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河边沿岸的灌木丛中已尽是萤火虫,无数绿莹莹的光点,独属于夏季的落雪,轻悠悠地飞舞,清新,奇丽。
明亮而璀璨的蓝眼睛是如此的闪躲,中原中也移开视线不看她好些秒。
盛夏森林,落花在水,萤火在岸。在这幻如梦境的静谧时刻,她看着他,等待他告诉她,那些令年轻的心灵深感难以启齿的话语。他在显而易见的纠结挣扎后,终于抬眼与她对视。她在他的怀抱里听见了他的心跳,那样快。
最终,他以另一只手向她递来了一束花,花瓣被水花拍打、近乎散尽。
一种她与他皆不知晓名称的野花,唯独生长在森林的最深处,在黎明时分会发散能使人宁静的美妙芬芳,当地人将其视为能清神醒脑的珍奇药物。
“……今后再也不会这样了,”他说,“只要是来见你……我一定一秒钟也不会迟。”
月下河上花,与仲夏萤火雪……
皆不如他正深深看着她的蓝眼睛。
他仍没向她坦言。
然而这含蓄的话语具备高温,已表明一切。
“那就约定好了。”她将食指按在他的眉心,“这是约定的印记。只要你是来见我……非但不能迟到,还要每一次都跑着来,就像你今晚奔向我一样。”
“……真的吗?”中原中也愣了一秒,随即妥协,“……行。”
她“噗嗤”一声笑了,他这才意识到她方才是开玩笑。
“莉莉,你又捉弄我……”
“嗯。可你难道不喜欢我这样吗?”
“……”
她站起身来,从河中心走向岸上的篝火堆。
“中也。快过来烤火吧。没多少时间了,很快就该回去了。”
“……莉莉。”
她回首看向仍在原地的他。
“怎么了?”
“……没什么。”他转眸看向远处,“……我去摘点野果来吃。”
可她仍看见了赭红鬓发边微红的耳朵尖,与随着他逃一样的身形远去的自言自语。
——还是……下次再说吧。
……
心绪与火光一并摇曳。
有人为她栽培一片花海。
有人为她踏遍森林采集花束。
抉择,仿若以手从火中取炭一般令人深感困厄。
第79章
事实上, 生理上的求生意志远超过心理上的求死之欲。
数天前,在河底,湿滑柔韧的水草犹如某种猎食的活物般缠绕住他。颤荡的河水像零碎的水银, 将成为一个年轻躯壳的裹尸袋。
缺氧使得他呛水, 他在意识愈发昏沉间, 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滞重的四肢竟在挣扎,身体竟然违背了大脑,想活下去。
可就算离开河水, 也未必能存活。离家之后,他像一只幽魂般游荡, 然后某一天他发现自己抵达了一座名为横滨的城市。
这儿是全境最危险的地带,局势在洗牌,组织们在大换血, 各方势力纷争不断,不论昼夜枪声不绝。非帮派成员的普通人难以幸免, 一个上班族在白日走在街上却被流弹击中咽喉一命呜呼, 这在横滨算不得什么奇闻异事。
他正是由于目睹了不该看的景象——某个帮派的成员们之间自相残杀, 一队人杀了另一队人,并打算嫁祸给别的组织——才陷入了被杀人灭口的厄运。
夜色里他将自己浸入一条河,追逐他的凶手们找不见他,徒劳地端着枪奔跑在桥梁上和河岸边。他先是潜泳, 而后在水面游, 乏力了就顺水漂, 直到他彻底脱力, 沉入了河水下游的某一处,被水草缠住, 濒临溺死。
天空中总是有云,而死念就好像阴云般一直飘荡在太宰治的上方。
记不得从何时起出现了阴云,其他人都看不见阴云,唯独他知道,它永远无法被驱散,它使得他异于常人。而且这阴云愈发黯淡厚重,他不需太多时日就会被死念所压垮。
今夜就是死去的日子。
在水下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身体沉重而痛苦,灵魂却愈发轻飘飘。
猝然,五指紧紧扣住他的手腕,像从水深处突刺出来的异生物。
若不是这手温热而柔软,他几乎要以为,是死神捉住了他。
陌生人显然体格偏弱,她想带着他游走,她的气力却不够;他察觉到她想发动异能力,却被他的异能力所抵消;这样下去,两人都要溺死。
一条麻绳捆绑上他的腰。她拽着麻绳,并未触碰他。她发动了异能力,把他带到了岸边。
这是他活了十四年,距离死最近的一次,却被人救了起来。
正常人绝不会在凌晨经过偏僻的河水下游。
她是谁?
这是太宰治的最后一个想法。
然后他就躺在草地上,陷入了昏迷。
———
横滨。某座普通的民居。
台灯泛着麦穗金的柔光,睡着的人睡得并不踏实。
黑发像一朵黑蒲公英似的,软篷篷,毛茸茸,发丝在白枕头上蹭来蹭去。尚未长开的少年人独有的、带着几分女孩子气的面容,肤色白得近乎病态,五官线条清秀细致。
生着这样一张脸,他本该是一个美丽而讨人喜欢的天使般的少年。可他在睡梦中也蹙着眉头,流露出一种鬼魂的死气沉沉的阴郁之感,这令他有些骇人。
暗而暖的灯光中,素珠端详着这个人。她帮他处理了全部的伤口。他前额上有一处破皮,已经被她包上了纱布。那些绒绒的黑刘海儿太长了,盖在纱布上,这会闷得他额头流汗。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地将那些发丝拨开了。
她忽然又有点好奇他眉毛的质地。人的眉毛与头发的质地并不相同。
尽管二十二岁的他与十八岁的她有一种隐秘、生疏、又亲密的关系,他咬过她的蝴蝶骨,她咬过他的喉结。可她从不曾用指尖勾勒过他的面容,甚至从未留心过他的眉形。
这会儿她仔细地瞧他,才发觉他有一双长而细的、弧度平缓柔和的眉毛。
这很特别。因为俊美的男性总是有锐气的浓眉,可他连眉都长得秀气。
她用指腹轻轻摸了一下他的眉毛,毛流短短的、绒绒的,不像男人,像小孩子。
——那么幽暗的一个灵魂,偏偏长着一副轻盈而漂亮的躯壳,连眉毛都像小孩儿,多不可思议。
时年十四岁的、犹如一只休眠的黑精灵似的、脆弱不堪而毫无防备的太宰治,属实是有些惹人怜爱。
突然间“心生歹念”,她捏了捏他长而黑的睫毛,寻思着要不要拔光了。
登陆游戏以来,她从未全面地照顾过任何人,可她不仅使用了异能力才把这条青花鱼从河底带回了居所,还为其清创、喂药、擦身、更衣。她当然没占他便宜,腰部以上她是亲历亲为,再往下就由系统代劳。
可他仍是欠了她好多。
她觉得他怎么也得用自己整个人去偿还她。
他的伤势不轻,跳河后能存活,正如一个奇迹。
不过太宰治一直是一个命硬的人,从十四岁起初次尝试自杀,一直乐此不疲到二十二岁,不曾放弃,从未成功。
自从进入了复刻回忆的副本时空,素珠就一直在捞人。
大概一个月前,她在吉隆坡的黑市解救了一群被WFS组织所囚禁的无辜者,包括了一些羊的成员。她遇见了羊的首领,十四岁的重力使。三人逃离了黑市,寻了一处地方供白濑疗养。待到伤员康复之后,一行人乘船返回横滨。中原中也是为了回家,而她是为了追击藏身在横滨的WFS组织的头目。那个人杀了坦帕斯塔家族的许多人,她绝不会放过他。
她与WFS组织的头目仍有一场恶战。她不愿意让羊组织的成员们被卷入。因此,她始终没有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中原中也,也并非向他透露自己的目的是杀了那个头目。一行人并不能通过正规途径去霓虹,只能坐走私船。由于走私船能藏匿的人数有限,他与她在码头别离,分别乘坐两艘船,一前一后出发了。
可命运总是充斥着戏剧性……
——她那一艘船出了事。若不是持有系统,她当真就在大海上丧命了。那一场船难,令游戏程序为她添加了一个【脑震荡所导致的丧失了部分记忆】设定。虽说她的记忆并无差错,可她不得不遵守那个设定,她就此“忘记”了中原中也。
抵达横滨之后,她在一个深夜,砍掉了WFS组织的Boss的首级。那一颗头,在她的临时居所的地下室的冷藏柜里。她离开横滨、回归西西里岛之日,她将带上那颗头颅,将它作为礼物献给家族。
她是背着家族私自外出,追踪并剿灭了WFS组织。一切已成事实,这份功劳能让她的任性行动得到赦免,她回家后不会再隐瞒,会向亲属们坦白。母亲和父亲和祖父最近都在西欧,他们对于她离开西西里岛这件事毫不知情,这多亏了斯库瓦罗帮她骗住了他们。
等到病人痊愈了,自己就离开横滨。素珠这样想着,撤手,放过了太宰治的睫毛。
睡梦里的黑发少年发出了一串含混的不安的呓语,好像一只濒死的小猫在叫。
夜已深了,她也该睡了,总不在他床边坐上一整夜。
然而,这惨白、羸弱、漂亮的少年,一副做噩梦的样子,令她有些挪不开脚。
好可怜。
他被一个人留在这儿的话,或许等她明早回来,他就已经孤独到死掉了。
她在怜悯他的同时,也有些怜悯自己。
她清楚自己近乎没有弱点,二十二岁的太宰治多智近妖,却也不知该如何拿捏她。可她在这一刻意识到了,他仅凭一点就能让她对他狠不下心……
——当他对她展现他的真实与脆弱,她就难以抵御他了。
可这正是他在正常状态下绝对做不到的事情。他清醒时像一只紧锁的河蚌,外壳上的各种花纹是层层伪装,绝不让外界窥见易碎的内在。
素珠在商城购买了一只大大的晴天娃娃抱枕。
有时候太宰治会让她想起晴天娃娃,无血色的,轻飘飘的,这种娃娃挂在屋檐下就像在上吊,而他有时候也是真的会上吊。这种相似性,其实还挺幽默。
她给晴天娃娃加了一个【安眠Buff】,接着她把这抱枕塞进他怀里,让他抱着它。
“睡个好觉吧,爱骗人的胆小鬼。”
手心摸了摸毛茸茸的黑脑袋,注视着酣眠的他,她也不明白自己现在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永远佩戴着假面吧,别让我瞧见你真正的模样,别让我对你……”
冷不防,他翻了个身,惊得她停下了身不由己的、莫名其妙的喃喃自语。
她梦醒了似的,背身离开了他。
———
人变成鬼后,会双眼失明,并且会得到一只晴天娃娃抱枕吗?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正确答案是,自己仍活着。
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的眼前尽是漆黑,他是利用五指触摸物品,才确定了自己一觉醒来,搂着的物品是晴天娃娃。
门被推开。
“你的眼睛是暂时失明。”
他仍平躺在床上。他听见了一个美丽而懒散的少女声线。
“你逃亡时,被追击者丢过闪光弹吧?这刺激到了你的视网膜。你最快半月之后才能恢复视力。”
“咳,咳咳……我坠河的不久前,确实是直面了闪光灯……”他的嗓子干涩到他讲话甚为艰难,少年的嗓音轻而沙哑地说道,“虽说我并不想活着,但还是感谢你救了我……请问,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我是极昼终结者666号。”
黑发少年的头顶缓缓地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那不可能是人名,只能是游戏账号名吧……”太宰治缓缓说。
“你说对了。”少女打了一个哈欠,“那是我好多年前,还是游戏新手时用过的id。”
“你并不想让我知道你是谁……”
“是。不然嘞。”
太宰治:“………”
这个人的性格比他设想的要顽劣得多。
“那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救我吗?”
“我看你长得不错,想把你卖掉换钱。”
“……”
“你怎么不笑?我多幽默啊。”
“……”
素珠弯着嘴角。
他不知道她是谁,而且他看不见她,她就索性在他面前放飞自我。她还改变了声线。
虽说她本人的性格,与大小姐角色卡别无二致,但她偶尔也想放松些,皮一把。
“别紧张,我对你没有恶意,我只是凑巧碰见你,又突然想行善,所以救了你。”她走到床边,将一支导盲杖递给他,“走吧。我带你在家里转一圈,帮你熟悉你接下来半个月要生活的地方。然后我要去打游戏了。”
“……”
第80章
世界上几乎没有比饲养一只慧黠却脆弱的黑色小猫更有趣的事情了。
眨眼间她已经捡到猫一周了, 非常习惯于每天打完游戏就逗小猫玩,逗完小猫就打游戏玩的美妙日常。
夏末午后的阳光甚好,清清透透地穿入民居的窗户。今日的横滨难得没有帮派斗争, 呈现出安静而宁定的面貌。
落地窗边的藤椅悠悠地一荡一荡, 皎白的卷发像花藤般垂下近乎触地, 似睡非睡的人,将一本书扣在面庞上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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