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尔,她坐直身子望向坐在书架边的另一人。
“好无聊。”
“海藻君,陪我打游戏吧。”
“……”
坐在书架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双手捧着一本诗集的人循声望去, 他白净面容上,一对茶褐色眸子在满室阳光中显得透亮如晶石, 然而却并无焦距,显得无神。
“Z小姐,请您仁慈一些, 别这样为难我一个盲人……”
“你前天就当了我的陪玩,今天再当一次又如何。”
“……”
“端着一本书作甚?你什么都看不见。难不成你在与书进行精神交流么。”
一不做二不休地, 她站起身走向他, 她的影子落在他身上。
“我要你把书放下, 陪我。”
“……”
被她称为“海藻君”的少年,扬起一张恬静而秀气的面容看她,目前是失明状态的鸢眸映出她静悄悄笑着的脸孔。他并不知道她极其享受看他这副样子,年轻而羸弱, 脆弱无助得像一只任人宰割的黑绵羊。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点了点下巴, 对于她任性的要求表示妥协。
她表现得正如她完全不认识他。她拒绝将自己的真名透露给他, 随意从字母表里挑中了字母Z,告诉他称呼她为“Z小姐”即可。她也没有询问他的名字, “海藻君”是她为他取的代号。
尽管他由于闪光弹而暂时失明,却能通过听声判位玩射击游戏,并且表现得十分优异。
素珠正好需要一个队友,前天就拽着他打了一个下午的排位赛。
———
一台电视的前方,两人的间距约半米,各自坐在一只垫子上,分别握着一只手柄。
游戏开始。
两人都情绪内敛又心眼甚多,是话不多的性格,即使打排位赛也是在沉默中进行。
午后的客厅中轻轻响着射击游戏的音效,两张年轻的面容都不带太多表情,银眸有神地盯着屏幕,褐眸无神地望着空气,这场景略显诡异,却又和谐。
八局连胜。
窗外的天空已是黄昏的颜色,身体后知后觉地陷入了疲倦,素珠放下手柄,边打哈欠抬手揉眼,边扭头看他。
金黄的室内灯光之中的太宰治瞧着分外温和,微微卷曲的黑色短发泛着暖调的光泽,苍白到有些病态的皮肤显得有气色,他也在看她,空洞的鸢眼的长睫颤了颤。
到底还是岁数小,纵使身体瘦得与骷髅没区别,他面颊的线条却趋于圆润柔和,看起来手感十分好,让人想捏,也令她想起水族馆里的白色水母,冰凉,柔滑,幽邃却脆弱的生命体。
“我累了,先回屋休息了。冰箱里有各种食材,你自行解决晚餐。”
趁着他失明,她直直地盯着他,甚至开始数他左眼睫毛的数量,待到他恢复了视力,她可就不能这样做了。
“但你别把我的厨房炸了,也别用试图拿家用化学品调制出可致死的药物,我不想重建厨房,也不想处理你的尸体。”
——上周的某天,失明的少年像木头人一样在厨房的水槽前站了好一会儿,她看出来他是在思考把洗洁精和漂白水混合饮下的自杀方式是否可行,她制止了他,并警告他,家里只剩下一瓶洗洁精了,禁止浪费。
“嗯。”
黑发少年点了点头,白净的面容像小孩子般恬静乖巧。
“我都听您的。”
大骗子。
你永远只依从你自己,永远嘲弄戏耍他人。
她笑着心想。
不对。他现在还不是大骗子,是小骗子。
空洞的鸢眼略略诧异地一眨,他向后躲,却无处去,脊背抵上沙发楞,嘴巴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唔”。
——她双手探过去轻掐住了他的面颊。
有点婴儿肥的脸庞,手感和她预想的一样,冷淡而柔滑。
此时此地,是千载难逢的他稚嫩脆弱且无法还击的时机,让人怎么能忍住不欺负他。
“你怎么长的。”
她毫不留情地搓揉着他两腮的软肉,欣赏着他可爱地变形着的面孔,以及他柔静而空茫的表情。
“身子那样瘦,脸却圆嘟嘟的。”
实际上她不应该触及他。
她只在他昏迷时触碰他,他恢复了意识之后,她一直与他维系间距。
她想保密身份,而他过于黠慧,即使他失明了,也能通过与她的肢体接触,推理出并记下来她的身形,在今后找到她。
但,她现在只是伸手捏他的脸,他再聪明也只是人,总不至于做得到,记住她的五指尺寸和手掌纹路,借此锁定她。
眨眼间,素珠意识到她针对他的预判,错误了。
他扬手,掌心覆盖上她的手背。
无焦距的茶鸢色眼瞳宛如两面平滑的黑镜子一般照着她,莫名地使人身心发凉,一瞬间她心弦一绷,质疑他恢复了视力,真正地看见了她,可她清楚他并没有。
仿若猫咪用脑袋摩挲人类饲主的手心一样,黑发少年以侧脸蹭着她,薄而滑的唇瓣勾起安谧而灵俏的弧度。
“我的确体弱。”
“这是因为我从前没遇见您。”
“我相信Z小姐是最好的饲主,您可以将我养得很好,变成您想要的任何样子。”
恰似一只惹人怜爱的黑色猫咪,撒着娇展露柔软的肚皮,示意人将他留在身边。
然而,极遗憾,她深谙他的真相。
这只极端危险的异常生物,对于她这个神秘人起了各种心思,他想知道她是谁,他想掌控她,遂披上无害的伪装来蛊惑她。
倘若她真的是一个天真的少女,为这个美少年所打动,决定留下并饲养他,她的下场只会是被他反向驯服,沦落为他消磨时间、增趣人生的工具,被耍弄,被利用,被摒弃。
她是有点儿喜欢他。
可她最喜欢自己,她不会因为任何人而不首选自己。
“真可惜。”
她施了力,从他手之下,将手抽离。
“我并非你想象的那般中意你,我对你只不过是一时兴起。”
“你不了解我。捡来的东西,玩腻了,就扔了。我就是这样的人。”
她以食指抬起他下巴,彼此的神情都静谧而莫测。两个善于演戏与欺骗的人,谁也无法真正地看透谁。
“小猫。”
“在我对你腻味之前,尽快养好伤,自行离开吧。”
她抛下他,转身离去。
———
那个傍晚的试探就像不曾发生过。
接下来的几天双方继续正常相处。
直到素珠在一个晚上外来,发现家中仿若废墟,黑色猫咪无影无踪。
[角色们在各自的剧情线里,偶尔会遇见剧情杀。]系统为她解疑,[太宰治目击了不该看的景象,他正是因此遭到某个组织的追杀,跳入河中,被您救起。]
[那些人找到了他,将他带走了。]
[他可真是个麻烦。]她从像被轰炸过地板上拾起一条绷带碎片,[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
当死亡像一片将落未落的枯叶般悬在头顶,太宰治觉察自己始终宁静。
一群人破门而入,用黑色布袋蒙住他的头,将他拉扯下楼塞入车内,行驶了很久之后,车停下了。
什么都看不见,太宰治嗅见清凉的夜露,这儿是荒郊的树林,一片完美的刑场。
来杀他灭口的这一帮黑手党,共有六个,皆非善类,内有抵牾。
敌人们在太宰治眼前近乎是一览无余,洞察人心于他而言像眨眼般轻而易举。
只可惜他做不到掌控那个神秘的少女。
这正是他觉得她甚为别致的原因。
在这群人商量着是即刻杀了他,或是逼问他交代同党的下落的时候,他仅用三言两语,就挑拨离间了六个人,从争论加剧到吵架,再恶化到搏斗。他正如祸神厄里斯一样举重若轻地掀起纷争。
枪的尖锐鸣叫刺穿郊野的夜空,林中只站着一个黑手党,他像从狂梦中醒来似的,意识到自己开枪杀死了另外五个同伴。
那个年仅十四岁的、双眸失明的黑发少年,却干净如玉、好整以暇地立着,夜风吹得黑卷发轻轻荡,他苍白得像一抹幽灵。
被同伴们的尸体所环绕着,双手沾满鲜血的男人满面崩溃,“恶魔……你这只恶魔……我要杀了你!”
男人冲少年举起了枪。
后者却柔和地微笑了。
“那就麻烦你杀了我吧,我正觉得无聊呢。”
男人裂眦嚼齿,猛地开枪。
寂静。
枪膛内无子弹。
“哎……居然没子弹了……”
长长地叹气,黑发少年轻轻地眨了眨眼,语调惋惜着自己没死成,也嘲讽着绝望的男人的无能。
“要我给你第二次机会吗?”
男人却不知道望见了什么,瞳孔一缩,手脚发软,枪从手脱落,人跌坐在地。
——从黑发少年的后方、森林的暗处,徐徐现出一道身影。
美丽得惊人、威严得骇人的白发少女,行到那少年的身侧,天空中的银白月轮的光辉比不上她的一半光彩。
“Z小姐。”太宰治的嗓音如羽绒般轻飘,带着难揣的、浅淡的笑,“我没想到对我只是一时兴起的您,居然亲自来接我回到您身边。”
“我来得很扫兴。你在享受一段很愉快的时光。不是么。”
“您来找我,我感到很幸运。”
“开过枪么。”
“我还不曾杀过人。”
“那么,今晚将是你初次尝试不被允许的蜜饯了。”
“可我双目失明,该如何瞄准呢。”
“你只用把自己交给我。”
她的左轮,由他拿起,而她的手裹挟着、掌控着他的手。
准星对焦那一个颤若筛糠的黑手党男人。
“他为了杀你而来,他是你的仇敌。”她附在他耳边说,“因此你应当回赠他相同的礼物。”
——她是一名坦帕斯塔,而暴风雨家族的家训之一,即为“以礼回礼”。
“砰!”
冷黑的子弹出膛飞翔,艳红的花朵在前额绽放。
第六个人倒下,加入僵硬惨白的五个人。
仍站立着的、举枪着的两个人,银色眼睛与鸢色眼睛的温度是如出一辙的极寒,正如双生的杀手。
她将左轮手枪抽离的时候,太宰治的指腹摩挲过枪托。
“您要离开我了吗?”
“我已经看到了我在你身上最想看到的。”
答非所问。她纤长而发凉的食指,抚过他的下眼眶。
“当我引领你扣下扳机的那一霎那……你的躯体紧绷了,你的呼吸急促了,现在你面色微红,你眼中漾着水光。”
“你知道你现在看起来有多病态吗?就像是无药可救的病人,像是现身人界的浮士德……你称得上是喜爱杀戮的,你对幽暗、血腥、与混乱,是毫不排斥的。”
“你这样,真迷人。”
“您和我不正是同类吗。”
“既然您满意我这样,为何还要撇弃我呢。”
他说着抬起五指去捕捉她的食指,却落了空,她及时地抽手并后退。
“目睹了魔盒的最黑暗面,我不再对它感兴趣了……我告诉过你,我会丢弃令我腻味的存在。”
再一次,她转身离他而去。
他一动不动,尚未恢复视力的鸢眼漆黑如墨,他望着她的背影。
“再见了,小猫。”
“最好是再也不见。”
……确实如此呢。
他不言语,听她离去。
冷锐,虚无,空心,只在被混乱刺激感官时才觉得活着……她和他,是两种高度近似的危险元素,为安全起见,最好是永不相遇碰撞。
第81章
[欢迎您回归横滨。]
复刻回忆的副本空间像积木一样坍塌又消散, 意识重返躯壳,她睁开双眼,亮得炫目的白色阳光照耀卧房, 落地窗外传来清脆的浪涛, 海风将白纱窗帘吹得翻飞。
这儿是她位于横滨海域的私家岛屿上的洋馆, 这儿的一切是明亮的、素白的、美丽的,除了她的心绪。
从床上坐起身,她望向落地窗,发觉岛上的草木已不再青翠, 泛着落日般的浓艳而丰富的暖调颜色。
[副本空间与主空间的时间差,比我们预计的多一些。]系统及时地解释道, [您离开时是夏天,回来时则是秋天。您在副本待了一年出头,对于主空间的人们而言, 您消失了数个月。不过好在您有千代美女士,您的父亲与祖父险些为了寻找您而发狂, 是千代美女士稳住了他们。您归家的消息已经传达给您的家属们了, 千代美女士目前在从巴黎飞往横滨的飞机上, 您的祖父与父亲忙于事务,一时脱不开身,最快下周才能来横滨看您。]
将睡袍披在肩头,素珠走上露台, 在微凉的清风中, 她眯眼俯瞰着秋日的小岛, 久违地呼吸着横滨清晨的空气。
[关于我离家出走一事, 母亲压根不会生我的气,她只会笑问我这一次玩闹得是否尽兴。父亲那边也好说, 他尽管生我的气,可我撒个娇就能让他息怒了。]素珠以心音叹气,[最难对付的,是里昂爷爷……连我也不清楚爷爷他会怎么处置我……幸好我还有一周时间可以备战。]
想起了一些人,她问系统:[露西、弗兰、赫尔曼,人去哪儿了?]
[他们都不在岛屿上,被坦帕斯塔家族派去世界各地搜寻您了。]系统回答,[露西在巴塞罗那。赫尔曼在布萨佩斯。斯库瓦罗在伊斯坦布尔。弗兰在亚马逊雨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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