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礼嘛,有来有往,慢慢不就走动起来了。
裴忌当然没有把整盒糖果吃完,只是换了个盒子盛着,就搁在椅子扶手边,伸手就能拿得到。
看主子不说话,夏青自作主张:“要不然咱们也还两盒点心,我看容三姑娘爱吃甜的,预备两盒内造的糖点心。”
还一个盒子,搭上两个盒子,然后再还,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生生不息!
宫阁就建在最大的暖泉泉脉之上,比宫城中烧了地龙还要暖和,裴忌换了一身府青色纱衣坐在殿内,良久微微颔首。
夏青转身刚要走,裴忌又道:“不要桂花的。”
秋冬日是吃桂花甜点心的时节,南造的点心尤爱用干鲜两种桂花调馅,可这一盒甜食中却一点桂花沫也未见。
嫁不了蟾宫折桂的夫婿,她竟连桂花也不吃了?
心中这么想,却还是吩咐夏青不要选有桂花的。
夏青口中应是,转身就翻了个大白眼,飞奔去蜜煎局挑了十好几种南北细点。
麻片糖,寸金糖和云片糕,椒桃片之类是南边吃惯了的,奶馅点心却是北边做的好。
夏青选定一盒,又依样每个都盛出一块,放在个九宫格的食盒中往张宿手里一塞:“呐,我忙,你把这个呈给主子。”
张宿皱眉:“主子那儿不是有一盒糖了么?”
也没听说主子爱吃甜的呀?
夏青啧一声,看看张宿那大个头:“你不懂。”
他把点心送到殷府,终于跟甘棠搭上了话,自报家门道:“方才在林中非是主子不报家门,只因咱们家是国姓,就在顶上住着呢。”
甘棠轻抽口气,既是国姓那便是宗室了,怪不得不报官位爵位,真要报了,她们姑娘怎么也得行礼了。
甘棠对夏青和夏青的主家,观感上又好了几分,这才把名字告诉他。
夏青一口一个“甘棠姐姐”,还笑眯眯问站在甘棠身后,板着一张脸的沉璧:“这位姐姐叫什么?”
直到他笑得脸盘都发僵了,才等来一句。
“沉璧”。
若非夏青是担了重任来的,他高低得问上一句“沉璧姐姐娘家是不是姓张?”
他这回算是在甘棠面前混了个脸熟,高高兴兴回去复命。
甘棠一五一十全禀报给朝华,又道:“我瞧过了,有些是咱们在这吃过的,有些还真没尝过,夏青小哥说他明天再来收点盒。”
那两只内造描金的盒子甘棠已经妥当收起来了,换自家的盒子放到桌边。
再没几天就要过年了,今儿姑娘必要把药方抄出来的,这盒点心正好当宵夜垫肚子用。
朝华净手磨墨,落笔之前还叮嘱:“明儿他来,厚谢他。”再多的交际,两边也不会有了。
甘棠拨亮灯火,屋中一时静谧,只有窗外松雪声不住传进来。
朝华抄着抄着药方,还真觉得肚里有些饥饿,想来是早上爬了山,夜里又泡了温泉汤的缘故。
她抄上几页便用银签挑起块点心送到口中,内造的点心是专供给宫妃们吃的,一口一个,吃上一碟也不过巴掌大小。
先是玫瑰豆蓉酥,后是牛乳糖沾子,豌豆黄,芸豆卷,每样都尝过之后,药方也就抄完了。
甘棠已经撑着脑袋,困得眯起眼来。
朝华也不叫她,一张张把药方收理好,预备着明天一早请佛纸烧成灰。
刚将药方收起,朝华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目光投向桌上攒盒点心,她恍然若觉。一共九种点心,全都没有桂花。
连最寻常的桂花绿豆糕和桂花蜜糕上都没有放桂花点缀,绿豆糕还好,桂花蜜糕上没有桂花,看着光秃秃的,哪像是能送得出手的点心?
朝华心中隐隐觉得古怪,可她初来京城,除了亲戚,要说京城里的旧相识,也只有当初那个扒船贼了。
想到扒船贼便想到静尘师太,离开余杭时,朝华给荐福寺捐赠六百两香油钱,也不知寺中余下的女尼们能不能等到静尘师太回来。
她不知道扒船贼姓名,有心想问,也无处去问。
此间不是余杭,西海上野冰皓皓,要到哪儿放舟,再挂起两盏白纱灯呢?
……
山顶宫阁,灯火幢幢。
裴忌夜深未睡,坐在阁中检阅报信。
夏青蹲在阁外宽木栏杆上,时不时伸手挠挠头皮,吸口长气吹飞扬到廊前的雪花,清夜无聊,他刚打了个哈欠想去值房里眯一会儿。
就见廊道那头张宿小跑过来,跑得近了,夏青才看见张宿手里握着个细竹管。
他倏地从栏杆上跳下来:“出事了?”
这种竹筒比最细的笔管还要细几分,纸卷塞在竹管中,由飞鸽送上山来。一般用到飞件,都是出了大事。
张宿回道:“是容三姑娘的事。”
夏青闻言,刚站直绷紧的身体又松垮下去,好嘛,现而今这种事都用上飞件了?他翻个白眼,轻轻一跃跳上栏杆,继续装大猴子去了。
张宿在阁门前停下脚步,叩响阁门,将细竹管呈到主子案前。
裴忌看了眼竹管:“何地送来?”
张宿眼观鼻,鼻观心:“余杭。”八百里加急报信,大雪盖过山路,飞鸽送上山来的。
裴忌并未立时拆开,将细竹管搁置一边,先处理完案前信件。把急件看完,这才停笔,吃了颗苏造糖,这才拔开竹塞。
银针勾出竹管中的纸条。
薄纸上详细写着沈聿是如何从衢州去余杭赶考,刚到余杭就找到了容家别苑。
在容家客居不说,还由容寅举荐进了万松书院。
跟着不久,余杭官眷中便有传言,说容寅有意将嫡女许给当时还未取得举人功名的沈聿。
传言一出,容朝华本就艰难的婚事,更乏人问津。
裴忌目光冷了下来,猜测此人刚到容家就目的不纯,没想到正碰上容朝华这么个家财万千,婚事坎坷的女子。
大概是先用才华打动了容寅,又打动了容朝华。
裴忌都不必细想大概也能猜到,不计较她母亲的疯病,家中又没长辈挑剔,只这两点容朝华就会点头。
跟着就是端阳节定亲,三茶六礼除了请期,差不多都已经走完了。
……
七月初七,赠文星塔灯。
七月十三,制桂花糖。
七月二十,赠灯油澄纸。
七月二十三,赠药丸药散。
七月二十九,赠考篮。
八月初一,贡院门前送考。
八月十三,坐车出游。
九月初一,沈聿得中解元,当日退亲。
九月初二,病。
目光每扫过一行,裴忌的神色就更沉郁一分,最后久久落在那个“病”字上。
她比初见时瘦了那么多,披着狐裘都显单薄纤弱,若是此时相遇,她就算手上扣着花针,也扎不了他。
信的最末一行,写着万松书院山长为女说媒,余杭绸商在沈聿上京的船上看中了沈聿,也为女说媒……
这姓沈的退亲之后,好婚事倒是接二连三。
裴忌又看了眼那个“病”字,想到她琴音中的羁情悒怏,原本已经止住的怒气又冒了出来。
姓沈的挟私而来,她竟看不明白?她的聪颖机变呢?就被沈聿那副书生模样给骗了?
“夏青!”
“来嘞~”夏青自栏杆上滑擦下来,快步走进阁中,“主子有什么吩咐?”
“去,盯住沈聿。”
第98章 糖墩儿
华枝春/怀愫
上京城放晴两日, 又下起雪来。
年关将近,宣南街上各地的商会会馆早早便贴起了春联, 挂起了红灯。整个上京城只有这条街上南北小吃货物最为齐全,还未走进便能听到南腔北调的叫卖声。
余杭会馆便在街尽头,余杭富庶,会馆也建得庭深院阔,十分气派。
会馆的小伙计冯四顶着风雪端着铜锅,穿过院廊往会馆后的东跨院去,给沈解元送羊肉暖汤锅。
厢房内烧着暖地龙, 沈聿只着一身影青单衣, 坐在窗下读书。
冯四笑着叩门, 站在门口恭恭敬敬道:“沈解元, 我给您送汤锅来了。”
沈聿起身来打开门, 看见冯四手中的铜锅道:“我并没叫饭。”
冯四笑了:“您这话说的, 您是解元, 哪能等您叫了再送来?今儿外头下冰珠子,喝口羊汤暖暖身。”
商会寓所比上京城大部分的客栈都要强得多,床软水热不说, 厨子也是南边人, 饭食都是家乡口味, 连举子们的笔墨纸砚也由会馆一力包办。
举子进京赶考, 也并非人人都能住进会馆。
住的虽好, 可这一点, 沈聿不习惯, 他问冯四:“这锅子是何人送的?”
铜锅中热气从铜盖孔中汩汩冒出来, 羊汤闻着一股奶香味,是一大早从羊肉床子切来的, 还捎手带了一包芝麻酱糖火烧和桂花糖墩儿饽饽。
冯四笑了,会馆每岁都要一起祀神,听戏,凡有义举公约,本乡商人也都在会馆中商定,来往的大商人有好几位瞧中了沈解元。
有的是愿意资助他,有的则是想将女儿说给他。
榜下捉婿风险大,沈聿年轻俊朗还没有婚配,那是最合适的人选。
大绸商王老爷这些天便盯准了沈解元,置办衣食接连送来,沈解元不堪其扰,前儿更是打点了行装说要去京郊寺庙居住。
商会会长亲自出面将他留下,约束伙计们不许再替人捎送东西。
冯四生怕沈解元又要背着书笈跑路,赶紧道:“不是不是,这不是年关了嘛,同乡商人都要来会馆拜节送礼,这是厨房做的羊汤,大伙都有。”
听到大家都有,沈聿神色微松,让开房门:“多谢你。”
冯四将铜锅摆上桌,碎嘴多言道:“要我说,您也别不好意思,又不是请一锅羊汤往后就必要求您办事,不过是乡里乡亲照顾一些,咱们这条街上少说也住着四五位解元呐。”
解元是省闱头名,一省便有一位,宣南街上会馆林立,小伙计这么说确实不错。
沈聿神色更松,从袖中摸出几文打赏。
冯四双手托过,他虽是余杭人但学了一口北音,张嘴便回:“您太客气,侍候过您我可算是沾过文气了。”
冯四说着就要退出门外去,沈聿从桌上拿起一碟:“这个你拿着罢。”
冯四一看是方才那碟桂花糖墩儿饽饽:“沈解元,这是才刚出锅的,又甜又热乎,您尝尝罢。”
“不用,我……不吃桂花。”
冯四接过点心,记住喽,沈解元不吃桂花。
沈聿坐到桌前,暖锅还未动,门又被拍响。
徐年拉着楚六,在门外大着嗓门道:“沈兄,开开门,我闻见羊汤香了。”这汤闻着就搁了胡椒香葱,大雪天喝一碗,那还不通身舒泰!
沈聿打开屋门:“徐兄,隔着几间屋,你的鼻子到底怎么能这么灵的?”
徐年作疑惑状:“这事儿你不知道?”
沈聿微微摇头:“怎么?”难道徐年的鼻子当真异与常人?
徐年一拍腿:“这你们怎么能不知道呢?我们三人又是同窗又是同年,你俩怎么能不知道我属狗呢?”
沈聿哑然,徐年已经坐到桌边,毫不客气的给自己满上一碗羊汤,呼呼喝上一口:“香!”他还给沈聿楚六也各盛了一碗,招呼道,“快来,别客气。”
好像是在他自己房中一般。
沈聿坐到桌边,没急着喝汤,问楚六:“楚兄不回去过年?”
他要回去过年必要四处拜会,会不会……见到朝朝?
楚六一身玉色织金锦袍,端碗喝汤,被胡椒呛了嗓子,咳嗽着说:“今日就回去了,等过了年我再来。”
楚家在京城有宅院,但楚六想在京闱得名,还跟以前住学舍一样,天天来跟沈聿一块读书。
楚六知道沈聿在意什么,捧着汤碗又说:“上京城里也有好些世交,过年时候总要拜会一番的。”
他娘不放心他自己出来赶考,硬从余杭赶来了京城陪考,说是眼看他要上进了,怕他被上京繁华迷了眼。
要论繁华,何地比得过苏杭?
沈聿一听就知楚六是在告诉他,会去见朝朝。
他一点头:“甚好。”羊汤里胡椒搁得多,喝着有些辛辣。
楚六看着沈聿的脸色道:“我姑姑一家……举家进京安顿下来也有七八日了,我得去拜年。”
姑姑便是楚氏,说的是容家一家。
“三妹妹……去舅家过年了。”
徐年一口汤呛在喉咙口,冲楚六直瞪眼,这不是戳老沈的心窝子么!
沈聿却笑了:“甚好。”
她曾说过舅家待她跟她娘都极好,并没因是嫁出去的女儿便对她们不管不顾,去了殷家,朝朝会高兴的。
徐年赶紧打岔:“那什么,沈兄,我听说好几家来帖子请你去听讲学,你应了哪一家?”
沈聿抬眸看向他:“你怎知道?”
徐年笑了:“这儿是会馆,你以为在这个地方能有什么秘密?各家的帖子一送来,隔壁院就全知道了。”
沈聿道:“我不去。”
“你真不去?”
徐年一口干掉了羊汤,屋中分明只有他们三人,但徐年依旧摆出鬼鬼崇崇的架势:“据说这种讲学上能听到往年考题的讲经释义,还能押一押今科的考题,要是运气不错,说不准还能碰见未来座师。”
沈聿皱眉看他:“徐兄慎言。”
楚六坐在中间,低头嗦着羊汤不说话。他再天真也是楚家人,出门前家里交待得明明白白,让他进京之后谨言慎行。
再说他一个榜尾,根本就没人请他。
徐年看楚六的神色明白了:“当真能遇上。”
楚六同他明说:“徐兄,去了这样的讲学好,便是约定门生,你可千万慎重。”
徐年的家境比沈聿还差得多,沈聿的养父是正经科举出身,徐年家世代务农,这辈子也不曾听说过约定门生这种台面下的规矩。
他一时怔神,手上的羊汤也不香了,只是喃喃出声:“还真有这种事。”
“徐兄,官场上的规矩多得很,便是我家也嘱咐我别冒进,要是你真想听讲学,不如找个正经书院去听。”
“还有一个月就开考了,哪还有书院收人。”徐年笑笑岔开话头,“楚兄回家,那就我与沈兄两人过年,我们是不是也去街市上买些春贴来?”
“我三十初一不得空,初二我就来会馆看你们,咱们一起吃春盘。”
沈聿却道:“我预备今日就搬去普照寺。”会馆中闲人闲事太多,二月才开考,这一个月他得找个清静地专心读书。
“和尚庙哪有会馆舒服,再说咱们在会馆一文钱也不用花,去了寺里吃素不说,还得自己掏住宿的银子呢。”徐年算了笔帐,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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