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震荡起层层涟漪,很快上方举着火把的士兵们也涌了下来,纷纷将水潭围死。
贺霄慢条斯理抽出长刀,只等着水下的人冒头出来。
涟漪越荡越开,最终归于平静,众人没等到出水的敌人,却是倏然一条鬼魅般的大蛇向上蹿涌一口咬住了上方枝干。
士兵们皆是一惊,等再定睛一看,这哪是什么大蛇,分明就是一条钢筋铁甲勾成的铁鞭!
“是千机伞!!”有眼尖的士兵惊叫出声。
拿回自己兵器的沈北陌整个人的气势都不同了,她借力破出水面,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于半空中横甩铁鞭逼退岸边众人,借着上冲的力道倒踩在枝干上,将自己一脚蹬出,照着贺霄的头上跳去。
铁鞭在半空中被她甩动变形,凌空砸下来的气势像是要把贺霄活活砸成烂泥。
男人也不敢托大跟这般不知深浅的神兵交锋,疾行一滚躲避,但这堪称机变兵王的千机伞显然道行不止于此,他甚至听见铁片割碎夜风的呼啸声,还有里面的机簧迅速挪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沈北陌是气急了,一占上风便是穷追猛打,她人落地的那一瞬间,铁鞭上的每一块铁片都彻底炸开,处处皆是锋利刀轮,抡动间整个夜空都响彻着杀伐之声,方圆十来尺无一人敢近身,清出了一大片空地。
她与贺霄之间的形势完美对调,一追一逃,皆是将对方往死路上逼。
大楚军营里灯火通明,那诡异兵器再加上沈北陌三个字在战场上的凶名实在太盛,早就在大楚军中传得有些妖魔化了,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是闻风丧胆,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看着三军主将被原本就快被俘虏的敌人追杀,却是无人能插足这两大高手的战圈。
贺霄脚下功夫极好,窜进丛林中后面的小卒根本没人能追得上,他深知这邪门兵刃最是需要足够的空间去活动施展,专往树木之间闪避,阻碍沈北陌的发挥。
最初的震撼之后,士兵们也终于是回神想到了法子克制,纷纷开始搭弓射箭,不管准不准,先冲着敌人瞄过去再说。
沈北陌箭步窜上军帐顶端,也没再往那密林里追,她迅速抡动铁鞭,走位的同时也完成了机簧的移动,千机伞再次灵活紧扣成了铁伞的模样,绞动间呼啸声更盛,轻易就卷掉了无数羽箭。
她灵活跟着铁伞旋身挪动,转动着将伞柄扛在肩上落定,边缘锋利的伞刃正好将天上的圆月切割开一分为二,立于帐顶,倨傲轻狂。
“我自负?”沈北陌这一架打的舒坦极了,亢奋指着贺霄的鼻子记仇反问:“是谁自负。”
箭雨让贺霄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他胸膛起伏着,沉默凝视着帐篷上那个气焰嚣张得快要烧起来的男人,还有他肩上的那把凶悍的铁伞。
千机之名,果真名不虚传。
沈北陌这口恶气总算是舒出去了,也知道见好就收,毕竟是人家的大本营,没再惦记粮仓,撂完这句之后便再次挥动铁伞,借风滑进山林间,窜走了。
不多时,被佯攻引出去的李恪带人策马赶回,一听沈北陌三个字就气冲脑门,就凶神恶煞倒提着鬼火刀要来找他干架,却是扑了个空,只看到了正在收拾残局的一众士兵。
“二爷!那沈北陌跑了?”李恪气冲冲进门,见军医正在给贺霄包扎手臂,登时一愣,“二爷您受伤了?”
油灯下的男人神情极其冷静,沉声道:“不碍事,皮外伤。”
军医光看伤口都是忍不住后怕道:“将军这几日注意别沾水,这兵器实在锋利,只是擦碰都能切出这么深的刀口,若您慢个一星半点,只怕手臂就难保了。”
这话没惊着贺霄,倒是吓着李恪了,登时冲上前来询问:“不会影响二爷日后练武吧?”
军医道:“小李将军放心,只要好生休养,便能痊愈。”
军医离开之后,贺霄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二爷,你跟那沈北陌交手了?是他伤的你?”李恪问道,“他一个人来的吗?怎么会突然来这么一下子,会不会是有什么阴谋。”
“他应该是特意回来拿千机伞的,那日在山谷里他将伞.兵沉在了水潭里没能带走,可惜我们一直没发现,错失良机。”
李恪一脸惊讶,显然也是懊悔万分,“那真是可惜了,这等神兵,若能缴获……”
“千机伞这种东西,不是拿在谁手上都有一样威力的。”经此一战,贺霄对沈北陌这个人也重新有了相当的肯定与重视,“撇开心性策略不谈,能将伞.兵练得如此臻化境地,是个相当可敬的对手。”
他缓慢转动着手臂,盯着纱布思考道:“有什么办法,能克住他的灵活性就好了……”
灼灼烈日将树叶都烤得卷曲起来,除了大凤山上的军队之外,楚军还分了一部分兵力压阵在一线峡口,两条线路不管是打通了哪一条,都能顺利将南邵收入囊中。
是日清晨,沈北陌撸着袖子正带着将士们加铸栅栏墙,楚军占领的大凤山的高地,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也要防着他们出些鬼点子从上坡砸些滚石之类的玩意下来。
异族人不怕晒,其他几个将领这两个月的烈日下来人都黑了一圈,沈北陌变化却是不大,不戴恶鬼面的时候,在一帮子糙老爷们中间,多少显得有些细皮嫩肉的。
但她身上那股子悍劲这几年是越来越盛了,样貌再如何俊逸漂亮,只要一个眼神扫过去,就能盯得人汗毛直竖,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能察觉到她身上那种神秘危险的气味。
“将军,斥候来报,楚军分了一小支二十来人的骑兵,往西北坡去了。”前线的哨兵风风火火赶回来报信。
“西北坡?”沈北陌蹙眉,大凤山的西北坡漫山遍野长的全是蝴蝶针,别说是楚军这种没见过的外地人了,就连南邵最有经验的那些老神医,一辈子上山采药都是要避开西北坡的那片玩意。
“千真万确,就是西北坡,还带了两大车黑布蒙着的东西,看防护措施,里头八成是火油。”
钟子柒听到这看向沈北陌,猜测道:“怕是看中了西北坡地势,要烧出路线来。真是没见识过蝴蝶针的厉害,也不想想,为什么咱们能放心大胆薄弱防守西北角。”
“他要送礼,我还有不收的道理。”沈北陌将肩上的大斧子甩给身边的将士,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利索地招手点人:“神策军魑字队的跟我走。”
大凤山的西北坡前,李恪一个大喷嚏打出来,鼻头已经快被他给揉红了,赶紧又再将防护面罩拉紧了些。
他嫌恶道:“南邵山里净长这些稀奇古怪的鬼东西。”
车轱辘压过草叶,一株株蝴蝶草针挺立在山林间,不过膝盖般高,花冠上没有花瓣,长满了白色绒状的小针,因为太轻了,稍微一点气流涌动就能飞起来,转悠着像高高低低的蝴蝶。
这种草针上面沾着花粉,飘起来连空气中的气味都让人鼻子眼睛直痒痒。
李恪打马凑近前面的贺霄,询问道:“二爷,他会来吗?”
贺霄骑在马背上,玄黑的劲装越发显露了他极具力量的体魄,一张黑面罩蒙在口鼻之上,越发显得目光深沉危险,“这种小规模对抗最能发挥单兵优势,他能忍得住?”
李恪深以为然,手里的刀都要跟着躁动起来了,“是,沈北陌那沉不住气的性子,必定上钩。”
“不怕他不来。”贺霄的状态比李恪沉着许多,扫了眼黑车里的东西,冷静道:“关键的是引蛇出洞之后能不能掐得住七寸,弄死他。”
第10章 她的发色
越往前走,蝴蝶草的数量就越多,一棵棵竖立着,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将黑车运上一处小坡之后,看见了后面山谷路上密密麻麻的白色蝴蝶草,个个长得圆润饱满,叫人头皮直发麻。
贺霄扫了眼地势,非常满意,吩咐道:“就这吧,把东西抬下来,轻拿轻放。”
黑布掀开一角,士兵们从里面抽出几个黑漆漆的长管,前端手柄处带着推拉的机簧,名叫火铳筒。
一阵清风穿过山谷,背阴的北坡阴飕飕的,就在此时狭窄的山道上一道游蛇似的长鞭甩开,沈北陌带着骑兵神出鬼没冲下来,一鞭子刮过好大一片地,借风吹起了密密麻麻的蝴蝶针满天飞,铺天盖地往楚军的方向飘过去。
沈北陌的视线穿过人群,一眼跟那同样蒙面的贺霄对视上,她眼里情绪饱满全是戏谑,趁着楚军回避蝴蝶针的空袭,一个大跳凌空逼上前,长鞭似长了眼往人脖子上绞去。
她那把千机伞开扣成鞭之后又长又灵活,寻常兵刃根本没法与之匹敌,见到了只有躲的份,贺霄却是眼前一亮,当即一挥手大喊道:“动手!”
早已准备好的三个士兵手持火铳筒猛地一推,喷出来的却并非沈北陌预料中的猛火,而是一注注晶莹粘稠的蜂蜜甜浆。
沈北陌落地处人群自动散开,那些糖浆被熬得极其粘稠,其实射不远,但千机伞的机簧实在精密,况且她一直都是凭着巧劲挥甩完成变形,只要有一块铁片卡住,都会直接影响她的发挥。
几个士兵抱着火铳筒玩了命的往前浇,沈北陌猝不及防被淋了满身,风一吹更是灾难,那千机铁鞭上全沾了飞起来的蝴蝶针,虽然还能活动,但却是滞涩明显,再没法灵活变形。
贺霄瞬间开怀大笑:“哈哈,认栽吗?你再变一个我看看。”
沈北陌心疼极了,千机伞是陪了她多少个日夜的宝贝,早就有了感情,如今宝贝被人这样糟蹋,她恨得牙痒痒,照着他的脸一鞭子甩过去:“我杀了你个狗东西!!”
两拨人直接在山坡上混战起来,李恪几次三番想插手沈北陌与贺霄的战局,但那两人气势汹汹像是眼里只看得到对方一样,虽然千机伞被暂时固定在了长鞭的形态上,但那游龙一样的气势还在,蜂蜜影响了灵活性却不影响它切人的锋利,李恪贸然插不进去,只能先退而求其次与他人交锋。
长鞭挥舞带起呼呼风响,沈北陌杀红了眼,看贺霄像看着八辈子的老仇人,几鞭子下去风将糖浆吹得有些凝固了,铁鞭开始难以活动,贺霄看准机会冲锋近身,反守为攻。
沈北陌跟他对了一拳,知道肉搏要吃亏,一腿横扫他下盘,两人一起往下滚了几圈。
贺霄到底力气更大些,发了狠翻身骑上去,将她压在身下死死按住,一拳头往下砸。
沈北陌被他攥着领口,出手快他一步,恶狠狠一巴掌要扯烂贺霄的面罩,男人的拳头没能落到实处就立刻回手去救,这漫山遍野的蝴蝶针带着面罩都难受得鼻腔喉咙胀痛难忍,摘了怕是跟直接中毒也没什么很大区别了。
就这么一眨眼的机会被沈北陌抓住,她猛地一个爆发式打挺将身上的男人打翻在地,反客为主骑上去,重重压住了胯骨发力的关节,拳风往下抡砸。
打斗的动静激起了更多的蝴蝶针飞舞,空气中弥漫的全都是看不见的花粉,别说是蒙住的鼻子受不了,即便是眼睛也快到极限了。
两个悍猛之人拳拳刚猛,来回揍了几个回合之后越发往山坡下滚出了一段距离。
沈北陌恨得咬牙切齿,千机长鞭惨兮兮躺在地上沾了满身的草渣,一点也没了盖世神兵的气势,她还被摁在地上,气急败坏随手抓了一截尾端往贺霄脸上砸,此时已然完全没了基本的冷静,被锋利刀刃割破了手掌也在所不惜。
贺霄冷不防只来得及避过面门,但还是被割伤了额角,血往下淌了几滴,跟汗水混在一起,伤的倒是不重,还没沈北陌手上的口子大,但看着极其吓人。
两人皆是气喘吁吁,攥着对方的领口谁也不松手,汗与花粉浸在一起,眼睛都快疼得睁不开了,都知道必须要尽快远离这些蝴蝶针。
但谁都觉得想再坚持一下,说不定就能把对面的人耗死呢。
激烈的打斗加剧了花粉的影响,最后各自撑到极限的两人双双栽进水渠里。
清凉水体很好的缓解了那快要烧起来的灼热眼眶,沈北陌这才觉得自己像是终于活过来了,她猛地破出水面,抹掉眼睛上的水往坡子上看了一眼。
打斗的两批人也已经在紧急找地方隐蔽了,这里的自然环境实在太恶劣,显然已经不适合再逗留。贺霄小看了蝴蝶针,沈北陌也没料到千机伞会被粘住,双方都以为能快速结束战局,到底还是托大了。
贺霄哗啦一声出水后仍是觉得窒息,一眼就看见蹿上岸边去的沈北陌正狼狈捡起千机伞,看样子是想跑了。
“你给我等着。”心爱的兵器被糟蹋成这幅鬼样子,沈北陌越看越气,猛地回头朝他恶狠狠道:“姓贺的,打今天起有我没你!”
贺霄根本没在怕的,到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显然也是没了再战的意思,泡在水里并未追击。
说完后沈北陌吹出一声嘹亮的口哨,带着自己的士兵窜进山林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当天晚上,沈北陌在营地里清洗千机伞洗到了深更半夜。
贺霄为了制住千机伞的变形,将蜂蜜与糖水都熬成了极其粘稠的浆,清理起来极其困难,沈北陌边洗边骂,满身的戾气,给她拎水的士兵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一个不小心遭到牵连。
“王八蛋,给我等着,别让我逮着机会……”她一桶热水浇下去后重重把桶往下一砸,“扒了他的皮!”
就在这时钟子柒急匆匆跑来,那脸上的神情一看就是出大事了。
男人嗓音里透着急切:“北陌,皇城八百里加急,天心湾遭敌袭,水师守不住了,在求援。”
正在气头上还没缓过来的沈北陌心里咯噔一下凝固住了,她震惊问:“怎么会这个节骨眼上有敌袭,楚军的兵力不是都耗在这……”
“不是楚,是天缅。”钟子柒说道,“他们一定是得到了交战的消息,拐着弯绕到天心湾去,想坐收渔翁之利。”
沈北陌眼前一阵眩晕,从脊椎开始发麻。
但很快她就做出了唯一能做的决定,下令道:“神策军跟着我留下,其他兵力全数支援天心湾,你跟蒙将军一起走,速战速决,退了天缅再回来驰援我。”
钟子柒觉得她疯了:“神策军总共才多少人,一千都不到,你知不知道大凤山外的楚兵有多少?就光露过面看见的那些,我说两万不夸张吧?你准备拿什么撑到我们回防啊?”
“少废话,没有别的办法!”沈北陌咬着牙,死寂一样的冷静,说:“拿一线峡。拿我这条命来守。”
钟子柒喉间发哽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从这句话中回神,艰难劝道:“最少也留下五千兵力吧,光是一支神策真的太少了。”
沈北陌却道:“兵力分散的结果就是两边都救不到。一线峡本就进不了太多人,守得住用不了太多人,若守不住天堑,那以楚军这种阵势,多个几千人根本没差别。听我的,现在就动身,这场仗能不能赢,比的就是时间。”
楚军大营里,贺霄也并不好受,他五感灵敏,在那蝴蝶针丛里又是滚得最厉害的,那些花粉窜进去就难出来,搅得人毛焦火辣。
军医来换了好几遍清洗的药水,他眼眶的殷红才总算是消退下去一些。
贺霄单手揉着眼皮,思来想去还是耐不住吩咐道:“去叫个随军久的斥候来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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