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娟没把日子往后推,定下了后日。
朝华眉头微松,冲胡妈妈点头:“知道了。”
永秀想呆在家里,她想周全她姨娘。
只要她这会儿不往保哥身上伸手,朝华愿意松一松:“她要什么让厨房备什么,多的找我来报私账。”
胡妈妈把这句传到芙蓉榭,百灵悄悄说:“这一步走对了!”
永秀长松口气,她拿起绣箩一针一线给嫡母做袜子,又问百灵:“袜子都做了好几双了,要不要做鞋?”
做鞋子做衣服都得有尺寸才行,她根本就不知嫡母生得多高,是丰腴还是窈窕。
想问问何妈妈罢,何妈妈也只十几年前见过几面而已:“三姑娘的身量眉目都像老爷,夫人她……”
只记得她爱笑爱玩,到底长得什么模样细说不清。
百灵想了想:“姑娘还是只做荷包手帕香袋儿罢。”
别的一概不要打听!
永秀做了`糕,让百灵送给姐姐,守门婆子说:“三姑娘一早套车出门去了。”
“是回老宅么?”百灵问,要是回老宅请安,她们姑娘也该一起去才是。
婆子笑了:“是去余家。”
马车依旧驶到知府后衙门前,婆子引朝华到余世娟的绣楼。
余世娟只看信上所写就猜测朝华大概是有事要说,便没请袁琼璎,设下清茶点心,笑着请朝华坐下:“容妹妹送来的那张硬黄,真是叫我开了眼界。”
朝华坐到绣凳上,执杯啜饮一口:“上回见姐姐爱好书法,我才想起吴彩鸾的硬黄来。”
余世娟笑了:“你上回还说你在书法一道上并无天赋,可我看你信上的字迹,非悬腕苦练不能得。”
只看字迹就知朝华腕力极强。
过了四月初八,城中不论富户贫民皆要换上薄衫。
朝华出门作客,也没着意装扮,穿了件天水碧宽袖纱衫。
搁下茶盏,拢起袖口碧纱,伸出手给余世娟看:“余姐姐请看,我的腕力不是悬书练就的。”
余世娟微微惊奇,搁下茶盅,伸手托着朝华的手掌,先是细看,而后又伸出自己的手。
两个闺阁女孩的手上都有一层茧,余世娟用左手轻轻抚按朝华指尖,看着很像是练习书法长出的茧子,但又不一样。
“这是?”
朝华坦诚相告:“这是练针练出来的。”
“针?”余世娟先想到的当然是女工针黹,她娘年轻的时候手上就有这样的的针,是祖母常让娘做针线做出来的。
直到父亲一路升官,俸禄越来越多,把一家子都从老家带出来,娘手上的茧才慢慢消退,但指上硬块永远留下了。
朝华道:“余姐姐虽才来余杭没多久,也该听说我母亲的病了。”
余世娟脸上泛红,她当然听说过。
一口传一耳,人人皆知,人人不提。
还有好事者往她娘耳中吹风:“容家别的姑娘就罢了,她娘那么个病症,万一她也发作起来,莫要伤着了大姑娘。”
余家一子一女,大姑娘自然是余世娟。
那人为了拍马,竟把朝华说成是随时可能发疯伤人的人。
余夫人是上官夫人,笑眯眯听了,而后对那人态度也不变,只是告诉女儿:“莫要听信人言,好与不好,你自己就有眼睛。”
余世娟没想到朝华竟会直白说出口,面带歉意:“几句闲言,妹妹不必挂在心上。”
“我不在乎这些。”朝华利落接口,“我来是想……”
余世娟凝目望着朝华,她母亲的病,跟她手上的茧子有什么关联?自己又有什么能让她请托的?
“我是想问,恤颐堂栖流所和仁济堂中,有没有癫狂病病人?”
余知府刚到任就推行仁政,恤颐堂养孤老,育婴堂收弃婴,还有栖流所收流民,仁济堂义诊看病。
城中可能接触到的病患,全在这几处了。
余世娟轻抽口气:“你?”以世家女子的身份学医?还想替人看病?
余世娟手指头紧紧绞住了帕子,她知道朝华来求什么,但连她都觉得惊世骇俗,又怎么去跟母亲父亲张口?
“妹妹,你知不知道就算能去,你会见到些什么人?”余世娟只是摇头,“你这辈子只怕连小吏都不曾见过几个。”
“容妹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不是一句虚词儿,此地已是难得的富庶安闲了。”
恤颐堂收的孤老还好说,栖流所中都是流民,她跟着父亲四方为官,见过流民是什么样。
似朝华这样,生来就在天堂的姑娘,她连流民什么模样都是想像不到的。
“你不会以为,流民也是民,他们只是脏些臭些罢?”有些流脓生疮,碰上了就会得病,要不然父亲怎么会把这些人全拢起来收治?
大力推行仁政,是为了不出时疫。
“就算这些你都不怕,你家里能答应么?”
余世娟说得情真意切,朝华一句一句收入耳中。
朝华声音极低:“他们永远不会答应的,但我要做。”
这件事连一向都偏向她的大伯母也不会点头,祖母更不必说。
“你都知道,为什么还如此执着?”
“天下能延长我娘的寿数的人,只有我。”
第52章 蒸花露
华枝春/怀愫
余世娟动容。
她想起在老家时她娘日夜不停做针线时的情状, 她每夜都悄悄帮着做,她做多些, 母亲就能少做些。
再藏着掖着,指上的针眼,灯盏里的残灯油,也还是叫祖母看出了端倪。
儿子孙子都不在身边,祖母不喜欢她,却要拉拢她一起远着儿媳妇。
等祖母知道母女俩无论如何都是一条心了,便两个一道蹉磨。派的活计就越来越多, 衣裳鞋袜这些不日常的做完了, 还有供菩萨的经幡, 送人的经文经卷, 菩萨的小像。
再后来又让儿媳妇和孙女吃长斋, 母女俩吃的菜里一丝荤腥也没有, 还要从天亮一直绣到天黑。
她与母亲是身苦, 朝华与母亲是神苦。
余世娟自袖中抽出绢帕,按着眼角:“真是,怎么竟是我哭了。”她轻轻吸吸鼻尖, “就凭妹妹这一句话, 我怎么也得替妹妹想想办法。”
这事说起来难, 做起来更难。
“余姐姐方才问我的, 我早已想过了。”朝华道, “我家中还有姐妹未议婚, 我不能因母亲就不顾姐妹。”
这么大喇喇往栖流所里跑是不成的。
“我会在城外僻静处置一幢空宅, 专门收治癫狂症病人。”栖流所和仁济堂中下了诊断的病人, 都可以送到她这里来。
她也不会打着容家的旗号,找一个可靠的中人, 言明自愿救治。
不给栖流所和仁济堂惹麻烦,同样的,也不能给荐福寺招惹祸事。
师太们已经去衙门走过一遭了,再出些事叫刘知县抓住把柄,荐福寺十数年行善的名声就全败坏了。
就像明镜师父说的,这个世道,一样是出家人,尼姑的名声比和尚要“坏”得多。
余世娟怔怔望住朝华:“这些,你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
“是。”朝华点头,不仅想好了,管事已经去找过庄宅牙人,只等有合适的庄宅再去相看。纪叔是民籍,置下宅院便落到他名下。
“若是官府这条路走不通,那我就多费些功夫,到乡间去收治,甚而……买下病人。”
这是在荐福寺遇上那两个闹事闲汉之后,朝华想到的。
收治女病人,难保不会再遇上这样的事。
签张卖身契倒成了一劳永逸的法子,病人家中会得到一笔卖身银,治好了便放良。
只她一人肯定不行,还要高价再聘几位愿意医治情致病的大夫。
朝华指尖沾沾茶水:“按四合院落来空院,外面院墙加高加厚,两侧留出坐馆大夫和健妇们的住处。”
一院四间房,一个病人一间,还得有灶房水房药房。
“医书上有说情志病是痰、瘀、郁,病症不同施针用药的方法不同,就按症状分院落治,每个院落有当值的大夫和煎药的丫头婆子。
朝华一样一样列出来给余世娟看,最后她道:“这还只是个大概的想头。”
原来听着似是痴人说梦的事,经过朝华一句一句推演,余世娟竟然觉得颇为可行!
她定定望住朝华,心中甚是叹服。
这些事是得有财力支撑才能办,但光有钱财还远不够,得肯投注心血才行。
她冲朝华点点头:“若是能成,我倒真想去看一看。”
“多谢余姐姐。”朝华立起身来,冲余世娟端正行了个礼。
余世娟笑了:“我什么都还没办,怎么当得起妹妹这句谢?”只是听着可行,动起来不易。
等送走了朝华,余世娟收拾东西往母亲屋中去。
余夫人许氏刚歇过晌,头发松松挽就,看见女儿过来,笑眯眯向她招手:“怎么样?同容家姑娘玩的高不高兴?”
丈夫儿子不在身边,独女儿跟她一起受苦。跟到任上之后,许氏能满足女儿的就都尽力满足女儿。
余世娟往母亲身边的绣墩上一坐:“当然高兴,我极喜欢容家妹妹的性子。”
许氏也没想到女儿竟会跟容朝华投契。
女儿以前的旧友都在原籍,每到一任总要认识新朋友。偏偏女儿的性情又不活泼,好不容易处得有些滋味,又要离任。
不料才刚到余杭,她就先后交好了两位,许氏笑问:“你这回怎么没请袁家姑娘?”
要说亲近,余世娟是跟袁琼璎更交好,袁琼璎还留宿过两回,丫头们说到晚上帐子里还有喁喁说话声。
值夜的丫头报说:“都是袁姑娘说的多,咱们姑娘就只是笑。”
许氏很喜欢袁琼璎,知道袁琼璎家中也只有父母和哥哥,跟自家一样,动了想结亲的念头。
余世娟笑了笑:“我已经下了帖子,请她过两日来。”她示意丫头送食盒锦盒,“娘看看,这是容家妹妹带来的,说是她娘做的点心,蒸的熟水。”
许氏诧异:“她娘?外头不是说……”
丫头搁下食盒锦盒,余世娟先打开了食盒盖子:“这是松花糕。”
许氏光闻就问:“怎么比寻常的松花糕香这么多?”
“容妹妹说是把松花粉打成松花浆做的糕,这才比寻常花糕更香。”跟着余世娟又打开另一个锦盒盒盖,六只琉璃小瓶立在盒中,每只上面都贴着花签。
“这是用大食国的办法蒸出来的花露。”
大食国的花难得,也太香太熏人,用茉莉佛桑素馨替换,蒸出来的花露滴在衣领襟口,香得又淡又幽长。
能拍在脸上颈项上,还能用来调口脂。
许氏取了瓶茉莉花的,放到鼻尖轻嗅,看着女儿问道:“外头那些尽是讹传了?”
容姑娘上门来是想通过女儿求她为母亲正名?
若当真如此,那她必要为容三夫人正名的!
办一场宴会,将大小官员的夫人们和城中富户的夫人们都请来,让她们亲眼看看!
容三夫人虽非朝廷命妇,但也不能被人这样泼脏水。
“也并非全是讹传。”余世娟垂下眼睑,“容夫人的病时好时坏,不能见生人,原来一直是请净尘师太看症……”
余世娟吞吞吐吐。
许氏看着女儿眉头紧锁的模样,搁下香露瓶,拍着女儿的胳膊安抚:“你爹的官越当越大,同你交好的人也越来越多,有时非是为你而来。”
“要是有谁求到你面前,你却不过情面的,全交给娘,娘来回绝。”
余世娟摇摇头:“是其情实在可谅可悯,只是事,难成。”把朝华请求收治栖流所中癫狂症病人的事,告诉了母亲。
许夫人良久难言:“这……”
只听上两句,她就明白女儿说的情可谅可悯是什么意思了。
余世娟没说出朝华学针的事:“古往今来许多医书都是大夫们经年累月替人看诊,才凝结出的心血医案。”
“容妹妹是想也许收治的人多了,她母亲的病就有能治愈的一天。”
许氏为这对母女长叹一声:“往后要是再听见流言,我是忍不了了。”许夫人是知府夫人,除开本地几位老诰命,就是她最尊。
原来听到两句容家的闲言,她还能装作听不见,不插进本地官宦豪族的口角中去,如今既然知道了这样事,那便再当不了闭眼的佛了。
余世娟拢住了母亲的袖子:“娘,咱们有没有办法帮帮她?”
许氏摸摸女儿的脸:“这事不好办,我会向你爹提一提。”别的事都可,这事对官府来说是横生出的枝节,中间要过好几道关,哪这么容易办?
余世娟依旧殷殷望着母亲,许氏便道:“这些日子你爹还在为贵人的事忙碌,你先写信告诉容姑娘,让她耐心等等。”
余世娟只得点头。
朝华不会干等,这条路能走通是最好,走不通,她也已经间接告知了余夫人。
回到家中,管事已经从庄宅牙人那里取回了宅院图,送到濯缨阁。
朝华来不及洁面净手就先抱着几卷图轴走进西间书房内,在大案上铺开,先看位置,再看庄宅图纸。
甘棠看了,微叹口气儿,打水绞巾递到朝华手边:“姑娘先擦擦手。”
朝华伸出手去,甘棠将毛巾搁到她手上。
姑娘一向一心多用,紫芝青檀早都已经习惯了,虽朝华在看庄宅图,也一件件禀报:“夫人今儿带着小少爷……两人换了葛布短褐,挎着竹篮到后头挖笋子去了。”
“庆余堂给荐福寺的医船送了最后一篓子药,明镜师太捎了口信来,答应沿路收治病人。”
朝华从几卷庄宅图里选出位置不好,地方又太小的院宅。
细看剩下几幅图,选大小更合适的,一处有小花园,一处屋舍更多,一个坐马车去,一个坐船就能到。
她略歇口气,喝了半杯薄荷熟水,接上紫芝青檀的话头:“短褐?”娘做乡间民妇打扮去挖竹笋玩了?
她轻笑起来:“这时节的笋哪还能吃?”
紫芝笑了:“就说呢,夫人一看竹笋已经长得比小少爷还长了,又带小少爷坐船摘莼菜去了。”
竹笋太老,莼菜又新生,一大一小就是玩而已。
“咱们的人跟上医船了没有?”
“跟上了,就按姑娘说的,凡有家人不想治的,赶出家门的,都带上医船。”
朝华一面点头一面指图,芸苓便把最后剩下的两张图悬到木架子上。
远看对比依旧分不出好坏,朝华道:“叫管事告诉庄宅牙人,两处屋子都要看看再作定夺。”
说完这句,朝华搁下庄宅图,一面解身上外出见客的衣裳一面往寝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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