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搓了一下她的袖口。
是极柔软的丝绸。至少他自己从来没摸过这么柔软的丝绸,那些死在他手里的有钱人,也没穿过比这更好的质地。
非富即贵,此处又是京城地界,须得小心。
他脑中飞快做出判断,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
少女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哆哆嗦嗦地回答:“我……我是淳安侯的女儿……”顿了一下,又慌忙补充,“不要杀我,我什么也没看到……我什么也不知道……”
淳安侯的女儿,是皇亲国戚,不能杀。
但她现在为了保命,说是不会外传,谁知道日后呢?
他正在思索着对策,她见他匕首迟迟不放下,不由更加害怕,连声音里都带了一丝哭腔:“求求你……我真的什么都不会说的……”
好容易受惊的小娘子。
不过,似乎比他想象得容易拿捏。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说:“原来是淳安侯府上,是小人冒犯了。”他收起匕首,抱拳道,“小人并非有意冒犯娘子,实乃被仇家追杀,慌不择路,临时逃了进来,没想到屋里有人。”
陈瑛见他收了匕首,立刻用被子裹紧了自己,缩在角落,抿紧了嘴唇。
“小人……小人这就走。还望娘子千万不要将见过小人的事情说出去。”
先前是她求着他,说她绝对不会说出去,现在是他求她不要说出去,身份颠倒,令她重新找回了一丝底气。
她眨了眨眼睛,犹豫着说:“外面下这么大的雨……还要被追杀?”
他立刻道:“小人也是迫不得已!不敢欺瞒娘子,小人乃是外地来的,小人家中与本地一豪绅因琐事结仇,那豪绅勾结当地乡吏,将小人的家人抓进大牢,以莫须有的罪名拷打致死,小人悲愤交加,伸冤无门,只能上京来告御状!谁知那豪绅发现小人跑了,派了人一路追杀,好在小人略会一点拳脚,被逼急了,又加上老天相助,竟让小人于混乱中将那些人反杀了!小人还从未杀过人,一时心慌,这才躲进了庙中。”
为了潜伏杀人,什么样的谎他都撒过,此刻更是手到擒来。
作为侯府幼女,陈瑛被呵护长大,哪里亲自接触过这么惊心动魄的悲情故事,听得她眼睛都瞪大了。
“小人什么都招了,还请娘子看在小人诚实的份上,饶小人一命,小人这就走。”他故作姿态,朝陈瑛磕了个头,踉跄欲走。
陈瑛果然上当,迟疑着喊住了他:“可你身上的伤……”
“无妨,小人……小人再换一间屋子包扎。”
“可是今日下暴雨,山路被毁,许多香客都被迫住在了寺中。”陈瑛道,“隔壁就住着我的父母和兄弟呢,其他屋里也有客人,万一你又碰到一个住着人的怎么办?”
他沉默着立在门前。
陈瑛左思右想,咬住嘴唇,终于下定决心道:“要不……你就在我屋里包扎一下吧。我不看你就是了。”
在她看不到的黑暗里,他翘了一下唇角,又朝她磕了个头:“多谢娘子相助,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陈瑛挠了挠脸颊:“哎,你挺可怜的,外面雨又那么大……”
他躲进角落,摸黑脱下外衣,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口,并敷上随身携带的伤药。
许是这氛围太奇怪,陈瑛背着身子,又忍不住问道:“你有干净的包扎布吗?”
“没有。”他回答,“不过请娘子放心,小人这伤看起来凶险,实则都是别人的血,死不了的。”说罢,他用牙齿咬住里衣的一端,撕下一条湿透但还算干净的布条,三两下缠在了寸余深的刀口之上,面无表情地打了个结。
“好吧……”过了一会儿,陈瑛又问,“你真要去告御状吗?”
“小人不敢了。”他道,“小人如今身上背了人命,自身难保,如何敢告御状?”
“那豪绅真坏,怎能如此欺压良民?好好的人,硬是被逼上绝路!”陈瑛道,“只可惜我侯府并无实权,否则我定要让我父亲想办法管管此事!”
他动作顿了一下,忍不住在心里摇了摇头。
这也太好骗了。
“娘子慈悲心肠,宽宏大量,小人感激不尽。只是小人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小人再也不敢牵扯是非了。”他说。
陈瑛点点头:“你自己能想开就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他低头,无声地哂笑。
待雨势稍小,身上稍微暖和了点,他便打算离开。
“哎,你等等。”陈瑛叫住他,“你叫什么名字?”
漆黑的雨夜,他却看见影绰轮廓下,她眼瞳里隐隐的闪光。
他略微走神,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鬼使神差地回答了:“申六。”
“申六?”她似乎是皱了下眉,“你们家生这么多孩子?”
“……”
“咳,我的意思是,申六,你的事,我一定帮你保密。”她说,“你把手伸过来。”
他狐疑地伸出手。
掌心一重,是她塞了一些碎银给他:“我猜你身上没钱了,这些钱你拿去应急用。”
他连忙推辞:“多谢娘子好意,只是今夜是小人惊扰娘子,岂有反过来让娘子破费的道理?”
“拿着吧,我也不缺这几个钱。”她说,“其实我这儿还有银票,但银票上都是有钱庄的印号的,你一个外地人第一次来京城,就拿出银票,反倒容易招人怀疑,还是算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只好收下。
他又朝陈瑛磕了个头道谢,然后推开了门。
雨幕拂面,瞬间打湿了他的脸。
他转过头,对床上的陈瑛道:“娘子,小人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
“娘子下回还是警惕着些,别对陌生人如此信任。今日是小人,对娘子没有歹意,来日若是其他人,娘子如此轻信别人,万一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第109章 第 109 章
在拂衣楼分派的任务里, 什么对象都可能有,什么地方都可能去,所以像申六这样的人,本质上一直在漂泊。
他在那一次任务结束之后就离开了京城, 后来一直辗转各地, 直到一年后, 他才有机会再踏足京城。只不过这次不是杀人, 而是帮别人转交一样东西, 转交完了, 他便暂时可以休息了。
这些年来他活儿干得不错, 有一笔丰厚的身家。许多像他这样攒了钱的杀手,平日里过得太压抑, 休息时便喜欢去喝酒、去赌博, 去玩一些刺激的事情,但他不怎么喜欢, 他有这个时间,宁愿去躺着。
天色晚了,快要宵禁, 他准备找个上等的客栈好好休息, 却在行路时,无意间发现自己路过了淳安侯府的门口。
淳安侯府。
他本来都快忘了这件事, 可昏昧天色中,他看着那块在灯笼下闪闪发亮的牌匾, 忽然就想起一年前的滂沱雨夜,闪电瞬光中少女惊恐的表情, 和她傻得天真的反应。
她说她是淳安侯的女儿。
他忽地起了兴致,脚步一拐, 改了方向。
于他而言,躲开闲散侯府里的护院们,易如反掌。
他悄无声息地降落到了侯府屋顶之上,判断着哪一处是她的住所。
侯府里人丁简单,他观察了一会儿其中仆人的动向和院落的景致构造,很快推断出她的所在。
夜幕低垂,外面传来敲梆子提醒即将宵禁的声音。
几个腾跃间,他已落在了她的小院内。
院内栽种着茂盛的花草,她的寝屋开着窗户,正对院子里的好风光。
她还没有睡觉,屋里隐隐传来她和丫鬟说话的声音,后来丫鬟走了,屋里就剩她一个人,她慢吞吞地走到窗边,双手托着下巴,抬头望着月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屋内的灯光映亮了她的脸庞,时隔一年,原本已经有些模糊的面容再一次清晰出现在眼前,她似乎比之前瘦了些,骨骼轮廓分明了些,简而言之,就是成熟了一些。
她并未察觉阴影里他的存在,先是站在窗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又换了个姿势,趴在了窗台上,一只胳膊伸出窗外,一只胳膊垫在脸下面,对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唉声叹气。
看来
是有什么烦心事。
他勾起嘴角,轻飘飘地走到窗台边,低声说了一句:“娘子。”
她悚然一惊,下意识弹起来大叫,却被他及时捂住了嘴,没能叫出声来。
“娘子勿慌,是小人。”他提醒她,“一年前,深夜暴雨,小人曾在山上寺庙中叨扰过您。”
她迷茫地眨了下眼,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终于恍然。
他松开了手。
“原来是你啊!上次太黑了,我都没看清你长什么样!”陈瑛下意识地咧开嘴,随后又意识到不对,笑意僵在了嘴角,“你为什么会在我家?”
“娘子莫怕。”他说,“小人是来还恩的。”
她疑惑地皱起眉头。
他从怀中摸出一块大银锭,道:“去年娘子赠小人一笔碎银,助小人渡过难关。小人如今找到了营生,过得尚可,特来还钱。只是侯府门第太高,小人没那个资格走正门拜见,而且也无法解释如何跟娘子认识,只好出此下策,见娘子一面,还望娘子谅解。”顿了顿,又道,“小人的这枚银锭虽是当日碎银的三倍,但依然无法概括娘子对小人的恩情。但小人力薄,也知道娘子其实什么都不缺,这块银锭,只不过是小人的一番心意,好叫娘子知道,当初娘子的帮助是有结果的。”
于是陈瑛再次笑了起来,想了想,接过那枚银锭:“原来如此。看到你没事,可真是太好了,我当初没白收留你。你的心意我收下了,只是你以后不要再这么鬼鬼祟祟的了,万一被人瞧见,我说不清楚。”
“小人自然是明白的,所以小人特意挑了没人的时候来找娘子。”申六说道,“实不相瞒,小人过去一年跟着一位师父专心习武,小有所成,不常来京城,直到今日到了京城,才有机会来见娘子。本也只是冒昧试试,不成想侯府的守卫……实在是有些不力。”
“啊……”陈瑛有些尴尬,“我不懂这些。我们府上的守卫很松散么?那些人是在玩忽职守么?”
“倒不是玩忽职守,只是统筹时出了问题,容易被人钻空子。遇到经验丰富的,比如小人,就容易潜进来了。”他回答。
陈瑛挑眉:“经验丰富?你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他轻咳一声:“某种程度上……与镖师差不多吧,走南闯北的,帮雇主做些事情,所以拳脚功夫得好,见识得也多。也就是普通盗贼不敢偷侯府,侯府又不曾结什么仇怨,所以即使守卫不力,这么多年也没出什么纰漏。”
陈瑛:“那依你所见,这统筹该怎么调整?”
他便指点了她几句。她听得云里雾里,一知半解,但却强行记下了那些要点,道:“我明日会把你的建议转达给父亲,让他重新管管下面的人。”
申六:“别照搬我的话,否则一听就不是你这个身份会知道的。”
“我自然不会那么傻。”陈瑛道,“还是多谢你,可不能再让其他人钻了空子了。”
申六笑笑:“娘子于我有恩,这都是小人该做的。”
拂衣楼里的女人,个个比鬼还精,从来没有这么有意思的小娘子可以给他逗着玩。他时间很多,不介意在此处多逗留一会儿。
“我方才见娘子长吁短叹,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他问。
陈瑛脸色微红:“你都瞧见了?早知你在那看着,我就不那么做了。”
“小人也就是看看能不能为娘子分忧,若娘子不方便,那便不说了。”
“倒也没什么不方便,只是我的一位闺中挚友明日就要离京了,她父亲官职调动,他们一家都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说到这里,陈瑛不由又愁眉轻锁,“山高路远的,寄一封信都要一两个月才能收到,我一想到我们要分开,就好难过。”
原来就为了这点子小女儿家的事。
“无妨,说不定她父亲过几年又调回来了。”他安慰道,“你若实在想她,亲自去探望她也是可以的嘛。”
“你倒是说得容易,我哪是能随便出京的?”她眄他一眼。
申六:“你又非官员,为何不可出京?就当是外出郊游,这样的贵人不也很多吗?”
她闷闷不乐:“你想得太简单了。”
申六不说话了。他确实对这方面了解不多。
倒是陈瑛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脸来问他:“你说你走南闯北当镖师去了?那过去一年,你都去哪儿了?”
他愣了一下,随便挑了几个地方说。
她却惊喜地睁大眼睛:“哦,你去过江南!也对,江南富庶,商队都在那儿,你去押镖也是情理之中!”
“怎么,娘子对江南感兴趣?”
“当然啦,我听说江南风景秀丽,一直心向往之,只可惜离得实在太远……”她说,“你去过江南,江南真如诗文里所说那样,有烟雨朦胧、水榭歌台、柳绿桃红吗?”
申六:“……”
有吗?
他只记得江南确实多雨,一到夏天,闷热黏腻,一到冬天,阴湿幽冷,实在不知道好在哪里。水榭歌台倒确实有不少,吹拉弹唱,三教九流,构筑复杂,非常适合动手。至于柳绿桃红……好吧,风景确实不错,春天的时候,连当地百姓的墓葬周围都是莺歌燕舞、生机勃勃的。
“有。”申六不想扫她的兴,“江南很漂亮,文人墨客也多,只可惜小人不懂那些风雅之事,失了许多乐趣。”
陈瑛眼中露出憧憬之色,托腮感叹:“真好啊……要是有机会,我也想去江南游玩。”
申六:“若是娘子不嫌弃,小人愿意护送娘子前往。”
陈瑛笑了笑:“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也只是想想,恐怕没机会啦。”
“机会都是人创造的。”申六道,“不过是去江南游玩罢了,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娘子若是真想去,不如多为自己争取争取。”
陈瑛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陈瑛吓了一跳,连忙关上窗户,清了清嗓子,道:“进来。”
是丫鬟来送洗漱水盆。
陈瑛草草洗漱完,把丫鬟打发走,又在原地转悠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再次打开窗户。
窗外已经没了申六的身影。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探出身子,用气声喊道:“申――六――”
回应她的,只有唧唧虫鸣。
她拧着眉,在窗口等了好一会儿,直到意识到他真的走了,她才闷闷不乐地撇了下嘴角,关上了窗户。
而坐在不远处屋顶上的申六,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忍不住微微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真的该走了,再不去找客栈住,就宵禁闭门,没地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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