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崔伦的嗓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然而他眼角的皱纹,却扬起了些许的弧度。
……
崔伦用完午饭后便离开了,是卫云章送他出的门。
崔令宜站在院子门口,望着他们二人离去的背影默默无言。
“夫人,他们已经走了,咱们回屋吧。”碧螺在一旁道。
崔令宜却道:“后花园的花开了吗?”
“开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估计还有半个多月才开,但现在已经很好看了。”碧螺说,“夫人想去逛逛吗?”
“去逛逛吧。”
崔令宜本来想的是,卫府的后花园定是春景烂漫,去赏景也有助于排遣心情,却没想到,会在花园入口处邂逅牵着襄儿出来的陆从兰。
陆从兰看着她愣住,襄儿倒是一把甩开了她的亲娘,高高兴兴地跑了过来:“婶婶!你终于回来了!你去哪里玩了,也不带上我!”
她拉住崔令宜的右手用力晃了晃,肌肉牵动伤口,崔令宜的眉毛不由抽了一下。
“干什么呢!”陆从兰慌忙把二人的手分开,“婶婶……婶婶摔了一跤,手臂伤着了,你不要去动她!”
“啊?婶婶受伤了?”襄儿吃惊道,“是不是很痛啊?”
“还好,也没有很痛,一点小伤,很快就好了。”崔令宜笑了笑,“襄儿头上的花环真漂亮,是哪里来的呀?”
“是娘亲给我编的!”襄儿摸着脑袋上用柳条和碎花编成的花环,喜滋滋道,“真的这么漂亮吗,我要回去照镜子!”
陆从兰赶紧把襄儿交给一旁的丫鬟:“不是要照镜子么,快带她回去。”
襄儿却依依不舍道:“婶婶,婶婶也可以让我娘亲给你编一个花环!”
崔令宜点了点头,笑道:“好,一定。”
待到丫鬟终于拖着襄儿消失在视野后,陆从兰微微松了口气,欲言又止地看向崔令宜。
崔令宜便也瞥了一眼身后的碧螺:“你也下去吧。”
花园入口便只剩下她们二人。
“嫂嫂……有话对我说?”
陆从兰不安道:“你还……愿意喊我嫂嫂么?”
崔令宜:“若嫂嫂嫌弃我,那我便不喊了。”
“不是的!”陆从兰慌忙否认,“我,我只是……”
崔令宜轻轻叹了一口气:“嫂嫂这话问的甚是奇怪,怎么想,都该是我来问,卫府里还容不容得下我这个人。”
“四娘……”陆从兰犹疑道,“那日我在街上见到你,态度不好,你、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嫂嫂那时提防着我,是对的。”崔令宜说,“我本就是不怀好意嫁入卫家,身份被识破后,嫂嫂疏远我,是理所当然,更何况当时还有襄儿在场,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愿意让孩子冒一点风险的。”
陆从兰:“那、那你是原谅我了?”
“我从未怪过嫂嫂,从未怪过卫家任何一个人,又谈何原谅?”
“那,你和三弟……还和离吗?”陆从兰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嫂嫂怎么想?”
“我?我能怎么想,我无权置喙呀……”似乎是觉得话里有歧义,陆从兰又紧接着说道,“说实话,刚从父亲那里得知,你可能是个细作,还可能会杀人时,我是不敢相信的。我觉得怎么可能呢?明明你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会帮我照顾襄儿,还总是给我出主意,甚至帮助我与大郎重新亲近起来……我心里感激着你,不愿相信父亲的判断,但又不得不相信他。你后来说要与三弟和离,说对不起卫家,我甚至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我想,你还会认错,可见你本性并不坏,也不是不能挽救……可惜你不是崔氏女,纵三弟他再怎么喜欢你,终究还是有缘无分。”
崔令宜:“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当然是再好不过了!”陆从兰道,“你既有悔改之心,又尚未铸成大错,最重要的是你和三弟的婚事堂堂正正,三弟他又那么在乎你,你们还有什么可和离的呢?”
崔令宜轻声:“嫂嫂真是心大。”
“我这不是心大,我只是想不出还要和离的理由呀。”陆从兰道,“你看,襄儿她也很喜欢你,如果你不在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
“嫂嫂如此想,大哥他也这么想吗?父亲、母亲也这么想吗?”
陆从兰怔了怔,总算反应过来,试探着道:“你是怕他们心里还过不去吗?”
崔令宜:“我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也不想让……三郎和家中生了罅隙。”
陆从兰不由笑了一下:“那你便想错了。”
崔令宜望着她。
“我比你早嫁进来几年,也比你多了解卫家这些人一些。大郎自不必说了,他是个温吞性子,根本做不了三弟的主,反而常常被三弟说服。至于母亲,当初给三弟挑选婚配,一直挑不上满意的,倒不是女方有什么问题,而是三弟这里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母亲便觉得还是得给他找个他喜欢的才行。最后不知为何定下了你,但你们婚后关系融洽,母亲看了心里高兴,常常与我说,这个婚事真是定对了。那日你与三弟回京,你先坦白身份,然后离去,留三弟一个人面对我们,你可知他说什么?他说他就算与你和离,也不会再娶。”陆从兰道。
崔令宜瞳孔微颤。
这样的话,在乾州,在卫岚潇的家中,他曾和她说过。当时她并不敢相信,总觉得信了这样的话最后失落的会是自己,她没有想到,在回京之后,他还会把
一模一样的话说给他的父母听。
“他说了这么重的话,若放在其他人家,定是要被骂个狗血淋头,可父亲和母亲见他如此执拗,最终也没说什么,甚至都没劝他回心转意。”陆从兰停顿了一下,“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三弟的意愿和感受,在他们心里分量很重。尤其是母亲,她是不愿意看到三弟伤心的,即便是为着这个原因,她也不会为难你的。至于父亲,说句冒犯的,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崔公如今比以往更加疼爱你珍视你,留着你在府里继续当三少夫人,卫崔二家的姻亲才会更加稳固。父亲一向目光长远,即使只从利益考虑,也不该再计较之前的风波。”
崔令宜却垂下眼睫:“嫂嫂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三郎如何对我、我爹如何对我之上,至于我本人如何……似乎并不重要。”
陆从兰呆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握住她的手,道:“怎么会呢,四娘,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想,但至少我是在乎你本人的呀!还有襄儿,她尤其是!小孩子是最单纯的,她喜欢你,那是真的喜欢你本人呀!”
崔令宜怔住。
“四娘,晚上出来,跟我们一起用膳吧。你都不给大家了解真实的你的机会,又怎么能断言别人不会喜欢你呢?”陆从兰认真道,“然后,留在这里,我们可以继续像以前一样在一起消遣玩耍――对了,你不是武功很厉害吗?我近些年愈发懒怠,平时还不觉得什么,如今忽然有了身子,便时常觉得体虚空乏。你教我几招强身健体的法子,好不好?之前生襄儿遭了不少罪,这次我不想再那么难了。若不是正好有你,我还不知该上哪请教呢!”
崔令宜的目光落在她的腹部,恍惚了许久,脸上才逐渐有了表情。
“是我糊涂了,竟忘了恭喜嫂嫂,得偿所愿。”她微笑起来,“只是若嫂嫂不说,还发现不了呢。”
“才三个月,确实不太明显。”陆从兰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笑道,“四娘是不是还没喝过小孩子的满月酒呢?也没参加过抓周宴吧?很好玩的,留下来,陪我们热热闹闹地过吧。”
第117章 第 117 章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 太子回京了。
与之同时,崔令宜正在陆从兰屋子里,陪她绣小孩子的鞋袜。虽然才三个月,但陆从兰很珍视这个期盼多年、来之不易的孩子, 凡事都想亲力亲为。比如鞋袜, 就不想去买现成的, 非要自己做。崔令宜就在旁边陪着她, 帮她挑花色和穿线。虽然崔令宜的针线活水平实在一般, 但针这种东西, 也算是她的老朋友了, 她穿线比陆从兰快得多,帮点小忙, 正好打发时间。
襄儿也常常想来凑热闹, 总是打着饿了渴了的旗号来门口转悠,奈何还有书没读完, 往往都是被陆从兰轻斥两句,就被丫鬟押着回去读书了。
最近几日,崔令宜都是白日在陆从兰这里待着, 晚上与卫家一家人一起吃饭。尽管她仍旧觉得心里不自在, 但她也知道,这个坎总得迈过去, 她不能一直这么逃避着。好在席间大家说话也不多,基本是围绕着陆从兰肚子里的孩子展开, 偶尔聊几句政事,崔令宜插不上话, 沉默寡言,也并无不妥。
看她肩膀上的伤口正在结痂愈合, 自己也正在一点一点地努力调整状态,加上白日里有陆从兰陪着说话,卫云章总算是放下了心,结束了他的假期,又回翰林院上值去了。
“太子今日回京,恐怕马上又要掀起一波风浪。”陆从兰一边绣着花样,一边与崔令宜聊道,“听说他赈灾处理得不错,还朝后定会得到陛下奖赏,如此一来,又得与康王平分秋色,康王肯定不高兴。你们那个拂衣楼,会不会去动手刺杀太子呀?”
崔令宜现在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听别人提起拂衣楼,她摇了摇头,说:“刺杀太子岂是那么容易的,楼主也没那么傻。”
陆从兰对这里面的事一知半解:“那那个楼主现在去做什么了呢?我听说父亲和三弟都在查,但还没查到什么线索。”
“嫂嫂还是少想点这种事情吧。”崔令宜道,“想多了,就容易心里惦记着,影响休息。”
“好吧,我也就是问问,其实有时候我也不怎么听得懂。”陆从兰抿唇一笑,“但看你们似乎都不着急,那我也不着急,你们肯定比我厉害多了。”
陆从兰又绣了一会儿花面,眼睛有些累了,便拉着崔令宜去小院走走。
走了一会儿,又觉得疲了,自认为这样不行,便要崔令宜教她强身健体的方法。
于孕妇而言,适当锻炼有助于生产,崔令宜想了一会儿,教她打了一套慢悠悠的拳法。
陆从兰从来没学过这种东西,很是新奇,动作记得虽快,但力度却不到位,看上去软绵绵的,远不似崔令宜那般举重若轻。
“没想到看着容易,做着难!”陆从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感觉人就待在原地,也没怎么挪动,一套练下来,却很花费力气呢!”
崔令宜笑道:“这事儿急不得,嫂嫂慢慢来,练多了也不好,早上一套下午一套,便也够了。”
两个人在小院里说了一会儿话,在书房念书的襄儿终于坐不住了,把书一合,跑了出来,抱住陆从兰的大腿:“娘亲,你和婶婶背着我偷偷玩游戏,我都从窗户里看见啦!我也要玩!”
陆从兰捏住她的鼻子:“让你背的诗你背出来了没有?”
襄儿叽叽咕咕地撒娇:“差不多,差不多了!襄儿都这么辛苦了,娘亲让襄儿玩一会儿怎么了嘛!”
陆从兰笑叹一口气,揉了把她的脑袋,道:“算了,去找婶婶玩。”
她现在怀着身子,可不敢跟着襄儿胡作非为。
襄儿于是朝着崔令宜扑去,崔令宜就这么被迫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傍晚时分,卫相和卫定鸿陆续下值归家,然而去翰林院接卫云章的瑞白却回来说:“郎君说今日翰林院有了些新任务,但积攒的公务还没处理完,他得晚些时候再回来了,让大家不必等他用饭。”
卫相点点头:“那就不管他了。”
卫云章不在,崔令宜与他们坐在一起吃饭,便愈加安静。
晚饭后,她一个人回到房中,看了一会儿书,又洗了漱,直到她对镜梳发时卫云章才姗姗归来。
“久等了。”他本想过来抱抱她,走了两步,意识到自己还没换衣服,便笑了一下,“我先去更衣洗漱。”
崔令宜扭过头:“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卫云章顿了一下,回答,“与太子殿下一起吃的。”
“我想也是。”崔令宜说,“太子终于回京,你与他肯定得说点儿什么。”
他是太子的秘密心腹,之前接了皇帝密旨,离京离得仓促,而卫云章回京时太子又不在京中,这时间一下子就差了许多,中间发生的事情难以用文字概括,必须得见一面不可。
“事情有些复杂,谈得有点久。”
“你们在翰林院里见的面?这么大胆?”
“晚上翰林院都已散值,太子怎有理由去翰林院,是我去的东宫。”卫云章道,“只要太子刻意给我留了路,以我的身手,便可以避开那些耳目。”
崔令宜好奇:“你们都谈了什么?”
卫云章:“等我洗漱完,与你细说。”
崔令宜便先上了床去,等卫云章匆匆洗漱完回来,看到的便是一幅极静美的画卷,微黄烛光下,他的妻子乌发披散,嘴唇红润,正安静地坐靠在床头,凝神望着他,眼中闪动着期待。
他掀开被子,坐到她身边,偏头啄了一下她的唇瓣。
崔令宜往后一缩:“说正事呀!”
卫云章这才正色,清了清嗓子,
问她:“你知道太子殿下这次北上赈灾,遇到了什么吗?”
崔令宜:“遇到了暴民?”
这不是什么秘密,过年期间,北方几个边陲小镇闹了雪灾,毁了一些房屋和田地,受灾的百姓居无定所、无粮果腹,亟需官府出面处理。然而那几个小镇本也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官府是有粮仓,但粮仓也受了灾,没那么多粮食和地方供这么多百姓度过冬天,所以便向朝廷求援,最后是太子率了一帮臣属,携带物资前去赈灾的。
也许是饿极冻极,那些百姓竟连太子也敢冲撞,成群结队地要去抢赈灾的物资。赈灾物资虽然本来就是发给百姓的,但也是要按计划发放的,每日多少数量都得规划好,岂能由百姓自己去抢?
听说官府门口很是闹了一场,好在最后被太子镇定化解,冲突不了了之,也没百姓出事,最终顺顺利利地结束了赈灾。直到开春,太子看着那些百姓和当地的官兵重新翻修家园、清整土地,这才离开。
――以上都是传到京城的传言,不过仅在朝局范围内流传,更多的普通百姓,只知道太子赈灾去了,太子回来了,就没了。要不是卫相与卫定鸿吃饭时提到了几句,崔令宜也不会知道这么多。
“非也,不是暴民。”卫云章道,“更准确地说,是被人刻意煽动的百姓。”
崔令宜皱眉。
卫云章叹了口气,将从太子那里得知的原委细细道来。原来,太子被派去赈灾,抵达当地后,便亲眼目睹了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只能啃野果啃树皮的惨状。他大为痛心,决定立刻发粮赈灾。只不过,他还留了个心眼,为防有人中饱私囊,将米粥煮成稀汤,赈灾粥煮好后,他亲自从桶里舀了几勺出来尝,结果一尝便觉味道不对。
太子立刻下令收回所有粥桶,又率人仔细检查了物资里的粮食,竟发现每包粮食里都多多少少掺了霉变的种子!种子难以一一挑出,而这样的粮食若是发给百姓,定会闹出人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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