若亨利二世的每个儿子都如杰弗里一般深明大义,那金雀花的旗帜必然早已飞扬在不列颠的每一个角落,而非在过去十年中彼此敌对。他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转身离开的这一瞬间,杰弗里的笑容立刻烟消云散,只是表面上,他仍然镇定自若地吩咐仆人为他准备回到布列塔尼的车驾,隔着厚重的车帘,车夫们也不能觉察到他有任何异常的行为,只是这一切并不能瞒过他的妻子。
“你又失望而归了,杰弗里。”康斯坦丝对他说,她正做着刺绣活儿,但她显然对此敷衍大于用心,只是将其当做打发时间的乐趣,“趁早放弃你的野心吧,杰弗里,你是次子,曾经还是三子,你能拥有我和布列塔尼已然是上帝眷顾的幸运,不要再贪婪地想要得到更多的东西。”
亨利二世占据布列塔尼的行动并不光彩:当年康斯坦丝的父亲科南四世向他求助以镇压反对他的诸侯,亨利二世应允出兵,却在事后强迫坑科南四世退位,将公爵之位让与五岁的康斯坦丝,并立刻安排康斯坦丝与杰弗里订婚。这一婚姻的目的昭然若揭,漫长的相处也并没有令康斯坦丝和杰弗里萌生爱情,康斯坦丝会为杰弗里打理家务、生儿育女,但她同样乐见金雀花家族彼此争斗、反目成仇,这能令她萌生出一点大仇得报的快意,同时稍微减轻她对她如同木偶一般任人摆布的怨恨。
“你有对我冷嘲热讽的功夫,不如虔诚地向上帝祈祷布列塔尼能有一个男性继承人。”杰弗里扫了她一眼,并没有对此动怒,事实上,康斯坦丝哪怕对他口出恶言,也至少代表着她对他尚且存在关切,这种关切如同水流般淌过他干涸的心,哪怕这水流实际上是毒液,“我想我还算是一个不错的丈夫。”
“当然,你还是一个不错的儿子,不错的封臣,尤其有你兄弟们的对比,可这毫无意义。”康斯坦丝露出一个森冷的笑容,太阳落山了,她的脸孔蒙罩在阴影里,这令她的神情显得更加阴郁,“杰弗里,没有人会爱你。”
没有人会爱你。杰弗里感到头晕目眩,那一刻他仿佛坠入了地狱,只有一对翕动的嘴唇不断重复着那句话,“杰弗里,没有人会爱你”。
他是合法的婚生子,却像一个私生子一样被排斥在这个家庭之外,父亲爱约翰,母亲爱理查,小亨利更幸运,他同时被父母爱着,除了他,只有他不被任何人偏爱。
“我不需要任何人爱我。”他定了定神,这时候他重新恢复了他惯有的神情,如同戴上了一张面具,“留在布列塔尼,直到我们的孩子平安出生,现在,我要去巴黎。”
“巴黎?”康斯坦丝一怔,而杰弗里已经回到房间,提笔开始书写一封拜帖:收信人腓力·卡佩。
第10章 荣誉
“欢迎你,杰弗里。”巴黎的宫廷中,法国国王腓力二世亲自为杰弗里斟酒,“你的到来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他很年轻,有着个金雀花家族相比要黯淡许多的金色头发,眼睛则是浅蓝色,样貌算得上英俊,但显然没有小亨利和理查那样光彩夺目的俊美,因此他若登上舞台,也非引人夺目的主角,一如杰弗里自己:“能蒙召国王的亲自接见,才是令我倍感荣耀之事,相信陛下已然听闻了阿基坦的变故。”
“当然,你的父亲、母亲和哥哥如今共同统治着阿基坦,在确定一位封臣的权利时,他们需要颁发至少三封一模一样的特许令,他们同住在一座城堡,因此达成一致意见并不难,但封臣们需要为一项权利的伸张付出三份钱。”腓力二世叹了口气,“封臣们的抱怨已经传入我的宫廷中了。不过尽管三人的权力看似彼此平等,但真正的主导者仍是你的父亲,他掌握着公国的人事任免、征收赋税、分配税收,而非如过去几年一样做一个没有实权的虚君。没想到他最后竟然真的不费一兵一卒达到了这个目的。”
“这只是暂时的和平,理查必然会因此不满,现在他能忍耐不发,不过是因为父亲暂时给了他让他满意的好处,当他认定他继承人的地位和母亲的自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之后,他便会再度与父亲开战。”杰弗里笃定道,“我比你更了解我的兄弟,他看似是一个勇敢无畏的战士,半个文采斐然的诗人,但脱去这一层光鲜亮丽的皮草他只是一个幼稚的、只想躲在妈妈怀里吃奶的孩子。他永远学不会平衡利弊、审时度势,这样的国王会是英格兰的灾难,对法兰西同样如此。”
“我认同你对你哥哥的评价。”腓力二世微微低下头,这使得他的目光注视着酒杯,而不被杰弗里察觉其中的异样,“可如今你的父亲与哥哥已然和解,将来他势必会成为新的国王,我们无法阻止这一切。”
“假如我是国王呢?”杰弗里问,在腓力二世惊诧的目光中大笑出声,随即复而正色,仿佛只是开了一个寻常的玩笑,“或者至少是我得到安茹和诺曼底的领地,我会是一个比理查忠诚的封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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