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盈跃起,黑色的身影倏然消失在了重重楼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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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休息之后,他的生活仍旧繁忙,仍旧在各地辗转杀人。
只是这一次,他会时不时想起侯府里的那个小娘子。有时候,他执行任务的地方并不在京城,但离京城也不算太远,他便会特意去一趟京城,想看看她在做什么。
有时候她在侯府里,有时候她不在。
他没再现身打扰她,只是远远地观望着,但即便是这样远远的观望,也会让他觉得放松。
是的,放松。
她被侯府保护得很好,单纯、善良、活泼,又平易近人,几乎没见过她跟谁吵过架,她总是笑盈盈
地跟人说话。他的生活原本沉闷又压抑,然而她的出现,却仿佛为他的生活增添了一抹色彩,多了几分点缀的趣味。
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从小在厮杀中长大,偶尔看着那些游手好闲的富贵子弟,心里也会升起嫉妒与不平。
凭什么别人生来就能享福,他生来却要受苦?凭什么别人没心没肺还能活得自在,他机关算尽却还是在血海浮沉?
但他竟然从来都没嫉妒过她,明明像她这样无所贡献、全靠投了个好胎的皇亲国戚,最容易招来嫉妒。
他觉得像她这样也挺好,这样的小娘子,站在那里就是赏心悦目的风景线,实在没必要去污染她。
他一年中又去过京城四五次,但她从来不知道。
又是一年,早春晴夜,他飘然而至。
这一回她仍旧被他吓了一大跳,但却认出了他,没叫出声,还责怪他:“你怎么又一声不吭地来了?”想了想又纳闷,“侯府不是加强守卫了吗?你怎么避开的?”
他笑道:“守卫是加强了,可小人也在进步。”
陈瑛:“……”
她无奈道:“也亏得是我脾气好,否则换了其他女子,早叫人把你打出去了。”
申六:“小人知道娘子心善,所以也不愿给娘子带来麻烦,绝不会有人发现小人来过的,还请娘子放心。”
陈瑛:“好吧,你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事?”
“小人给娘子带了一些礼物。”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袱,打开,竟是满满当当一袋子泥土。泥土最上面还放着一只小布包,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十粒小小的种子。
“这是什么?”陈瑛疑惑。
“这是小人从江南带回来的梅花种子。”他说,“小人知道娘子想去江南,但因种种原因去不了,所以路上便总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给娘子带一些江南特产。食物容易放坏,肯定是带不了的,但那些江南盛产的丝帛绢布、首饰茶叶等物,也常常进贡到京城,想来在娘子眼中也不稀奇。想来想去,娘子喜欢江南的风景,小人便精心挑选了一批梅花种子,带回来给娘子。”申六含笑道,“京城虽也有梅花,但在小人看来,却不如江南的梅花好看。小人不懂诗文,但在小人印象中,那些写江南的诗文大多写的是春夏之景,若是娘子能亲眼看一看江南冬季的鲜花,应该别有一番意趣。”
陈瑛惊讶地看着那些种子。
“不过,京城与江南环境差异颇大,小人也不知这些种子能不能活,所以还带了一些江南本地的泥土回来,能起一些作用是一些吧。”他摸了摸鼻子,“不知侯府里有没有花匠,若是有的话,可以让花匠对比着在京城里找找能不能配出这样的土来。”
陈瑛伸出手,黑褐色的土粒从她指缝间漏下,还带着微微的湿意。
“你……”一时之间,她竟有些混乱,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有心了。”
她半蹲着身子,仔细观察着那些小小的种子,睫毛轻颤,像振翅的蝶。
看到她嘴角抿也抿不住的笑意,他便知道,他猜对了,她果然喜欢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不值钱,但能让娘子高兴,小人便也高兴。”申六笑道,“只是这梅花长得没那么快,可能要好几年才能长大开花,娘子须得有些耐心。”
陈瑛点点头,抬起眼,眼里闪着喜悦的光:“没关系,好事多磨嘛!”
“娘子若要种这些梅花,还得想想怎么给这些种子和泥土编个来历。”
“唔,这个不难,我就说是一家花木店掌柜送我的,父母亲他们不会去细查的。”
虽无实权,但毕竟也是个有钱的侯府,京城里许多店家为了维持侯府的生意,都会主动上门讨好。
申六:“娘子有数便好。”
他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还在好奇地拨弄着那些种子,便道:“时辰不早了,娘子回去歇息吧,小人也该告退了。”
他行了一礼,正欲离开,却见陈瑛抬起了头,面露犹豫,支支吾吾地叫住了他:“申六……你等一下。”
他讶然停住脚步。
她挠了挠下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娘子但说无妨,小人知无不言。”
“我看你功夫现在练得很厉害的样子,那你有没有办法,在白天悄悄带我离开侯府啊?”她小声问道。
他更惊讶了:“为什么?侯府不让娘子出门吗?”
“不不不,不是的。”她连忙摆手,“不是不让我出门,而是……唉,怎么说呢,一直以来,京城都有在京郊举办春日诗会的传统,许多人都会参加,还诞生过不少名篇佳句。我早有耳闻,一直想叫我兄长带我去一次。可前几年他说我年纪太小了,去了不合适,今年我又求他,他却说诗会上都是男子,没有女子,我去了更不合适。他说京中也有女子组织的诗会,让我去参加那个,可是、可是我不想去人家后花园组织的诗会呀,我就想去京郊那个!”
虽然无法理解一群酸儒在那里吟诗作对有什么好玩的,但申六还是对她的兴趣表示尊重,想了想道:“所以娘子是想偷偷地去,不让家里人知道吗?”
“正是正是啊!”陈瑛一个劲地点头,“你能做到吗?”
申六叹了一口气:“我带娘子离开侯府并不难,去京郊也并不难,难的是娘子如何掩饰自己的身份?既然令兄也说了那里都是男子,那娘子往那里一站,不还是很惹眼吗?迟早要被令兄等人知晓的。除非娘子不想参与其中,只远远看一眼就满足。”
“那怎么行?我去诗会,当然是要去参加啊!旁观有什么意思呢?”
“依娘子所见,令兄不想让娘子前去,是因为觉得那里都是男子,娘子一个女子在那儿会有危险,还是觉得娘子一个女子混迹在男人堆中,有碍名声?”
陈瑛蹙眉思考了一会儿,道:“应该是后者吧,参与诗会的人也有不少有功名的人,光天化日的,不至于乱来。而且里面应该也有人带了随行的丫鬟,只不过丫鬟只负责端茶倒水,肯定不会参与到诗会里的。”
“那娘子再想想,令兄觉得有碍名声,是觉得娘子这个行为不检点,从根源上不同意娘子参加,还是觉得流言蜚语不可控,不想让娘子、让侯府遭受议论?”
陈瑛哼了一声:“自然是后者!我兄长虽古板了些,但也不至于那般想我!他平日里还是挺疼爱我的。”
“那便好办了。”申六道,“若娘子一定要去参加诗会,只要掩盖身份,不让人知道你是谁,不就皆大欢喜了?”
“啊?”陈瑛一愣,“可是、可是你刚才不还说,只有我一个女子参加,会很惹眼吗?”
“谁说你就非得以女子身份参加呢?”他微微一笑,“你平日里交游见面的一般都是女子,很少有男子完全认识你吧?既如此,你换上男装,谁又会想到你竟是侯府之女呢?”
陈瑛顿时瞪大了眼睛。
“女扮男装?”她大为震撼,“这能行吗?我穿上男装,别人就看不出我是个女子了吗?”
“自然还是要稍作一些修改的。”申六道,“不过娘子年轻,与娘子同龄的那些小郎君,也未必长得有多么粗犷,还是很容易蒙混过去的。”
拂衣楼里的那些女杀手,有时候为了方便,也常会扮男装示人,他看都看会了。
第110章 第 110 章
若说申六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那就是帮助陈瑛去参加京郊诗会。如果她不曾去那次诗会,她就不会遇到崔伦,如果她不遇到崔伦……
但彼时的他,并不知道未来会如何, 只知道她头一次有求于他, 他不能让她失望。
于是他耐心细致地教了她如何挑选适合她身材的男装, 如何模仿男人说话, 如何在脸型、眉梢、眼角等地稍作修改, 使她看上去更像是某户人家清新俊逸的少年郎。
她诧异于他怎么会这些, 他只能解释为, 有同行的女镖师是这么做的。
她好奇地问他:“女镖师?你们镖局里有很多女镖师吗?”
“当然
不。”他立刻否认,“这一行太辛苦了, 很少有女子愿意做这个。而且行动起来诸多不便, 否则她们何必扮男装呢?”
“但是听上去感觉好厉害啊。”陈瑛感叹,“就像话本子里写的女侠一样!”
他试探着问道:“你觉得她们那样像女侠?那这么说来, 莫非我也能算大侠?”
“当然了!”她说。
“镖师可不是大侠。大侠是行侠仗义的,镖师只不过是收钱办事。”
“但镖师是负责保护人和物品的,某种程度上, 不也是在做好事吗?只不过这个好事是要收报酬的, 那也无可厚非吧,毕竟危险呢。”她笑眯眯地说。
那一刻, 申六忽然感到了一丝羞愧。
她一直把他当好人看待,可他委实算不得一个好人。
“哎, 申六,既然你们镖局里有女镖师, 那护镖路又那么长,你们……”她露出一点羞涩但又故作正经的表情来, “你们内部之间,会不会结亲呀?”
申六眉头猛地一跳:“……不会,绝对不会。”
“为什么不会?”她追问,“你们都知根知底的,又在一起共事,应该很容易在一起呀?”
“呃,我们……我们男人,不喜欢那么厉害的女人。”
陈瑛揶揄地笑起来:“你不会是打不过人家吧?”
申六无奈:“娘子要是愿意这么想,就当小人是吧。”
陈瑛兴致勃勃:“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不喜欢厉害的,那就是喜欢温柔的?”
他望着她,安静了片刻,道:“小人喜欢什么样的都不重要,小人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
“为什么?”她万分诧异。
“娘子也知道,小人赚的都是辛苦钱,一年四季,东奔西跑,几乎没个固定的落脚地儿。像小人这样的人,若是成了家,那妻子岂不是要长年累月独守空房?小人又做的是危险活计,万一出了事,妻子怎么办?”
“啊……”她纠起眉头,“你说得也有道理。你要不趁着年轻,多赚些钱,然后就别干这行了。找个喜欢的城镇住下来,再找个稳定的活计,或者自己开店,然后拿着现在赚的钱娶媳妇,一定也能过得不错的。”
他笑笑,不置可否。
她却认真道:“对男人来说,成家立业很重要的!你的亲人都去世了,若是不娶妻生子,岂不是要孤独终老了?你赚那么多钱,最后给谁花呢?”
孤独终老,这难道不是拂衣楼中人最好的结局?
申六道:“一个未出阁的娘子,怎么竟把这些话挂在嘴上?听着像是要给小人说媒了。”
陈瑛脸红道:“我好心劝你,你倒来取笑我!”
他连忙一揖,道:“是小人冒犯了。”
陈瑛哼了一声:“你不爱听,我自然也不会再说了。到时候我定会忙着自己的婚事,哪有工夫替你说媒。”
他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什、什么?”他恍惚着问,“什么婚事?娘子要成亲了?”
“没有啦。”陈瑛略显烦躁地扁了扁嘴,“只是近日父亲提起,说我也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虽说不急着嫁出去,但相看人家却是可以慢慢提上日程了。”
他沉默着低下头。
他能说什么呢?他还能拦着她不嫁人吗?
“我也有过一些好友,这些好友年纪比我大,陆续嫁了人,可我瞧着,她们过得似乎并不如成婚前那般高兴。”陈瑛愁道,“我真怕我也摊上这样的婚事。”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娘子宽心,似娘子这样的,没有男人会不喜欢的。”
“哼,这时候你就提不出什么建议来了,只会说些场面话。”陈瑛道,“母亲问我喜欢什么样的,我哪知道呀,我连人都没见过,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呢?”
“小人认为,于女子而言,与其找自己喜欢的,不如找喜欢自己的。”申六低着头说道,“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男人往往不会珍惜。”
陈瑛很惊讶:“你怎么这么懂?”
申六:“小人见的稀奇古怪的事多了,便也略知一二。”
“可是我和别人都没见过,别人也不会莫名其妙喜欢我呀。我总不能一天到晚和不同的男人待在一起,最后判断谁最喜欢我吧?”陈瑛道。
“侯爷说可以开始相看,侯夫人问娘子喜欢什么样的,大约都是一个意思,并非是问娘子具体喜欢哪一个人,而是根据家世门第等条件,先进行一些筛选。”他勉强笑了一下,“比如下九流的那些人,无论有什么优点,娘子都是不可能嫁给他们的。”
“可是这筛起来也很难啊……”她嘀咕道,“你觉得呢,你觉得我应该选什么样的?”
他微微一怔:“小人卑贱,不敢妄论娘子的婚事。”
“啊呀,说说嘛,你刚才说什么男人女人的,不是很会吗?”她说,“我也就是听听建议,又不是一定按照你说的做。”
他垂眸思考许久,才用微涩的嗓音说道:“以小人之陋见,娘子或许可以挑选一些武将子弟。”
“武将子弟?怎么说?”
“当今陛下擅战,武将多封公爵,荣宠极盛,衣食无忧。嫁与武将子弟,在衣食住行上,必不会受苦受罪。若非说嫁与武将子弟有什么不好,或许就是起战事时容易担惊受怕。但如今四方将要平定,天下即将太平,至少十几年内都不会再起大的战事,娘子便完全不必再考虑所谓的分离之苦。而且,这些武将往往依靠战功提拔,升阶迅速,但若论家世底蕴,大约是比不上侯府的。极有可能武将是二品大员,武将的爹娘却在乡下种地。因此,他们也会想要与侯府这样的人家结亲。退一万步讲,就算娘子与未来的郎君无甚夫妻情分,但娘子能有娘家给的底气,以后必不会吃亏的。”
陈瑛听得一愣一愣的:“你想得……还真是复杂啊。”
“这只是小人随口妄言,娘子不必往心里去。”
她注定要嫁人,而他注定插不了手,他只是希望,她能嫁到一个适合她的家庭里去。情爱这东西甚是缥缈,唯有利益,才能牢固不败。
陈瑛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不过,不管她听进去了多少,她的父母才是掌握话语权的一方,他们总不可能让自己的女儿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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