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月说好:“三姑娘对我很好,事事都想着我,我不过随口提了一句干爹,她便在太太跟前说好话,让太太记着您的好。”
内外院到底有别,顾明月不能常出来看方中意,里头发生的事情方中意也不是能实时知道的,有些顾明月出来的时候会告诉她,有些事她自己都未必能记得住,更别说说给方中意听了。
方中意干脆一次问了个清楚,越听越觉得心惊――三姑娘一个九岁的小丫头,行事竟然相当老辣,懂得“草蛇灰线,伏行千里”的道理。
他甚至怀疑三姑娘落水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是无意还是有意?她落了一场水,摆脱了孟姨娘,成功让自己被太太收养,还能不动声色卸了白厨子的差事,换上自己人?
方中意头一个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有些担忧顾明月,这姑娘呆呆傻傻的,在三姑娘手底下便跟个被人看透了的透明人似的,若是三姑娘有心算计,她能不能躲得过去?
这些话方中意没和顾明月说,只在心里头想一想罢了,听顾明月的意思,这三姑娘对她确实还不错,他这会儿说什么三姑娘心机重太过聪明,只怕适得其反。
这傻丫头听什么话就是什么话,若是听了他的话反而疏远起三姑娘,她又是日日在三姑娘身边伺候,倘若三姑娘看出什么来,会做出什么事情都说不定,他又离得远,不能帮上忙。
方中意越想越觉得后悔,当初就不该送顾明月去三姑娘院子里的。
他心里装了不少事情,脸上发愁。
顾明月反而劝他:“干爹,您如今管着大厨房呢,该高高兴兴地才对!怎么反而愁眉苦脸的。”
方中意叹了口气,船到桥头自然直,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这会子担忧个什么劲儿呢,说不定傻人有傻福,三姑娘就喜欢傻丫头呢?
他将这事儿暂且记在心里。
顾明月又问起大厨房的另一些人。
方中意道:“他们都是墙头草,哪边风盛哪边倒罢了。”
他先头那个徒弟宋生倒是私下里找过他两回,说是想再回来跟着他学手艺,只是方中意自己不愿意。
当初他在厨房受人冷眼,这徒弟愣是装作没看见,这会儿倒是又攀附起他来,有什么意思?早干嘛去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倒也没怨怪宋生,不过到底是心寒了,如今一个人管着事情,偶尔操心惦记惦记顾明月,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他半开玩笑半当真:“我这一身的手艺没有人学,往后可别旁落了,好丫头,你也别只顾着里头那些事儿,干爹教你的收益你可都得好好学,将来我要一样一样检查的。”
顾明月满口应下:“必须的。”
当时应得好好的,等方中意一走,她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自己要学的东西,整个人都耷拉下来了,女红针线,切菜做饭,还有那些规矩,更别说还有些没摆在明面上的,什么首饰衣裳的搭配之类的――她每日里要学的功课都排满啦!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个人使呢。
她丧气地回了主院。
姜云瑶正在让兰心和春穗整理行李。
也是在白厨子和方中意的事情上,她领悟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能让一个丫头独大,兰心管着她的贴身事情,她就得给春穗安排些别的重要的事情做,让这两个丫头显出来,才能不让别人盯上顾明月。
这丫头还是棵小苗苗,见不了外头的风风雨雨。
好在顾明月没对这事儿有什么意见。
她的想法也相当简单,她觉得自己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也没有兰心和春穗妥帖,要是真让自己担大头,她还怕自己给三姑娘拖后腿呢!
她太乖了,姜云瑶都忍不住揉了两把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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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佛日的寺庙里人来人往,本来主持问她们要不要把寺庙包圆的,安氏想着太兴师动众了,干脆拒绝了。
这回封夫人来得相当早。
除了封夫人以外还有阆中当地的县令、县丞家的夫人和千金,等在寺里落了脚,她们便换了素衣,在山脚下设了粥棚布施。
安氏不是真心信佛,却是真心做善事。
她连最小的五姑娘和六姑娘都带到了山下去,一行人都站在粥棚里,亲自给人发吃食。
这几年受灾的地方多,最开始的一两年朝廷还有余粮支应,在各地的城门口开仓放粮或是设立粥棚,可一旱三年,地里又没几个收成,便连朝廷都要缺粮了,自然那粥棚也开不下去了。
顾明月站在粥棚里有些恍惚。
她记得之前顾大山和梅氏还带着她到粥棚里领过粥,朝廷发的,粥底稀薄,馒头也是粗粮做的,和她的手心差不多大,一人只能领一碗粥和一个馒头,顾明月拿到东西从来没真正吃上过,顶多能喝点粥水,馒头却上交给了顾大山,说是要囤起来,以防以后连施的粥也没有了。
顾明月年纪小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乖乖上交了,喝了粥水连茅厕都不敢上,怕肚子里没东西更饿,那会儿都是早早就睡了,半夜里饿得前胸贴后背,只能靠想象充饥。
只是她后来也没吃到过那上交的馒头就是了。
不过一两年,她如今也是站在粥棚里的人了。
不仅站在粥棚里,半年前她饿得只能在地上吃草,半年后却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会饿肚子,顿顿都能吃得上米饭――这差距多大呀!
她目光落在粥棚前那些百姓身上,喔,好大一部分人已经称不上百姓了,饿极了的百姓们早就卖地卖房,成了流民。
以前的她应该和他们是一样的吧?双眼麻木,只有望着粮食的时候才会有一丝渴望。
六姑娘姜云珠胆儿小,从生下来就没怎么见过外人,这会儿缩在柳姨娘身后怯怯地盯着那些流民百姓,又害怕又好奇。
姜云瑶胆子比她大,但也有些被吓着了,还拉着顾明月问:“你以前也这样吗?”
顾明月轻声说了是。
姜云瑶又问:“怎么我都没瞧见有几个小孩子?”
她来自现代,科技和祖国的发展已经保证了绝大多数的人都能吃饱饭,能让他们担惊受怕的只有那些生物化学能够造成的影响,譬如病毒一类的东西,她没经历过饥饿,自然无法想象出来古代的这些人饿到了极点会做出点儿什么事来。
易子而食也是寻常。
相比起那些人,顾明月已经相当幸运,她投生的地方虽有旱灾,却也没旱到一点儿吃食也没有,虽然吃不上饭,也只到了卖儿鬻女的地步,不然只怕她都没命活下来,更别说像现在这样能吃饱饭了。
她想起自己从前的经历,扭头问姜云瑶:“姑娘,他们每个人都能吃到馒头吗?”
姜云瑶是会举一反三的,听了这话立刻反应过来了,转头便去问了安氏。
谁知安氏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们总有人想着一个馒头掰成两半吃,这里不是每天都有人施粥,好些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便养成了囤粮的习惯,咱们也只是做善事,不能强行要人家改变习惯。”
姜云瑶又看看那些排着队的人,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咱们带的人够不够?”
他们在这里施粥布善,这些人便知道他们是这里的大户,手里还有余粮的,若是起了歹心可怎么办?大批量的流民联合起来,便是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她们淹死了。
安氏一愣。
她们倒是带了人的,知州夫人出行,带的人自然不少,当地衙门里也派了人来,他们想着手里那些人还有兵器,又是在阆中城,多半不会出什么意外的,可刚刚姜云瑶问她话时,着重说了“咱们”二字。
她信不过知州和县令。
安氏也确实没带太多自己人,本就是个别庄,庄子上的护卫力量能有多少?再加上她从中京城里带来的家丁,拢共不过百人,还要留一些人在庄子上,跟过来的不过五六十人罢了,万一真出个什么事情,封夫人那边只怕也顾不上她这里吧?
想明白以后,她出了一身冷汗,再看跟前那些流民,眼中便带了警惕。
她下意识叫身边跟着的人先去找姜逢年。
姜云瑶心内摇了摇头。
安氏有些智慧,处理内宅的事情也相当娴熟有手段,可她到底还是习惯了依靠姜逢年,碰上大事会习惯性地去找姜逢年商量对策,可真到了关键的时刻,譬如此时,便是找到了姜逢年又能怎么样呢?
差一些的反应不过是姜逢年觉得她杞人忧天,置之不理,好一点的反应可能是姜逢年觉得她想的有道理――但他也不可能立马给她变更多的护卫出来,甚至还可能把人调走。
姜云瑶觉得自己把人想得相当阴暗了,但做最坏的打算可没什么错。
如今正是在发粮的时候,那些流民便是有什么想法也不会立马实施,如今还是相当安全的。
姜云瑶想了想,如果真会出意外,多半也不会在寺庙的这几天。
她暂时安静下来,准备慢慢地想办法。
兴许是她多心了呢。
施粥的过程还算顺利,封夫人和安氏等人发完粮便带着人回了寺里,她们人多,又都是官家夫人,寺里给她们单独安排了僻静些的院子,不受旁人打扰。
在寺里就不能大鱼大肉了,吃的都是素膳,小葱豆腐、豆制的素肉也别有滋味。
安氏派人去找了姜逢年,也果然没什么结果,姜逢年并没有放在心上,只递消息回来让安氏不要多心,外头都有官兵守着,能出个什么事情?
安氏便也不管了,一心去操心那个布料册子的事情。
姜逢年平常不与她讲外头的事情,真有事要做的时候多少也会透露一些。
前两日他才和姜云瑶说要给她弄个小玉矿,那会儿安氏还以为他吹牛,结果姜逢年就说,这几年百姓们受了灾却还是要交税,有些人卖了地选择成佃户,有些人当了流民,也有些人不肯卖田卖地,也不想交税,便当了逃民,大部分都往山里逃了。
那些鲜有人迹的深山便是他们逃走的方向,深山里进的人多了,里头那些没被发现的动物植物甚至矿山也就多了。
这些矿山流民们又用不着,守着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拿这些消息去换粮食。
姜逢年便得了这么个消息。
他是因为犯口业被皇上斥责了没错,但仅仅犯个口业倒也不至于让他从中京城被发配到了阆中,他是半主动半被动地被发配过来的。
安氏听他这样说便知道他多半背后站着别人,而他背后的人想要收拢这些矿山,偷偷开凿,所以才让他来了阆中。
可姜逢年不肯透露他背后是谁。
这男人心思深沉,不肯透底,安氏有些心惊,但也无可奈何――她不过是个后宅妇人罢了,外头的事情姜逢年不说,她便只能自己从各家来往的细节里琢磨,或是从那些朝廷大事中揣测。
像姜逢年投靠谁这种事情,他自己不说,安氏又从哪里知道?
如今已经身在阆中了,她都来不及写信回去问问娘家到底怎么回事,只能被迫绑上了船。
姜逢年要她做的事情也简单,那就是打通封知州的关系人脉。
这矿山是在阆中,若他背后的人真要开采矿山,难免会有动静,若是没有把封知州收拢进自己人的队伍,他但凡写封密信,直接就能让姜逢年和他身后的人一起死。
也不知是不是封知州得了什么私底下的消息,态度很是暧.昧,一边避而不见,一边又让两家的夫人来往。
姜逢年自己估摸了一下,觉得他是不想担风险,却又想从中捞点利益出来。
这些话他倒是和安氏说了,但说了和没说也差不多,还叫安氏也被迫跟着悬心。
封夫人知不知道那些男人之间的事情,安氏也不明白,只是自己摸索着相处,两边关系不远也不近,封夫人对其他事兴趣寥寥,倒是对册子很有兴趣。
――兴许也不是真有兴趣,只是找个由头书信往来罢了。
但面上功夫还是做的很足的。
住在寺里的时候,安氏便时常去封夫人的院子里,约着她一块儿上香或是打坐念经。
偶尔她也会带着姜云瑶。
姜云瑶只能打断自己的计划跟着一起去,不过她叮嘱了兰心她们多注意外头那些流民的动静,还让她们想法子去弄几身流民的衣服来。
兰心和春穗都被派出去做事情了,她身边也不能一个丫头都没有,顾明月年纪小,她也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去,便一直带在身边。
跟在安氏和封夫人身边,多多少少还是能听到一点儿消息的,自然也包括矿山的事情。
顾明月不知道矿山的含义,但姜云瑶能知道。
矿山意味着金钱和武器。金矿玉矿可以转卖和作为通用的货币,铁矿可以自制武器,能有野心想要吃下这些矿山的,多半都是皇亲国戚。
嗯,有谋反之心的皇亲国戚。
姜云瑶都想骂街了。
姜逢年一个六品礼仪官,发什么神经跑去掺和谋反这种大事?嫌家里人头太多还是嫌自己活得命太长?
还有,到底是哪个胆子大的皇亲国戚,竟然把这种事情交给一个礼仪官啊?真不怕泄露秘密?
还是他觉着这样更加不引人注意?
姜云瑶想不通。
关键她还不能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但凡她透露一点儿,被外人知道了,全家都得跟着一起掉脑袋!
整个姜家看着外面平和,实则摇摇欲坠,堪称前有狼后有虎。
顾明月日常跟着姜云瑶,神经再粗也能察觉到姜云瑶的焦虑了,她不懂矿山,更不懂为什么姜云瑶要叫兰心她们偷偷藏衣服还有金银首饰,但她懂姜云瑶的焦虑。
小丫头每日变着花样想着法儿想让姜云瑶能开心一些。
起初她以为姜云瑶是吃素斋吃腻了,寺里又没肉吃,便想起来临走前方中意教她的那道解馋菜肴,说如果在寺里吃素菜吃腻了,可以自己问小和尚们借个灶头做饭,做能媲美肉菜的素斋。
方中意对顾明月可太熟悉了,这丫头确实不挑食,荤素都能吃,就算是大白馒头她都能面不改色炫上一大筐,但相比之下,她还是最爱吃肉的,哪个穷人不馋肉呢?这短短两三个月的功夫,也不够顾明月把肉吃够的,更何况姜云瑶还帮着顾明月控制饮食,不许她一次性吃太多。
所以他才教了顾明月这道能以假乱真、吃起来很像肉菜的烧杏鲍菇。
他没想到的是顾明月不是因为自己馋了所以才做,而是她以为三姑娘馋肉了才去做的。
杏鲍菇肉质肥厚,用水焯熟了随便放点调料都好吃,顾明月直接把杏鲍菇切成了肉的形状,做成了红烧的。
她以前只煮面做饭,还是第一次炒菜,要不是考虑到是姜云瑶吃,她连油都不敢多放,这要是搁家里,她放那么多油,只怕林阿奶当场就逮着她揍了。
寺里的小和尚们也不管她,只要不在寺里做肉食,其他怎么都好说。
等顾明月提着食盒回去找姜云瑶,才知道姜云瑶去了大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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