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娘情知不妥, 可她觉得实在有趣, 轻声答允:“那我悄悄的穿。”
小舟停在渡头, 朝华先登岸, 真娘紧随其后, 先还戴着帏帽, 等进了庄宅她掀起帏帽上的薄纱, 乌灵灵的眼睛四处打量。
“这是诊房,这是针房, 这是药房。”朝华一间一间指给她看。
真娘转过一圈,又转身问朝华:“那……病人们在哪呢?”她到此时还不知阿容究竟在学治什么病症。
朝华微顿,还未开口,庭院那头正在埋头洗衣的妇人看了过来,一见朝华,她小跑着穿过庭院冲她们跑过来。
是原来的牛二嫂,现在的金娘子。
她整个人白胖了一圈,朝华大半个月没来,一时竟没认出她。
金娘子本是庄户出身,人生得健壮,嗓门也大,人影还没到跟前,张嘴就先嚷嚷:“容大夫!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你好些天呐!”
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震得屋瓦响,到最后一句时,她站到朝华身前。
袖子卷得老高,胳膊上还沾皂角沫,整个人喜气盈盈的。
朝华冲她微微一笑:“金娘子,莲花怎么样了?我病了几日错过了她的满月,稍后给她补个礼。”
“好着呢!”金娘子伸手在围裙上一抹,“我染了些红蛋,做了些糕饼团子,本就要送给容大夫的。”
她说完又一摆手:“我找容大夫是想讨份工!”
“讨工?”朝华一面慢慢同金娘子说着话,一面观察她的神情。
她看上去就像从来没生过病一样。
“是啊!”金娘子依旧还是大嗓门,但声音比方才小了些,她看到容大夫果然比原来看上去瘦条了些,怕自己一口气把容大夫吼倒了。
“我想讨份工,养活我自个儿,养活我女儿嘛!”
金娘子正正经经坐了个好月子,三丫给她洗尿布衣裳,陈婆子给她炖汤养奶水,萧老大夫隔几日就给她诊次脉,萧只鼓米约旱脑乱给她买点心吃。
她要是还在村里,还谈什么做月子,生的是丫头,第二天就得下地干活去。
哪像现在这样,出月子胖上一大圈。
陈婆子裁着尿布跟她磕牙:“姑娘可说了,你们一个个治好了要想回家都放你们回家去,还派船送呢!你想不想家?”
傻子才想回村去!回去让她爹再卖她一回?还是让婆家再卖她一回?
金娘子想的是怎么才能留下来,她要干活,她要养女儿!
朝华笑了,她对金娘子点头:“好啊,那你就跟陈婆子做粗使活计。”让三丫腾出手来,专给萧执蛳率帧
金娘子咧嘴乐了,她扭头刚要走,又倏地转身:“那我的工钱怎算?”
“比陈婆子少二百文,干得好再给你涨。”朝华含笑。
金娘低头数着手指算了算,陈婆子一月是八百钱,那她就是一月六百个钱,吃住全包,足够她养自己养女儿了!
“成!”金娘子说完又跑回去洗衣服,今天要换床褥子,她得把衣服浆洗得再干净些,屋子收拾得更整洁些。
真娘已经怔在原地,她这辈子连粗使婆子都没见过几个,何况是这样的庄户妇人,她微张张嘴:“这是……”
“是金娘子。”朝华的声音压得极低。
真娘还以为金娘子是帮佣,可庄宅里的丫头婆子都称呼阿容为姑娘,病人才称呼阿容为容大夫。
“金娘子是你看好的?”真娘乌亮亮的眼睛中满是惊诧,“那她生的什么病?”
朝华握着真娘的手紧了紧,甘棠芸苓和唐妈妈冰心几个站在后头互换眼色,唐妈妈面带焦急,她本就不赞成姑娘把夫人给带出来!
夫人是看见喜饼都发作了一通的,把她带来碰见这些同病的人,她万一想起来了该怎么好?
唐妈妈眼看就要站出来打岔,朝华看了唐妈妈一眼,用目光止住她。
温言对真娘说:“她丈夫外出作工,客死他乡,她……她听到消息就病了。”
真娘轻轻抽了口气,目中满是怜悯:“那她夫家呢?”孩子才刚满月,算着日子金娘子还怀着身子时,阿容就给她瞧病了。
“她的夫家想把她卖了,她的病就更重了。”
只这短短两句,真娘便听住了,她长叹一声。
想到方才金娘子讨工作,又问月银的样子,真娘又为金娘子欢喜:“她能撑过来实是个刚硬的人,我也给她女儿添一份满月礼罢。”
说着回身看向冰心:“冰心,预备只银锁一对银镯子。”
唐妈妈一直在后头提着心,待听见真娘全没往自己身上想,这才松了口气,还笑着添了一句:“可不是,能撑过来就是造化。”
真娘牵住朝华盈盈而笑:“一半是造化,一半是阿容!”
唐妈妈笑着点头,心里头道:只盼她的姑娘也能有这份造化。
朝华将真娘带到后堂,萧老大夫捋着白须冲真娘点头:“容夫人,夫人坐,夫人可要试试老朽的脉案如何?”
真娘一看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心里更松一口气,以后就算被婆母发现了,阿容也是跟着老大夫学医的。
她兴兴然坐到诊案前伸出手去,萧老大夫满面慈和闭目摸脉。
萧终驹谝爷身后悄悄打量真娘,看真娘的模样哪能想到她“疯”了十数年?
摸过一只,再换另一只,萧老大夫说的跟每一位大夫说的都差不多:“平日惯喝安神汤药是不是?”
真娘点头。
萧老大夫道:“夫人思虑颇重,那安神汤喝着可好?”
真娘顿得一顿,朝华伸出手搭在她肩上,真娘道:“原来喝着能睡一整夜,这些日子许是事多,只能睡上半夜觉。”
萧老大夫依旧满面是笑:“不妨事,原来的方子我瞧一瞧,给你添几味药就是了,夫人身子康健,只须吃好玩好,自然睡得足。”
真娘掩口笑了,这个老大夫倒比寻常上门看诊的柳太医说话有趣,也更亲切,怪不得阿容要跟他说医术。
朝华心中微紧,原来还能睡大半,这会儿只能睡半夜了。
真娘扭过身子,朝华冲她露出微笑:“走,看看我的屋子去,中午就在这里吃饭?再歇个晌罢。”
昨日报信来,纪叔便忙了一天,原来收拾的屋子已经够精致洁静,知道母亲要来,小屋里又添上了香花水果。
湘帘几,丝障珠围,案上一盆绿菊,处处都合真娘的喜好。
她一迈进屋门就“咦”一声:“这屋子是你布置的?跟我在娘家时的小竹轩倒有几分相像。”
朝华知道是纪叔送来的,点头应下。
真娘往小榻上一挨,先在软枕上滚过一下,而后撑起胳膊,认真对朝华道:“出门真有意思,明儿我也跟你一起来好不好?”
她不想日日在家等着三哥来信,她已经连信都不想再写给他了。
二人坐船回去时,余霞满天。
真娘这一整日见过了金娘子,见过了芸娘,还听说了哑娘。
朝华本来提着心,怕见了她们会让真娘想到她自己的病情,萧老大夫却说:“无事,天下没人会觉得自己癫狂。”
疯子哪知道自己是疯子呢?
真娘双手合什,对着晚霞为三人诚恳祈愿:“盼她们三人能早日安康。”
……
小舟刚靠上渡头,就见青檀守在那里。
朝华落后半步,就听青檀语带迟疑,轻声禀报:“姑娘……楚六公子来了,他等了半日了,他说不等到姑娘见他,他是不会走的。”
朝华目光微垂,再有两日余杭举子赴京,楚六大概是知道退亲的事了。
甘棠蹙眉:“要不要我劝他回去?”
朝华摇摇头:“不用,我去见他。”
楚明忱在花厅中踱过来踱过去,茶喝了一壶又一壶,点心也换了两轮,不等到朝华回来,他绝不离开容家花厅半步。
开始以为三妹妹不想见他,楚六还对青檀道:“烦你再跟三妹妹说一说,我当真是有要事来的,再有两日我们书院的举子就要坐船进京去了,请三妹妹一定见我!”
青檀为难:“六公子,我们姑娘当真不在家中,她……她礼佛去了。”
楚六不肯走:“那就请甘棠出来见一见我也好。”甘棠都不出来,他才确认朝华是真的不在家。
干脆苦等,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三妹妹!
楚六今天才知道沈聿跟容家退了亲,还是从徐年的口中听说的。
徐年这么个消息灵通的人,竟也晚了大半个月才知道这个消息,他急赤白脸赶到楚家,也不知是叫初一还是叫十五的丫头把他领进重重曲曲的院门。
进屋就见一屋子的箱笼行装,锦衣丫环穿梭往来。
徐年先是站定了不敢动,跟着跺脚冲屋里嚷嚷:“楚兄!出大事了!”
楚六正在收拾墨盒,他想把这些年收罗来的松烟墨,油烟墨,雪金墨和新罗墨全都分一分,分给沈兄和徐兄。
听见徐兄嚷嚷,捧着墨盒出来:“出什么大事了?”
徐年满面焦急:“你也不知道?沈兄退亲了!”
“哗啦啦”几声,墨盒翻倒,各样墨块砸了一地,楚六呆怔怔站在墨块中间:“退亲?沈聿?”
他怒火直冒,大步迈出门去,提气高声:“沈聿人呢?他为什么退亲?他是高中了解元就要退亲?”
徐年紧跟在他身后:“这事是我听说咱们山长夫人想给沈兄作媒,将小女儿嫁给沈兄,我心道他都跟容家结了亲,哪还能再作媒呢?再说你也知道沈兄他无兄无弟的……”
楚六胸膛不住起伏,一把握住徐年的胳膊,把徐年那一串废话全堵回了嘴里。
“他还未进京,就想娶山长的女儿?”
“不是啊……”徐年摸不着头脑,“沈兄拒了。”
所以才摸不着头脑,容家的亲退了,山长的亲也不应,沈聿他难不成想进京娶高官的女儿?
楚六赶到书院,拍开门就问:“沈聿!你跟容家退亲了?”
沈聿执卷坐在松窗,窗外松声如涛声,闻言片刻才答:“是。”
楚六来时一腔怒火,这会看他如此平静,心中怒意更甚:“你为什么退亲?你明知三妹妹亲事艰难,同你退了亲事,她要如何是好?你若非诚心想娶,当初为何提亲?”
沈聿终于抬起头来,他只是望了楚六一眼,楚六的那腔怒火就被他目光浇灭。
“不是你变了心?那……那究竟出了什么事?”楚六慢慢走到沈聿身前,“你蟾宫折桂指日可待啊,容家也不会想退亲的。”
“此事,恕我实在不能告知楚兄。”
楚六坐在沈聿的床榻边,这才发现沈聿比下场时瘦了一圈。
是了,他明明中了解元,却没有一日开心过。大家还当是他忧心春闱,这才不敢松懈,闭门苦读。
“是你自捅三刀也不成的么?”
沈聿先是恍惚,然后想起这是他教楚六的:“是,是我自捅三刀也不成的。”
楚六又站起来,没头苍蝇那样转了两圈:“我去看看三妹妹,你都这样,她怎么办?”飞快跑下山,一路赶到了容家别苑。
对着花厅里的挂画盆景一遍又一遍排演该如何说动朝华,似沈聿这样的男儿,还要往哪里去找?
如果不是嫁给沈聿,那嫁给他也好。
心中反复数十回,直到厅外帘响,楚六抬头,见道纤薄身影缓缓向他走来。
到他面前,朝华先笑:“听说六哥得中,还未恭贺六哥。”
楚六见她笑,心中竟比方才听沈聿说自捅三刀也不成还要更难受,这两人都未当着他的面表现出伤痛,可偏偏是他先红了眼圈。
“三妹妹,你与沈兄当真不成了?”
朝华目不转瞬,微微一笑:“当日应亲只是权宜,沈家如此清贫,我生于富贵长于富贵,自然要我的夫君富比石崇。”
楚六哑口,身后云林惠明闻言都倒抽口气。
眼看朝华转身离开,楚六一气追到廊上,隔着长廊灯火,他问:“三妹妹,那我能不能娶你?你过门之后,我们还当兄妹一般,我……”
甘棠芸苓忍不住看向楚六,朝华脚步稍顿,复又远去。
只留楚六久久立在廊下。
第90章 鲜莲子
华枝春/怀愫
朝华快步穿过长廊回濯缨阁。
甘棠与芸苓互望一眼, 芸苓红着眼圈小跑几步紧跟在朝华身后,甘棠转身向楚六行礼:“我送六公子出去罢。”
楚六口中依旧絮絮:“甘棠, 你跟三妹妹跟的最久,我说的话绝没有一个字作假!”
“我知道……”楚六自嘲一笑,“我知道三妹妹喜欢沈兄不喜欢我,我俩成婚之后,我待她会如兄长一般,绝不会越雷池半步。”
“我知你也真心想三妹妹好,三妹妹嫁给我难道不比嫁给别人强?”楚六叹息一声, “三妹妹也不必说些嫌贫爱富的违心话, 沈兄也不必自贬了。”
一句一句说得甘棠心中震动, 但她垂眉不应, 只等楚六全说完了, 才抬头对楚六道:“六公子, 走罢。”
见楚六还殷切望着她, 甘棠无奈说道:“姑娘才刚好了些,六公子等不等得?”
“我知道,我知道!”楚六连声说着, 又急切剖心, “我等得!”
甘棠一路送楚六离开别苑, 楚六将要迈过二门时, 还转身道:“烦你一定告诉三妹妹, 我不是那等心瞎的人, 我明白三妹妹一片苦心, 我不会远了沈兄的。”
甘棠方才都还忍耐得住, 到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眼圈一红冲楚六点了点头:“六公子明白我们姑娘。”
“我哥哥多, 以后侄子也多,可以从侄儿中过继一个来……”楚六说这一串又觉自己想太远了些,讷讷摆手,“你进去罢。”
甘棠差点要笑,她是来送客的,哪能客还没走就自己先走,站在门边看着楚六离开别苑,这才长叹一声回到濯缨阁。
还未进阁门,先闻见屋里传出香甜味。
甘棠脚步微滞,自那一日之后,姑娘就爱吃起甜点心来。
夫人以为是姑娘喝汤药怕苦,亲手做了琥珀枣,各种味道的一小瓮一小瓮接连送来。贴着桂花签的那只青瓷小瓮,姑娘连动都没动过。
甘棠舒展眉头,略带笑意的掀帘进屋:“在吃什么呢?还没打帘子就闻见香了。”
廊下点了一串琉璃灯,几个丫头或穿红或穿紫,凑在小桌前分吃一桌子甜点心,清冷一肃,显出热闹模样来。
连芸苓都收了眼泪,拿了块芝麻澄沙卷满口夸赞:“今儿这些点心做得都好,不甜不腻。”
朝华手中托着个小碟子,碟子里是一小块松仁果馅粉蒸糕,她知道丫头们是在哄她高兴,便也由着她们哄。
看见甘棠,抬眉问道:“六哥走了?”
“送走了。”
甘棠看了芸苓几人一眼,青檀紫芝便借着让座位,斟茶退到外头,连芸苓也道:“我去催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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