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若非吕司业提出,我等竟全然不知情。敢问殿下,原本是没打算将孔县令之死告予吏部吗?”
……
那些嘈嘈切切的话,入到太子耳中,并不令他意外。事实上,若不是碍于他太子身份,加上御座上的皇帝自始至终都未表态,他们还能质疑得更大声、更难听些。
太子的目光从卫相身上掠过。
宦海沉浮二十余年,他早已处变不惊,只在吕司业最开始出来揭发的时候略略皱了下眉,此后便再无反应。
而除他以外,站在前列的几位重臣,也并不曾说话。
太子的目光经过他们,最终停在了金銮殿另一侧的康王身上。
他今日也在朝,只是从头到尾未置一词,像团空气一样,毫无存在感。想来也是,他又不傻,他与太子的关系敏感,若在太子明显不占理的时候出来说话,那就有落井下石、煽风点火之嫌,还不如闭口不言,无功无过。
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康王抬起眼,与太子对视的一瞬间,心中一个咯噔。
那是什么眼神?是他看错了不曾?怎么觉得,对方似乎隐隐露出一丝讥嘲的笑意?
他心下一紧,脑中隐约浮起个猜测,难道太子之所以下手如此狠辣,是因为发现了孔宗林是他的人?
但他随即又迅速安慰自己,不必惊慌,不管怎么说,太子滥杀朝官是事实,今日早朝结束后,必将风闻整个京城,父皇不可能不惩处他,而太子也必然名望大跌。至于孔宗林,本来只是让他去给太子使个绊子,然后再想办法把他捞出来,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太子居然能干出这种先斩后奏的事来,唉,就算姓孔的倒霉吧,下辈子祝他投个好胎。
康王喉头微动,尽量平静地与太子对视。然后就见太子移开了目光,回正身子,一撩衣袍,朝皇帝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行了个大礼:“儿臣知罪。”
皇帝的声音隐有怒意:“何罪之有?说来听听。”
“儿臣犯下欺君之罪,但事出有因,还望父皇恕罪。”
“欺君之罪?”皇帝一掌拍在御座扶手上,令金玉制成的厚重龙首装饰都震了两震,“事到如今,只是欺君之罪?”
康王嘴唇紧抿,盯着脚下的方砖,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父皇容禀。”太子不卑不亢,一字一顿道,“儿臣此前所言,‘孔宗林,乃是儿臣亲手斩杀’,此为谎言,并非真实。事实上,孔宗林仍旧活着。”
此言一出,群臣震惊。
皇帝慢慢拧紧了眉。
“不可能!”吕司业脱口而出,“他人头落地,那么多百姓都看着,难不成还会起死回生?”
“吕大人这话说的,孔宗林是你的学生,听到他活着,难道你不该高兴才是吗?”太子轻轻勾起唇角,“当时是有人人头落地,可此人并非是孔宗林,乃是当地牢狱中一名杀人犯,本已判了处决,但恰逢雪灾,众人忙着救灾,无暇再管狱中犯人,便一直活到了儿臣抵达。百姓暴动之时,儿臣只不过将孔宗林捆住,让人带着他在百姓面前游走了一圈,便又带他回了官府正堂之中。名义上是怕斩首溅血脏了百姓衣袍,担心妇孺老弱观刑后受惊,实际上,儿臣已悄悄换了人。百姓们远远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名穿着孔宗林官服、披头散发的死刑犯罢了。”
金銮殿中,落针可闻。
康王难以置信地望着太子。
太子恍若未觉,继续道:“还有一事,儿臣亦说了谎话,那就是孔宗林调换赈灾粮,并非贪污,而是另有目的。”
皇帝攥紧了扶手,沉声:“什么目的?”
“这个答案,不适合由儿臣来说。孔宗林如今正在宫门之外,等着父皇召见,父皇有何疑问,尽可问他。”顿了一下,又微微笑道,“吕大人不妨也问一问他,明明他没死,他的家人怎么还乱写信给吕大人呢?这不是误导人吗?”
吕司业呆呆地看着太子的身影,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怎么的,竟晃了一下身子,若不是被旁边的大臣扶住,恐怕这一把老骨头就要摔在地上。
皇帝眯起眼睛,盯了太子半晌,方道:“传孔宗林。”
“传,孔宗林――”太监传旨的声音回响在殿中,像一道尖锐的钟磬,鼓得人耳疼。
孔宗林不是候在金銮殿外,而是候在皇宫门外。从皇宫门外徒步走到金銮殿,再快也得一刻钟以上。
皇帝扫了眼跪着的太子:“先起来。”
“谢父皇。”太子拎着衣袍,站起身,默默回到了自己最初站立的位置。
他知道父皇此刻的目光正停留在自己身上,也知道父皇大概在想什么。毕竟,他昨日可没把这些告诉父皇,在父皇看来,定有种被玩弄的恼怒感。
太子垂眼,又想起昨夜与卫云章的对话。
赈灾途中跟随他的那些心腹,自然知道他所行之事。他们支持他假装砍了孔宗林的脑袋,然后扭送他到京城,却不同意他将此事瞒着皇帝――皇帝早晚会知道真相的,瞒着他,有什么好处呢?
可太子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微弱地告诉他,若是直接告诉父皇此事,也许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他也希望看到父皇出乎预料的表情,也希望让父皇知晓自己的能力,更希望,尽快扫除康王这个后患――他已经兄友弟恭演了这么多年,而这一次,康王逼他至此,他终于决定,也行一回不仁不义之事。
――将此事拿到早朝上来说,将康王的罪行揭露到所有人面前,也许,父皇就会彻底放弃他……就算没放弃,那也好,至少让自己知道了答案,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来回揣度父皇的意思,思考父皇到底是更在意他还是康王。
大家都不支持他这么做,可在御书房里,他还是这么做了。
他秉持着自己的本心,做了自己想做之事,然而做完后,却对未知的未来产生了难以消除的迷茫与不安,他迫切地需要卫云章,需要听一听他的意见。
卫云章离京一趟,瘦了不少,似乎肤色也深了一些,但当他坐在自己对面,安静地凝视着自己,聆听着自己所言之事时,太子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
果然,卫云章是唯一一个支持他的人。
“臣早就说过,殿下该有点脾气了。”卫云章微笑道,“陛下早年杀伐果决,悍勇无匹,也定是喜欢那些有棱有角之人。然殿下
不是这样的性子,若是强行靠拢,只会适得其反,所以臣也从未逼迫过殿下。但臣很高兴,这一次,殿下终于呈现了另一面的自己。为君者,须得虚怀若谷、不矜不伐,但同时,也得锐意进取、锋芒必现。前者让人亲近,后者让人信服。”
“度闲难道不觉得,我此举会惹怒父皇?”
“陛下生气,也是人之常情。但陛下并非昏君,应是很快就能理解殿下的苦心。”
“但我还是担心,父皇会对康王有包庇之心……”太子迟疑道,“万一康王说我与孔宗林串通,强行栽赃于他,那该如何是好?”
卫云章慢悠悠道:“此话另论。殿下难道不想知道,臣此次离京,都经历了些什么?”
“是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不是出去修书采风了吗?怎的如此快便回来了?还有,你离京的时候,曾让我帮忙,让你的人夜渡城墙,到底是要去干什么?”太子纳闷道。
“臣要说的事,想必殿下很乐意听见。”
……
金銮殿中,逐渐响起交头接耳的议论声,而太子仍旧镇定地站在原地,坦荡地接受着来自皇帝的审视。
直到一个身穿棉布长袍的男人,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大殿。
群臣纷纷侧目,自动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罪臣孔宗林,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磕得响亮。
他这辈子只进过金銮殿两次,一次是殿试,一次是现在。
“孔宗林……”皇帝慢慢地念着他的名字,“陇定县的赈灾粮,被人换了发霉的种子,此事是你所为?”
“启禀陛下,罪臣不敢隐瞒,确是臣所为。”孔宗林额头贴着地面,小声但清晰地回答。
吕司业终究还是没站稳,咚的一声跌坐在了地上,只是这一次,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孔宗林身上,无人将他扶起。
皇帝冷笑一声,点着头道:“好,好啊,那你好端端的,为何要换粮啊?”
却听孔宗林忽然放声悲泣:“罪臣也是受人指使逼迫,无奈之下,才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啊!”
皇帝面色铁青:“是谁指使你?”
“正是臣的恩师,吕司业吕大人!”孔宗林猛地扭头,手臂一抬,直直地指向了吕司业。
吕司业登时脸色煞白,然而他刚张了个口,却见孔宗林的手臂又突然一转,继续道,“――还有,康王殿下!”
面对群臣齐刷刷投来的目光,康王咬紧了牙关。
他从太子说孔宗林还活着的时候,便自知不妙,当听到孔宗林就这么毫不铺垫地揭露他时,一颗心更是坠到了谷底。
但好在孔宗林来的路上花费了不少时间,康王虽有些慌乱,但还有所准备,没有大失方寸。
“什么?”他大惊失色,“和本王有什么关系?本王根本就不认识你!”
他并没有撒谎。孔宗林殿试的时候,他不在场,后来分派官职的时候更是没他什么事,他其实压根就没有见过孔宗林,今日,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殿下是不认识罪臣,罪臣也与殿下素无往来,可此次雪灾,却令罪臣被迫卷入您与太子殿下的争斗之中!若不是太子殿下提前发现了粮食的问题,那粮食煮成粥后,分发给百姓,必会引起疾病!罪臣明知如此,可却为了家中老小,不得不做出此等遭天谴之事!敢问康王殿下,为了陷太子殿下于不义,竟不把边陲百姓的命当命吗!”
听到这话,群臣顿时噤若寒蝉,一个个都仿佛成了静止的木雕,假装自己没有听见。
此人真是可怕,还从来没人敢把这种事情放在明面上说!难道这就是将死之人的胆量?
“简直胡说!”康王立刻朝皇帝跪下,“父皇,儿臣完全不认识此人,更不知他为何如此污蔑儿臣!儿臣与皇兄,连架都未吵过,怎么会有什么争斗?而且皇兄去赈灾之时,儿臣已经去营州了啊,儿臣甚至是回京后才得知皇兄去赈灾一事!儿臣顾惜营州百姓,饱受山匪侵犯,主动请缨前去剿匪,如何又会为了陷害皇兄,去伤害其他地方的百姓呢?”
“康王殿下,你怎还敢提营州?”孔宗林怒目圆睁,又朝皇帝磕了个头,大声道,“陛下,罪臣还要揭发一案――康王殿下豢养私兵,扮作山匪,劫掠营州百姓!”
第119章 第 119 章
空气像是凝滞了一般, 朝中众臣,皆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孔宗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人在说什么?他是说,那些骚扰营州百姓、还让营州军士吃了败仗的山匪, 是康王殿下的私兵?那康王去剿的什么匪?剿的他自己的私兵?
康王面色惊骇, 如坠冰窟。
他根本没有想到, 孔宗林会知道此事, 更是在早朝当众揭发!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与吕司业是单线联系, 而吕司业根本不知此事;他人又在陇定, 一个小小县令, 如何知道自己的密谋?定是有人告诉的他,是谁, 是谁?!
难道――
“孔宗林,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御座之上的皇帝紧紧地盯着他,语气飘忽不定。
“罪臣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罪臣敢对自己说的每个字负责!”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那些山匪是康王的人?”
“罪臣没有证据证明,但罪臣知道有人能证明!”孔宗林咬牙, “营州刺史曹宣, 他应当最清楚里面的来龙去脉,罪臣斗胆请求陛下, 派人前去营州调查,或将曹刺史传至京城一问!”
皇帝:“你与曹宣认识?”
“不认识。”
“那究竟是谁告诉你, 那些山匪是康王的人,又是谁告诉你, 曹宣也知道此事?”说到最后,皇帝已经从御座之上站了起来。
他身形高大, 负手站立时本就不怒自威,如今气氛之下,更是威压迫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孔宗林道,“吕大人既然能收到罪臣家人的来信,那罪臣当然也能收到其他亲戚的来信!罪臣有个亲戚,就在营州做木材生意,前段时间写信给罪臣,说他进山之时不小心撞见了零散的山匪,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才知道他们就是康王殿下的人,而曹刺史,也一直在暗中帮扶那些山匪!他左思右想,心里害怕,便写信给罪臣,说他认识的人里只有微臣这么一个当官的,问罪臣怎么办。罪臣也不知道怎么办,便一直埋在心里,直到今天才敢拿出来说!”
皇帝定定地看着他:“你的亲戚?现在在哪?”
孔宗林顿时哭嚎起来:“罪臣收到他的信后,连忙去信询问,怎知再也没有收到他的回信,恐怕……恐怕……”
“简直是胡说八道!”康王气急败坏,“父皇,此人满口胡言,他原籍分明在竺州,怎么会有在营州做生意的亲戚!传他亲戚对质,他又故意含糊其辞,分明是凭空捏造了一个人,妄图陷害儿臣!父皇,您可得替儿臣作主啊!儿臣再怎么糊涂,也不能干出这种事来啊!”
他说完便跪在了地上,眼眶泛红,仿佛真的又气又急。
“康王殿下不是说根本不认识罪臣吗?怎么对罪臣这么了解,还知道罪臣原籍在哪?”孔宗林立刻质问道。
康王一愣,顿时僵在了原地。
“够了!”皇帝阴沉着脸色,厉声喝道,“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何在?”
被点到名的三司长官立刻出列:“臣在!”
“查,给朕好好地查!查查那赈灾粮到底是怎么回事,查查营州山匪又是怎么回事!”皇帝怫然看向康王,“还有你,在三司查清之前,禁足府中,无诏不得外出,除三司办案问询外,不许任何人探视!”
说罢,便拂袖而去,准备离朝。
康王愕然叫道:“父皇!父皇!儿臣真的是冤枉的!”
听他如此悲号,皇帝停住了脚步,站在御阶上俯视着他。
康王下意识地噤了声
,僵硬地与皇帝对视。
那是一张被岁月刻磨过的脸,沙场上金戈铁马掀起的砂砾,嵌在他皮肤的每一寸纹路中,月夜下军鼓号角激起的热血,压在他声带的每一分震颤中。
就是这样一个铁血帝王,却从未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过。虽然也谈不上多么温柔,但,至少也算是个平和的父亲。
康王从来没见过父皇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带着怒意,又仿佛带着失望。
“你究竟有没有做,你自己心里清楚。是白的,便变不成黑的,是黑的,便变不成白的。这几日你就在府中,好好静养吧。”
康王呆呆地看着皇帝的背影,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父皇……父皇这是什么意思?他连彻查都没彻查,就已经认定了他的罪吗?那,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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