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别叫我,”李满推车子,“我可欠不起你这人情,大冷天我不在网吧里蹲着暖和,我跑你这修车店里挨呲哒,我真是犯贱!”
寒风吹得人脸发麻,李满只觉得有盆炭堆在自己头上,也不顾杨暄在后面喊他,直接怒冲冲地走了。
回到网吧,他坐到电脑前就戴上耳机开始噼里啪啦敲键盘,杨暄给他打了三个电话他都直接挂掉。
把屏幕上的小人当成杨暄那孙子,嘿哈嘿哈一顿,血条没了。
李满这才气消。
拿出手机一看,杨暄半小时前给他发了条短信道歉――
“满哥,这两天事情多,我火气有点压不下来,不应该对你发脾气,真对不住。”
李满“切”了一声,腿抖了起来,又玩了一局游戏,心想着晾够了,正准备屈尊就卑给杨暄回个电话。这边还没打出去,手机屏幕就自动跳出来电话,竟然是孙龙打过来的。
对面有点吵闹,孙龙像是慌了神,扯着嗓子求救一般:“满哥!满哥!你快来!”
李满直起身子:“别光喊!说事!”
“杨暄和胖哥揍起来了!我家饭桌都被掀了!你赶紧来!”
李满立刻蹿了起来,边拿外套边往外走:“不是啥情况?”
“我也不清楚,反正今天暄看着心情不怎么好,胖哥手底下有个人过去找事,他就没忍着……”
等李满急急忙忙赶过去的时候,店里已经被打扫干净,胖哥那一群人早走干净,杨暄正给孙龙爸妈道歉赔钱。
孙龙走到他旁边:“因为我爸妈在这儿,最后也没打起来,就掀了个桌,几个碗盘碎了,不过人挂了点彩。”
李满走过去,抓住杨暄肩膀往外一带,果然看见他拿着卫生纸捂着额头,估计口子还不小,整张纸都血淋淋的。
“不是你,”李满不知道说什么了,“去卫生室看看去行吗?我真怕你死这儿了,孙龙家这店是开还是不开?”
“行”,杨暄看着自己手上的痕迹,估计也觉得骇人,“我自己去包扎,你帮我去接一下思嘉,她还有二十分钟到车站。”
李满答应了,杨暄这才把卫生纸往垃圾桶一扔,孙龙赶紧又给他撕了一大沓,杨暄接过,捂着伤口出去了。
消毒、包扎,虽然血流得多,但也没到缝合的地步,卫生室人员给他推荐了去疤痕的药膏,杨暄问了问价,最后摆手拒绝了。
对方打量他:“你长这张脸,留道疤也太可惜。”
杨暄闻言犹豫了,去镜子前瞅了一眼,最后还是买了个价格稍微低一点的药膏。
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天冷,出了镇子后,路上一点光也没有。
杨暄出来了几天,终于回家了一趟。
轰隆隆的声音充斥在狭窄的小道上,车灯照亮巷子两边的大门。
尤思嘉应该还没回来,但是自己家的木门竟然也紧锁着。
杨暄熄了火,下车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没动静。
杨暄有些纳闷,按理说早睡也不会这么早。
于是他又敲了敲,力气一大,木门吱嘎开了一条小缝,竟然没反锁。但他瞧见屋内没有灯光,入眼满是黑漆漆。
杨暄推开了一扇门,一条腿刚踏进去,下一秒就看到屋内亮了灯,黄澄澄的一片,隐约传来东西挪动的声音,像是姥姥在急急忙忙出来,不小心碰倒了桌椅板凳之类的。
杨暄突然有点愧疚,因自己这几天躲起来,也没能陪伴她。
等两只脚都踏进去的时候,杨暄忽然感觉到不对劲――
他听到背后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杨暄回头,看见姥爷躲在另外一扇门后面,灯光照出他赤红的双眼,一根粗实的木棍被他高高举起。
就等自己转身的瞬间,杨暄眼睁睁地看着这棍子闷头砸了下来。
姥爷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他情急之下偏了头,这一下就结结实实砸在了肩膀上。
杨暄吃痛,整个人斜倒在了旁边的墙壁上。
姥爷一身酒气,口齿不清:“你别想走!你别想走!你个畜类!”
说完,趁对方没起来,姥爷又抬起棍子。酒精让这个人被恨意充满,直接抬手就往后脑上砸,杨暄瞬间用手护了一下。
他确定木棍上有倒刺或者没拔干净的钉子头之类,这个东西落下来,手背瞬间的剧烈刺痛,让他呼出声来。
房门被推开,姥姥拄着拐杖,看到这个场面,整个人喘不过来气。她像只疲惫衰老的母鹰,哀鸣着喊了一声杨暄的名字,摇摇欲坠想过去护住他,但下一秒拐杖就从手里掉了下去,她也抚着胸口倒在了地上。
杨暄大喊了一声姥姥,随后顾不得疼痛,连爬带滚地扑向屋内,看到她的样子,又抖着手拿出手机,开始按急救电话。
电话刚接通,他话都有些说不利索:“喂,这里,这里是尤家村――”
还没说完,后脑突然感受到一阵剧烈尖锐的疼痛,那躲过的闷棍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杨暄疼到眼前一阵发黑,他的手机掉在地上,摸索了半天都摸索不到。
“你别想走!”姥爷似乎只会重复这句话,一边说着,一边又往他身上砸了几棍。
杨暄感觉自己的脖颈湿漉漉的,他确定是新的伤口,新的鲜血。
血腥气弥漫了过来,手指不知道摸到了什么,潮乎乎一片,耳边也朦朦胧胧听不真切,但眼前逐渐能看到东西了,他看见了这个酒鬼,这个带给姥姥、带给自己一生阴暗的家伙。
杨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神也变得直愣愣,出声问他:“我去哪?”
“你别想走!”
姥爷还是念叨着那四个字,又举起了棍子。
但这次还没落下,杨暄就一把将棍子夺了过来。他伸手直接把对方推在地上,声音提高,质问他:“我能去哪?”
姥爷挣扎着要起来,却发现不是杨暄的对手,如今杨暄也像喝醉了一般,不停地追问他:“我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后来又是私生子,你告诉我,我去哪!我能去哪!”
血腥愈发浓厚,杨暄感觉眼眶周围一圈都在发胀。
他从小跟着这个酒鬼长大,他害怕成为他,可毕竟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或许到这个瞬间,才意识到自己血液里面也流淌着像他一样的野蛮基因。
周遭事物忽然全虚化掉。阴暗的一面像藤蔓一样蔓延上来,缠住了他,他去哪?他能去哪?他该怪谁,他该恨谁?
杨暄盯着这个人,只盯着这个人。
如果没有他,如果……
就像他之前一样,杨暄也高高举起了棍子。
第33章 Chapter 33
像把这段时间的郁气和埋怨全部集中在上面,他握住棍子的手背青筋暴起,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就在即将重重落下去的瞬间,有人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杨暄!”
在他迟疑和迷茫的一瞬间,尤思嘉从门口猛地扑了上来。
她像头勇猛的小野兽,把杨暄扑得往后倒退了几步。尤思嘉死死抱住他的腰,阻拦了他下一步的动作。
李满紧跟其后,跑过来把杨暄手上的棍子夺走,看见倒在地上的杨暄姥姥,紧接着弯腰捡起手机,把刚刚报到一半的地址重述了一遍。
杨暄手里如今是空的,但胳膊仍旧保持着上扬的动作,等尤思嘉又喊了他一声,才终于把他唤回了神。
他慢慢放下了胳膊,手掌搭在了尤思嘉的肩上,轻轻环住了她。
人体的温度,扑过来的热息,头发丝蹭过来的毛茸茸触感,都让他落回到了实地,让缠绕上来的藤蔓尽数褪去。
杨暄的大脑逐渐清明起来,他喃喃了一声:“思嘉。”
随后猛然反应了过来,他立即松开她,转身去看姥姥。
救护车很快“吱哇”鸣叫着过来,上面旋转闪烁着的灯照亮了整个狭窄的街道,急救人员抬着担架进了院子。
在一片手忙脚乱和村里人的围观当中,杨暄来不及和尤思嘉多说什么,他扶着担架上了救护车。只听“砰”一声闷响,车厢合上,救护车又“吱哇”叫着离开。
李满留在家里帮忙,把院子里剩下的醉鬼拖了回去,尤思嘉想过去搭把手,刚一伸胳膊,突然发现自己手上湿淋淋一片。
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看,竟然是血。
尤思嘉惴惴不安地回到了家里。
天冷,尤志坚和刘秀芬吃完晚饭就进屋休息,屋里的炭火快要熄灭,只残留了一点余温。
尤思嘉发现家里买了新炭,她重新把炉火通旺,坐在小马扎上,一直等到夜里快十二点。
原本寂静无声的外面突然有了杂音,尤思嘉急急忙忙地出去。
门口停了一辆租来的面包车,有瘦高的人影从里面下来,和司机一起,把一个小担架抬进了屋子里。
尤思嘉哈出白气,回头望了望旁边的李满。
对方朝她摇了摇头。
明白了他的意思后,尤思嘉顿时感觉呼吸进的寒气里夹杂了碎冰,整个肺里凉飕飕、沉甸甸。
没两分钟,杨暄就走出来。他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血迹在衣领上凝成暗色的一块,他也不觉得疼,只木着一张脸,像执行一种机械程序一般,开始去周围本家亲戚敲门,等对方一出来,他便屈膝跪下报丧。
红事不请不来,白事不请自来。
周围邻里有人冒着寒夜起来,沾亲带故的叔伯、村里有话语权的老人都围了过来,甚至连尤志坚都披上衣服出门搭了把手。
有经验的人在前面指挥,杨暄直愣愣地按照风俗规定去做。
前家二奶奶和后街大婶子拎着热水和毛巾进门,给杨暄姥姥擦身子、换衣服。人被放在桌板上高高架起,桌板立在堂屋门口,头的方向朝外。
桌板下面,正对着头部的地方,放了一炉香火,还在袅袅升烟。香火左侧是一碗米,米上撒一层炉灰,右边搁了一碟无酵饼,最前方则盛了一碗豆油,碗沿贴着棉花捻成的长长烛芯,一团盈盈的火光燃在上面。
引路灯不能灭。
尤思嘉站在院子里,看着屋内桌板下的那点烛火摇摇晃晃。
她去找杨暄,但是杨暄已经忙得不见踪影。男人们商量场地,女人们在忙活讨论明天的丧服活计。只有门旁夹了一道白条纸,寒风中抖动着,告示着这家有丧。
杨暄像是不停歇的陀螺,只有转起来,才能抑制自己去面对一些事实。
他一宿不闭眼,晨雾升起来的时候骑着摩托去姥姥娘家,对剩下不多的亲戚报丧,俯身在硬土上磕头;他去供销社买了一箱又一箱的烟酒,摆在屋内,供围过来帮忙的长辈安排丧葬,烟灰和烟头都堆在地上;他戴上孝子帽,扎了白腰带,挨家挨户去撒帖;他踩在高板凳上喊路,整个人面向西南方向,嗓子像塞进了棉花,哽咽了几瞬,才喊出声:“姥姥,天堂大路去!”
连喊完三声,像是力气都被抽尽了,杨暄直直跪在了地上。
身后披麻戴孝的人群乌泱泱哭丧了起来,但杨暄一滴泪也流不出。
尤思嘉看门前路上支起了大棚,红漆桌子、高脚凳子都一一被抬了进去,张张桌面覆上塑料薄布,做饭的老厨师开始支起大锅炒菜,人群逐渐鱼贯而入。
悼念三天,街坊邻里纷纷过去吃席喝豆腐汤,其间耳边传来不停歇的乐队,夹杂着唢呐响、锣鼓敲。
尤志坚去随了礼,带着尤思嘉和弟弟妹妹入座吃席。棚内人声喧嚣,桌椅挨着桌椅,后背挨着后背,杯子、烟酒、瓜子和糖,刚端上来就被抢夺一空。
尤思嘉拿着一个干净的小碗,费了好大劲从一桌小孩和老人的筷子下抢出一碗菜,然后起身夺了一个馒头盖在上面,猫着腰出去了。
家里有奔丧的人进进出出,杨暄跪在草席子上滴水未沾。
尤思嘉等一拨跪下磕头的人离开后,这才捧着小碗蹲到杨暄旁边。他的嘴唇干裂起皮,面色苍白,瞳仁是冷黑的,看到是她,眼皮才眨动了两下。
杨暄脖子后面的伤口已经快结痂,帽檐下的额头包着纱布,因为磕头已经变得脏兮兮,他接过碗和筷子,躲进里屋草草吃了几口,尤思嘉又接了杯水递给他,看他一口气喝完后,一声不吭地又跪了回去。
丧事办得匆忙,第三天上午就要火化,其间陆新民来了一趟。
他似乎也没料到事情发展成这样的结果,这与他的初衷相离甚远。陆新民沉重叹了口气:“不该逼你。”
杨暄仍旧跪在草席上,好像听不见他说话。
陆新民看到角落里的杨暄姥爷挣扎着要起来,露出鬣狗一样的眼神。他只好离开,走之前留下话给杨暄:“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从始至终杨暄无动于衷。
火化的人群回来,杨暄起身去接,黑色的木匣子上盖了一层红绸布,他听着周围人或虚或实的哭声,仍旧觉得不真切。
上坟前,猪头、鱼和鸡作为祭物,全部陈列在案板上,案板又被架出来放在大街上。
炮声轰隆隆响在耳边,杨暄在人群里跪下,三叩九拜行礼,最后摔盆,敲锣打鼓声震天,他抱着骨灰盒,在披麻戴孝的哭丧人群的簇拥下,去完成最后的上坟仪式。
杨暄这几天没合眼,葬礼一结束,立刻躺回床上闭了眼。
李满买了饭来看他,话里带着担忧:“他得睡了快两天?”
尤思嘉点点头。
“你去探探他的气。”
她照做,刚把手伸到杨暄面上,对方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尤思嘉一愣,下一秒就看见杨暄掀起眼皮,头在枕头上微微偏了一下,正看她。
他眼睛里似乎还有雾气,眨了眨,瞬间消散了。
“发丧如抄家,”尤志坚在炉子旁边吸烟,想起前两天的葬礼,突然发表评论说道,“就醉犯头那个为人,村里趁发丧想暗地里使坏的人可不少。谁来就给谁烟,使唤谁就给谁瓶酒,弄不好最后还落一屁股账,也就看杨暄那小子一个人可怜,最后落了个平账,没赚也没赔。”
尤思嘉在一旁听着,默不作声。
“你开学初三?”尤志坚突然问她。
尤思嘉点头。
“哼,好好学,”他一反常态地说,“上个副榜去一中也没事,多交几万块钱呗,说不定家里也能出个大学生。”
尤思嘉吃惊地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眼神?”
尤志坚不乐意了,从兜里往外掏了几张纸币,扔到尤思嘉怀里:“还因为狗离家出走,瞧你出息的!拿钱,再买!”
“你妈还要给我离婚,”尤志坚把烟头往地上一扔,抬脚碾灭,“现在离。她亏不死,玩这个不就是这样,先亏再赚,等我再赚几笔收手,到时候去镇上开个炒鸡店……”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尤思嘉不怎么关心尤志坚的宏图伟业,她只觉得杨暄愈发沉默冷静。
他还是照常去修车看店,晚上回来,甚至还在书桌前翻起了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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