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伦犹豫道:“香饮子?孕妇能喝吗?”
她登时恼怒起来:“这也不能喝那也不能喝,那我渴死算了!”
“好好好,买买买。”崔伦连忙哄她,“我去给你买,你在这儿等着就是了。”
又抬起头看了看天上,今日艳阳高照,晒得街上都飘着一层热气,他环顾四周,吩咐陈瑛身边的丫鬟:“你带夫人去对面那个面摊坐一坐,我去买香饮子过来。”
说罢,便带着小厮走了。
申六定定地看着他们。
好恩爱的夫妻,看得他眼睛微疼,久未起波澜的内心,再次掀起汹涌暗潮。
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忘记,从来都没有释怀,只消一个小小的契机,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击溃他的防线。
他不在乎崔伦去了哪里,他的目光只追随着她的身影,看着她和丫鬟在面摊乘凉休息。
周围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她压根就没有发现他。
不是饭点,面摊没什么生意,来了两个人闲坐,看打扮应是富贵人家,面摊老板便没有赶人,而是笑着端上来两杯茶水,问她们的好。
陈瑛没喝茶水,但赏了老板一枚碎银。老板很高兴地退下了。
又过了一会儿,来了几个小乞丐,手里晃着破碗,跟老板要饭。老板挥着抹布,很不耐烦地道:“滚滚滚,没有!”
小乞丐们被老板赶走,又来向陈瑛要钱。
陈瑛刚想摸荷包,老板便赶紧跑了过来,又朝那些小乞丐挥起抹布:“还不滚!还不滚!再不滚我报官了!”
老板长得人高马大的,那些乞丐瘦瘦小小,很快就被他赶跑了。
“老板,你这么凶干嘛。”陈瑛嗔怪道,“他们也挺可怜的,我给我自己的钱,又不是给你的钱。”
“哎唷娘子,您心善,您没见过这些人,这些人有手有脚的,哪怕去卖苦力都不至于要饭,成日就在附近转悠,就是等着像您这样的冤大头呢!”老板道,“而且他们看您是女子,才会缠着您不走,若是几个富贵老大爷坐在这,他们要一次要不到,就不敢要了,绝不会逗留的!”
陈瑛撇了撇嘴,不再说了。
过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老板以为她有事
要走,没管,丫鬟则很奇怪地跟了上来,问道:“夫人,郎君还没回来呢,您要去哪里呀?”
陈瑛道:“我看见那几个小乞丐拐进这条巷子了,想去看看。”
“夫人!”丫鬟皱起眉来,“何必跟乞丐打交道!”
“我也没想跟他们打交道,只是看见了,觉得不帮一把,心里说不过去。”陈瑛道,“方才那面摊老板说他们有手有脚,就是不想干苦力才来乞讨,可我分明瞧见有个小孩儿手指都没了两根,这要是去做苦力,恐怕工头都会嫌他慢……”
丫鬟扶额:“夫人,您真是……唉,夫人,等等奴婢!”
申六不由皱了皱眉头。
他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那些乞丐的问题,可奈何陈瑛这人就是这样,同情心总是在不该泛滥的时候泛滥――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寺庙里保下他。
陈瑛和丫鬟进了巷子,那巷子狭窄,他若跟过去,必会引起她们注意,可现在又是大白天,他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跳到周围房顶上去。
他站在巷口短暂思考了一下,决定去找崔伦。
这是他的妻子,又有孕在身,他难道不是最该负责的人?
申六轻而易举便寻到了崔伦的踪迹――这倒不是他的追踪术有多么出神入化,而是他发现,崔伦竟孤身一人从道路那头折返了回来,行踪还遮遮掩掩的,走到这附近时,往四周张望了一下,没发现陈瑛和丫鬟的身影,面色有一瞬的迷惑,但他没有多想,唯恐被人瞧见似的,即刻跑进了刚才他们离开的成衣店内。
申六:“……”
很快,崔伦抱着一包衣裳走了出来。
他仍旧没有寻到陈瑛和丫鬟的身影。
这下他是真的疑惑了,走到面摊老板跟前,问道:“打扰,请问方才可有一名妇人和她的丫鬟来过?”
老板:“有啊。”
崔伦大喜:“我是她夫君,请问她们去哪儿了?”
老板想了想,道:“好像往右边去了,但具体去哪儿了,我不知道。”
崔伦道了谢,往申六这个方向疾步走来。
申六倚墙而立,在崔伦经过他身前的时候微微低下了脑袋。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多此一举了,因为崔伦压根就没有看他一眼,甚至连经过这条巷子时都没有往里望一眼。
眼看他还继续往前直行,申六不得不剧烈地咳嗽起来,扶着墙蹲下了身子。
崔伦终于停住了脚步,回头看来。
“这位郎君……你、你没事吧?”崔伦匆匆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申六低着头,指着巷子里道:“咳咳,我没事,只是那里面,那里面……”
里面究竟有什么,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但崔伦愣了一下,随即联想到了什么,立刻跑了进去。
跟前的阴影消失了,申六停止了咳嗽,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知道巷子里在发生什么。
他有耳朵,他会捕捉,哪怕他有千百次冲动想要进去,但他也强行制止了自己,告诉自己,你不能去,你不该替她出头,你没资格替她出头。虽然她未必会认出易容后的你,但现在事情尚在掌控之中,你必须得让她的丈夫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必须得给她的丈夫一个教训,让他以后不能离开妻子这么远;也得给她自己一个教训,让她知道,好心未必会有好报,她有发善心的本事,不是因为这个世上好人多,而是因为侯府能给她兜底。
巷子深处的陈瑛,正惊慌失措地缩在角落,看着那些乞丐疯抢她身上的荷包和首饰。
她没有想到这里面会聚集着这么多乞丐,而且都是黑瘦但成年的乞丐,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原本正在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看见她走进了这条死胡同,渐渐坐直了身子。
那么多双眼睛毫不掩饰地盯着她,陈瑛终于感到了害怕,拉着丫鬟掉头就走,却被动作更快的乞丐拦住了去路。
他们像饿狼看到了肉食,扑过来抢她的东西。
她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动弹不得,双手护着自己的肚子,头脑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丫鬟稍微冷静些,但是她也只是个女子,擦擦桌子倒倒水还有用,真动起手来,哪里是这群精明的乞丐的对手。她刚喊了一声“救――”,就被后面的乞丐一砖头拍晕了。
陈瑛一回头看见丫鬟倒了,还以为死了人,面色顿时惨白,脚下一虚,跌坐在了地上。
她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他们抢走,她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瑟缩在角落里,反复念叨着:“钱都给你们,钱都给你们,我、我走,我走……”
她先前看到的那名少了两根手指的小乞丐也在抢东西之列,只是他力气不如别人,刚抢到一根簪子,便又立刻被别人抢走了。
“住手!都给我住手!”崔伦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一看到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陈瑛,登时目眦欲裂。
陈瑛看到他,立刻像看见了救星,她朝他爬了过去,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子义……”
崔伦一把抱住她,气得手都在发抖。
“简直岂有此理!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你们竟敢当街劫掠!还有没有王法!”
刚走进巷子里的申六,听到里面飘出这么一句,简直眼前一黑。
愚蠢!实在愚蠢!
崔伦还在道:“我夫人怀有身孕,你们要钱也就罢了,竟还如此出手伤她,可有半点良知?!”
乞丐们面面相觑,继而纷纷露出轻蔑的表情。
一个站在崔伦背后的乞丐,悄悄举起了手里的木棍。
然后,就被申六掐住了脖子,一把掼在了墙上,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崔伦和陈瑛双双回头。
崔伦惊异:“你……”
申六目不斜视,径直掠过了他们二人。他的身影迅疾如电,几乎看不清是怎么出手的,最前排的七八个乞丐便已倒下了。
刚直起一点身子的陈瑛又吓得跌坐回去。
那些乞丐见势不妙,当即作鸟兽散,也不管地上的同伴,跟逃命似的纷纷往巷子外跑去。
申六转过身来,脸色阴沉得能滴水。
崔伦呆呆地看着他。
“遇到恶徒,若是能打过,那便打,若是打不过,那便跑,最忌打不过还留下来逞口舌之利!”他压低声音,怒不可遏,“今日若不是我出手,你以为你能打得过这群乞丐?还是觉得自己能感化他们?他们贱命一条,平时无人会关注他们,犯了事满城乱窜,你以为官兵找全他们很容易?!”
他剧烈地喘了一口气,盯着崔伦:“还不快滚!”
崔伦却颤巍巍地伸出手:“死……死人了……”
“没死!我也不想惹事!”申六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生过这么大的怒气,忍不住又踢了地上的丫鬟一脚,“这个也没死!”
崔伦磕磕巴巴地道:“那……那就好……多谢恩公……”
他本想扶着陈瑛起来,结果自己也腿软,申六气得头疼,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又将陈瑛提了起来。
夫妻两个如鹌鹑一般缩在他面前,瑟瑟发抖。
申六忍无可忍,对陈瑛道:“这就是你的丈夫?!连逃命也不会逃,要来何用!”
陈瑛顿了一下,茫然地看着他,眼中渐渐升起一丝困惑。
申六心中一个咯噔,匆匆低下头,摸了下自己的脸,一句话都没说,飞快地离开了现场。
走到巷子口,那群乞丐早已没了踪影,而街上多了一个拿着香饮子刚回来的小厮,正不知所措地抓着头,目光迷茫地在人群中搜寻着。
申六只觉得脑袋一阵一阵地抽疼。
……
打那之后,申六再也不敢放心离开京城了。
陈瑛一介弱质女流,是侯府的掌上明珠,什么不懂也就罢了,崔伦一个大男人怎么能什么也不懂?不会武功,没法出手保护妻子尚且勉强原谅,毕竟这世上不会武功的丈夫多得是;但连逃跑也不会,就实在太过分了。就如他在巷子里对乞丐说的那些话,和挑衅他们有何区别?他既然承担不了说话
的后果,那就不要开这个口!他难道以为那些乞丐会和那些书生一样,乖乖听他的教导吗!
允许夫妻俩有一个天真懵懂,甚至天真愚蠢,但两个都天真愚蠢,还怎么过日子?迟早要出事!
所以他根本就没想过让陈瑛嫁给崔伦这样的人。她最适合的应该是武将子弟,会功夫,能用武力保护她,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再次一点就是其他门当户对的勋贵子弟,人家出门有排场,一串小厮丫鬟护卫跟在身后,绝无可能出事。就算出了事,也有人能够及时通风报信。
他于是经常性地滞留在京城。有时他都觉得自己像个索命的鬼魂一样,时时徘徊在崔宅上方,怨气不散。
当时的楼主渐渐开始对他不满,因为京城形势复杂,本就不是拂衣楼的据点,他却总是待在那儿,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有异心。
然而他各项任务又确实完成得好,手下没出过什么大纰漏,便很难拿他怎么办。
于是这么拖着拖着,便拖到了陈瑛和崔伦动身下江南。
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申六当然知道。
也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觉得陈瑛和崔伦的这个决定特别不可理喻。他们怎么会如此自信地觉得,去一个他们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只要带几个小厮和丫鬟就安全了呢?他们甚至没雇几个护卫。
在他们的眼里,江南难道是什么毫无危险的地方吗?
他一路暗中跟随,一路愈发烦躁。
以申六的眼光来看,他们此行,失了京城的庇佑,简直处处漏洞,处处败笔,都不需要人刻意埋伏,哪怕是一个意外的巧合,都有可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这两个人,不仅不会制定缜密的计划,甚至还总是喜欢“兴之所至”,临时做一些大胆的决定,完全没考虑过以他们这群人的水平,能不能负担得起“兴之所至”的后果。
他失望透顶。
除了崔伦,他其实也对陈瑛失望。
她总是在原谅崔伦,原谅自己,面对始料未及的结果,总是笑眯眯地说一句:“哎呀,算啦,也不是什么大事,人没事就好啦。”然后转头就忘了吸取教训。
她甚至还在下江南的路上,给路边的乞丐施舍银子!崔伦竟也不拦着!也亏得那些乞丐确实没什么坏心,否则万一他们盯上了陈瑛和崔伦的财产,聚众动手,这两个人人生地不熟的,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申六觉得,应该做出一些改变了。
他不可能这样在背后默默跟着他们一辈子。
江南庙会,崔伦和陈瑛带着他们的女儿,兴高采烈地挤了进去。甚至都没发现小厮和丫鬟被挤出了他们的周围。
申六站在不远处的楼阁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他早就习惯了。
手下人来报:“门主,都准备好了。”
他微微点了下头。
手下人看着台上表演戏法的眩人,忍不住问道:“门主,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呀?属下瞧着,那对夫妻就是普通富户,也不是江湖中人啊。”
他冷冷地瞥了手下一眼,手下顿时噤声,不敢再议。
妇人带着小孩,挤到了陈瑛身后。
台上的绢花准确地砸中了崔伦的胸口。
小孩悄悄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小女孩的手从陈瑛手中抽了出来,将自己的手塞了进去。
速度之快,只会让陈瑛以为,是女儿的手在自己手里挣了两下。
小孩子长得矮,一时看不见台上,所以没了耐心,很正常,陈瑛并没有放在心上。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敲晕了小女孩,然后将她抱起,一路撤出了人群。
申六垂眼看着被抱到面前,昏睡不醒的小女孩。
小女孩不过三岁,轮廓却长得像崔伦,令他看了便心生厌烦。
他挥了挥手:“带下去吧,如果醒来哭了,就喂药。”
手下领命退下。
过了一会儿,妇人和小孩也回来了。
申六问妇人:“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妇人答:“属下观察过了,并无人跟踪,这才回来的。”
申六:“那便好,以后没你的事了,再也不要出现在江南地带。”
“是。”
申六又扫了眼小孩:“倒是挺机灵的,还没正式入楼,是吗?”
小孩道:“是。”
“行了,你做得不错,不必参加最后的遴选了,我特批你入楼。”
小孩大喜:“多谢门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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