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正不知要怎么与真娘谈起,夜半真娘抱着枕头悄悄叩开朝华的屋门。
“我见你屋中还有亮光,想来还没睡下,咱们今儿一块睡好不好?”
朝华坐下灯下正看庄宅图,离开了余杭,她还是得有块地方安置哑娘几人,她在汤山住了几日,觉得这个地方不错。
便托纪叔去看这附近还有没有空着的庄子,越僻静越好。
年前官衙都不当值了,中人们却没歇着,听说有生意,赶紧将图纸送来由买主挑选。还与在余杭时一样,朝华看定了两处,明日想去看看。
她还想带上真娘。
真娘不等朝华,自己先钻进被窝里,还伸着头看了眼熏笼上的湿布,又蛄蛹进被窝:“这地方好是好,就是太干了。”
只要忘了挂湿布,第二日起床鼻腔也干,喉咙也干。成日里吃梨汁润燥,几天功夫吃了得有一筐梨。
甘棠本来在灯下做针线的,知道夫人过来必是有悄悄话想跟姑娘说,收起了绣箩:“我再给屋里添盆子水,明儿让厨房晚些预备早膳。”
真娘笑着应了:“对了,明儿我想吃羊肉白菜馅的包子,还有浑糖蜂糕。”
甘棠记下,熄掉外间的灯火,只留内室两盏,将门关上退了出去。
朝华早就洗漱过,散着长发吹熄暖炕桌灯,也往被中钻。
刚把被子掖好,真娘就凑了过来:“阿容,我有件大事,我不敢跟我嫂嫂说,我想先问问你。”
朝华心头不知为何倏地一紧,她望下暖灯下真娘的脸,几乎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喉咙中挤出来:“什么事?”
真娘紧抿着唇,眉间忧色重重,盖着暖被的身子起伏好几下,从口中迸出一句:“我想跟你三哥合离。”
朝华若非躺着,此时也要觉得晕眩。
“你……你什么?”
说出了最难启齿的第一句,后头的话接连从她口中吐出来:“我想过了,他愿意去哪儿是他的事,可他不该让我独自在家苦等。”
“我离家成婚,离开哥哥嫂嫂的身边,是想过更快乐的日子,不是像这样,看不见摸不着,出了事连一块儿商量的人也没有……”
阿容退亲,她急得口中生泡,夜夜不能安眠,可三哥的信却时有时无,满篇空话,一句实用的都没有!
“在容家这几年,我都是依赖你,依赖大嫂,也依赖婆母宽和,他呢?”
若是她没遇到楚氏,没遇到阿容,运气要是再坏些碰上个稍恶一点的婆婆?那她独自在容家又当如何?
“我想嫁他时,是实心实意想嫁给他。”真娘满面认真,“我如今想合离,也是真心实意要合离。”
她从自己的被窝里伸出手来,探到朝华的被窝中,摸到朝华的手,因朝华指尖冰凉,真娘还微蹙了蹙眉头。
摸摸褥子是暖的,被子也是暖和的,只当她是方才坐在炕桌上写字还没缓过来,还搓了搓朝华的指尖。
“你放心,我虽是同他合离,但你跟大嫂的好处我绝不忘。”
看朝华半天没开口,真娘小心翼翼道:“是不是吓着你了?”
朝华喉头哽住,半晌才哑着嗓子:“你是从何时起这么想的?”
真娘在被子里动了动,沉默片刻低声道:“从他娶了我却又抛下我一人去游学起。”
真娘声音极轻,却很坚定。
朝华阖上双目,她全明白了。
母亲刚成婚不久就已经想要合离,可却偏偏……怀上了她!
因为怀上了孩子,又天真的以为忍耐着生下孩子就会好,可她等来的是丈夫再次出门,还带回了一个怀孕的妾室。
为了孩子,她又再次忍耐,压抑着过了几年正常的生活,才终于“病”了。
朝华调动全身的力气吹熄烛火,她背对真娘,只觉面颊冰凉一片。
漆黑中真娘只能瞧见一团影子,她从被中伸出胳膊将朝华紧紧搂住:“你别伤心,咱俩的情分不变,以后我就在上京,你也在上京,还是能时常见的。”
春帷宴,纳凉会,赏枫赏雪,一年四季总能见面。
朝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她摸索着从被中伸出手去,紧紧握住真娘。
一前一后,两只手相扣,仿佛一个拥抱抱紧了朝华。
……
第二日一清早,朝华就轻轻起身。
也许是说出心中深藏的秘密,又得到朝华的认可,真娘睡得又沉又香甜蜜,软被拉到唇上,眼睛深深阖着。
朝华轻挑开床帐,小声洗漱穿戴,悄悄掩门出去。
推门便见雪积岭上,松含飞霜,昨天夜里又下了一夜的雪。
天色太早,只有甘棠和沉璧已经起来了,天冷,小丫头们便都贪睡,甘棠去打热水,沉璧正在院子里练渔叉。
看见朝华站在院中看雪,甘棠微惊:“姑娘怎不多睡会?”
还以为姑娘跟夫人要夜话,早上必要迟起的,厨房那边还没做早膳呢,又着急忙慌要把几个丫头叫起来。
朝华摆了摆手,仰头望向山间松雪:“不必,我想上山顶去。”
甘棠刹住脚步,只听语气就知姑娘有心事,沉声应道:“是,总要带些软毛毡,再带点热点心垫垫饥。”
上山的这一路,朝华都走在最前面。
山间时不时能听见积雪压断竹枝的声音,有时是簌簌几声轻响,有时如花炮爆开,“噼啪”一声粗竹就断在了石道上。
朝华不等沉璧伸手,自己上前移开断枝。
登到半山,抬头就见不远处山顶升起白烟。
甘棠正在忧心姑娘一清早起床水米都没沾牙,指着白烟道:“会不会是山顶行宫里的贵人也来赏雪了?”
夏青昂着脖子在雪间眺望,等了好几天了,终于等到容姑娘又出门登山。
来不及把锦帷设在桃花林里,主子吩咐设在山顶:“她没上过山顶,总会上去看一看的。”
果然瞧见容姑娘带着丫头上山来,夏青背着身子冲身后人打手势。
张宿一见,立时禀报:“主子,人来了。”
赵轸手里的茶扇扇得都快冒烟,就是想把白烟升上天,让她们知道这里有人,听见张宿的口气,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主子是来伏击的呢。
越是往山上走,积雪就越深,转过一程山路时,阶上的雪却都扫干净了,留出窄窄一条上山的通道。
朝华穿着件毛斗蓬,轻轻一抖,沾在上面的雪就被抖落干净。
夏青在山道顶上冲着甘棠招手:“姐姐,你们也大清早的来爬山啊?”
坐在锦帷中的裴忌轻轻咳嗽了两声,夏青一无所觉,还在那儿嚷嚷:“你们也没带炉子,到这儿来暖和暖和。”
朝华小声道:“虽是长者,也是外男,咱们坐远些。”
夏青站在山道那头瞪圆了眼睛,“长者”?他们主子是到了婚配的年岁,可也不算“长者”罢?
赵轸张宿面面相觑,只有裴忌明白因由。
他又捂着嘴咳嗽了两声,低沉着声音吩咐赵轸煮茶。
朝华远远施了一礼,几个丫头铺上软垫,她自行走到山沿,手扶松杆。
见远山雪压青松,松含白雪,晴光普照,怔怔出神。
甘棠不如出了什么事,见她背影寥落,轻叹一声,摆开食盒,又从暖筒中倒出牛乳子茶,上前两步。
“姑娘,别饿着自己。”
二人对话再轻,还是字字落进裴忌耳中。
她如此情重,竟然到了茶饭不思的境地么?
心里这么想,瞥了眼张宿,张宿收到目光,实在想说,发往衢州和榆林的信已是八百里加急,大雪封山又封路,再怎么快也得七八日才有回信。
就算是给他插上翅膀,那也急不来啊!
朝华知道甘棠心疼她,可连勉强支应都没办法,坐到软毛毡上,闻着新出炉的羊肉包子,一丝食欲也无。
最后只捧着竹杯,喝了两口牛乳茶而已。
裴忌眉心微拧,上回见她,她还没有这样,想必是听说欲跟沈聿结亲的人家众多,这才忧郁。
他捂着口,又连声咳嗽起来。
朝华听见侧目望去,见那三个侍从习以为常,那个煮茶的侍从半天也没煮出一盏茶来,这位长者果然多病体弱,脾气还好。
于是她对甘棠道:“你叫夏青来,分一筒乳茶给他家主人润润嗓子。”
甘棠刚应声,夏青已经迈脚过来了,甘棠颇有些惊讶,夏青咧着嘴奉上食盒道:“我们带了许多吃食,姑娘尝尝罢。”
甘棠这才笑了:“这是家里带出来的乳茶,也请你们主人尝尝。”
喝上一杯乳茶,裴忌终于咳嗽完了。
他握着杯子,嗡声嗡气发问:“小朋友有什么不高兴?”
长者关怀,朝华刚要起身,又听他说:“不必拘礼,我们既是一同赏花赏雪的人,那就算是朋友,不消这些礼数。”
朝华虽坐下了,可心事无法言说。
落在裴忌的眼里,就是她情伤难抑,百般滋味只在心头。
于是他继续用“长者”的口吻道:“我看你年岁又轻,人又聪明通透,纵眼前有些难关堪不破,必能安然通过。”
“新年新岁,我祝你心想事成。”
说着竟让夏青送去一块玉i,通身碧色,雕刻成螭龙纹样。
朝华被这份礼物弄懵了,就算是有缘遇见,就算是长辈慈和,这也太客气了些。
她立起身,不知该不该行大礼,又觉得这位长者很有些话本子里写的高人襟怀,退了礼物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于是她捧着玉i,深深一礼:“多谢……前辈,我便当是前辈赠给我的压岁钱了。”
赵轸扭过脖子,夏青抬头望天,只有张宿依旧面无表情。
裴忌没忘了自己眼下是位长辈尊者,他又咳嗽两声:“正是压岁钱。”
第101章 脱牢
华枝春/怀愫
山风寂寂, 落雪簌簌。
朝华依旧捧着玉i,向锦帷中的贵人持礼道:“长辈所赐, 我该请家中长辈奉上拜节礼盒才是。”
裴忌低哑着声音回拒:“不必。”
朝华听了便歉然道:“是我冒失。”她一时没思虑仔细,只想到不能凭白收下这礼,忘了对方的身份。
对方不愿意说,那就是不想跟容家扯上什么关系。
她若要再问,倒像是在替容家攀附权贵似的。既已受人好处,自然要识趣,于是再次行礼谢过, 预备告辞下山。
锦帷中的长者又道:“往后, 你要是碰上了什么难事, 可以找我。”
又不肯透露姓名, 又说可以帮忙, 朝华虽点头应承, 但并没当真。
赏了雪, 吃了茶,还得了一份“压岁钱”。
朝华告辞下山去,不必裴忌吩咐, 夏青紧巴巴跟在后头, 一路貌似是在同甘棠搭话, 其实是说给朝华听。
“甘棠姐姐, 我们主子可不常给人压岁钱。”
甘棠心中了然, 也跟他一问一答:“当真?”
“那可不嘛, 我们家主子那性子要用北地儿的话说, 那就是各色。”
甘棠自然听不懂这北地话, 连朝华都脚步微顿。
夏青笑盈盈解释:“就是他瞧不上的人一眼都不多看,略瞧得上眼的呢, 那也不愿意跟人多说话,要么大过年的跑行宫来呢?”
得让容姑娘知道,主子可不是随时随地发压岁钱的大善人,就她容三姑娘有!
叨叨了半天,说到紧要处:“这些年收过他亲自给压岁钱的,也就是容姑娘一个。”
这句让朝华眸光微动,心中略有些不安。
夏青又赶紧找补:“除了非发不可的那些。”荣王家的孙子重孙子,誉王家的儿子,淮王的女儿……
下了一程山道,朝华站定,温言对夏青道:“烦你带话,再替我多谢过……”
一时吃不准那位贵人的年纪,她们才刚来上京,连京中有权势的勋贵都还记不真,在行宫的这位更对不上号了。
夏青嘿嘿一笑,接口道:“长辈。”
“是,替我多谢长辈。”朝华对夏青感观不错,他说点心被抢,大概是兄弟之间闹着玩的。
想到这三个侍从各有各的性格脾气,就知主人其实是个心胸宽和的人。
夏青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说,譬如山道上这一截的雪是他跟张大哥两个专程替容姑娘扫出来的。
但他张张嘴,把表功的话咽了回去。
容姑娘聪明得很,一句话不对她立时就能察觉到。
甘棠笑着对他说:“再有两日就要过年了,你要是不当值,就来吃汤圆蛋饺,我们南边过年要吃糖煎年糕和八宝饭,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夏青嘴咧的更开了:“好好好,我那天不当值,我来讨个热闹。”说完站在山道上冲甘棠几人挥手。
直到走远些,估计着夏青听不见了,芸苓才说:“也不是哪一位宗室贵人,人竟这么和蔼。”既没有仗身份让姑娘行礼跪拜,又不肯透露姓名让姑娘还礼。
朝华吩咐甘棠:“对方既不肯说,咱们也不要打听,预备吃食的时候备个年盒请夏青小哥带回去。”
除了这些,也没别的办法可以回馈长者好意了。
夏青耳朵动动,飞快跑回去:“主子!容姑娘请我过年去吃汤圆蛋饺八宝饭!”
他兴高采烈报完喜讯,却见主子只是掀起锦帷一角,面上并无欣喜的神情,忍不住望了眼赵大哥。
赵轸心里翻着白眼,小声提醒:“容姑娘请你,又不是……”说着瞥了瞥坐在锦帷中的裴忌。
“还托我带话,多谢您,还给您也带一份年盒。”
裴忌看了眼赵轸:“把他送回去再练一练。”几回传话都稀里糊涂,打回去重学。
夏青一听就急了!他这回十分机灵,赶紧凑上前去拍马屁:“主子,要是我走了,谁来传话呢?张大哥?张大哥太死板,赵大哥?赵大哥略油滑。”
就得是他,年纪小,相貌又讨姐姐们的喜欢,要不然主子十天半拉月都听不着容姑娘的消息。
就在夏青插科打诨的时候,山间又下来一个宫装打扮的女子,快步上前,向裴忌报信:“主子,宫中来信,请您回去。”
夏青方才还看不出主子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消息一来,就见主子的目光刹时冷了两分,原来刚才他听说容姑娘给年菜盒确实是高兴的。
“知道了。”裴忌淡淡应声,“备车回城。”
说完又看了眼夏青:“夏青留下。”
夏青老老实实跟在张大哥赵大哥和孟星姐身后,还替他们收拾东西跑腿,这时候回上京城去,赵大哥必要抽功夫去看一眼嫂子。
于是他又偷摸进花房揪了两朵牡丹花送给赵轸。
赵轸看了眼花:“干什么?你这小东西打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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