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少几乎第一眼就亲近她。
那是个很特别的女子,腰间挂着一把刀。跑江湖的女子裴大少也见得多了,但没有一个这么风情的。那种风情是秋水挽剑的利落,是天涯走遍回眸如初的惊艳。她的举手投足都让人内心熨帖,像是一盏茶到了最适宜的温度,带着暖,浸透了久违的家的味道。
裴大少迟疑着上前,还没想好要不要作自我介绍,蹩脚地问了句:“你……贵姓?”
“我不姓桂,姓祝。”女子衣袖一挽,露出雪白丰腴的臂膀,将砧板上的猪头一劈为二,“叫祝静思。”
祝静思擅长打铁,闲暇时也帮人杀猪、宰羊。在自幼缺少母爱的裴大少心里,娘亲就应该是这样的。
“我爹是不是对不起你?”裴大少很怂地问——这样的女子,年龄也不算小了,还单身一人,这个问题几乎毋庸置疑……
“他当然对不起我,你就是证据。”祝静思闻言冷笑。
裴大少心头一跳——这句话什么意思?但祝静思转头去拎一大桶水,却不理他了。
裴大少碰了个软钉子,他不会喝酒,于是去喝杯茶遣怀。
傍晚,脚下青石冰冷,西天残阳欲燃,毓秀茶庄里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其中有一个是裴大少不太想见到的。
那人叫冯基,一见裴大少就热情地迎上来:“哎哟,这不是裴大少吗?”
这位冯公子曾经因为追求平康坊的花魁被风流倜傥的裴探花折过面子,他知道裴大少穷,只喝得起粗茶,却一把揽过裴大少的肩膀:“走走,兄弟点了个包厢,叫了君山银叶,赏个脸?”
裴大少一向不太擅长拒绝别人,被他拉着进了包厢,里面倒是没有其他人,冯基一反常态,亲自给裴大少斟茶:“喝茶,喝茶!”寒暄几句之后,他神秘兮兮地进入正题:“兄弟我有个秘密告诉你。”
“喔。”裴大少敷衍地应了一声,他对别人的秘密没什么兴趣。
“前几天我府上来了个道士,”冯基脸色阴沉地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他说,裴探花根本不是你爹!”
裴大少将一口茶水喷在衣襟上,抹着嘴呵呵笑两声,心想兄台你因为女人和我爹闹了别扭,这我也知道,可你这挑拨离间也太假了吧。我们父子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相,你说他不是我爹,难道是你爹?
“这十五年来,裴探花的模样可有过变化?”冯基知道他不信,冷笑捻动着手里的瓷杯,“你想一想,你小时候他是什么样子,现在他是什么样子?”
裴大少愣愣看着他,有点茫然。
是啊。人人都说裴探花生得年轻,但仔细想来,似乎又不对——十年前,他白衣年少;十年后,他仍然白衣年少,棱角眉梢一如当年,从小到大,裴探花的模样似乎根本就没有变化过……
“人都会老。他不会老,只有一种可能,”冯基看裴大少的表情,知道上一句话已奏效,眼底渗出一丝幸灾乐祸,“他不是人。”
裴大少浑身一个激灵。
“那个道长法力高深,捉过许多妖物。”冯基怜悯地看着裴大少,仿佛知道他心中的翻涌,“妖孽多擅长变化,他要当你的‘父亲’,变得和你容貌相似,又有何难?”
窗外天色已暗,一轮雪白圆月挂在冷冷的柳梢。裴大少突然想到,裴探花每次去抓蝙蝠,似乎都在月圆的时候。
“这妖孽收养你,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不妨告诉你,他会吃人的,就像山林里的其他禽兽一样。”
冯基滔滔不绝,裴大少沉默寡言,处事也向来实实在在。
他一拳挥在冯基脸上。
正循循善诱的冯基“哇”地捂嘴吐出满口血水,牙齿不知掉了几颗。这下,口才再好的人也没兴趣继续说话了。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冯基觉得自己是君子,可遇到裴大少这样的小人,他只能畏惧地后退几步,笑容僵硬地抹了把脸上的血,有几分可怜相:“我……我是好心提醒你,你不信就算了……”
裴大少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在他正要推开包厢门时,腰间猛然一阵剧痛,他顿时一个踉跄,几乎朝前跪倒。
偷袭的君子冯基,一脚结结实实踢在他的腰间!
接下来,裴大少不知道自己被揍了多少下,又挥出了多少胡乱的拳脚。只知道两人扭打在一起,眼睛被揍肿了,嘴角尝到了腥咸的滋味,冯基的拳头雨点一样捶下来,裴大少咬牙不肯认输,直到对方举起手边的一块砚台——
茶馆风雅,包厢里有笔墨纸砚,砚台是好几斤重的墨石。
“哐!”一声闷响,砚台砸在他头上,裴大少觉得混乱的世界仿佛突然安静了……
包厢的门猛地被推开了,好像什么人冲了进来。裴大少想侧头去看,但耳边一片虚空轰鸣,他只能听得到自己沉重的喘息声,看得到自己眼帘被血糊住的颜色,浑身绵软如在云端。
在他最后的意识里,仿佛看到一蓬炫目如雪的尾巴扫过,以及……裴探花的脸掠过眼前。
最后是冯基一声惨叫,一切归于黑暗寂静。
裴大少醒来时,已经在自己家中。
晨光橘红,家徒四壁破破烂烂。裴探花站在炉子前面,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竟然显得冷。裴大少心头莫名一悸,之前似乎发生过什么,一觉醒来却想不起来。
听到床上的动静,裴探花回过头来,见他醒来,眼中温柔融化开来,仍是熟悉的笑眯眯模样。
“今天吃大萝卜汤,”裴探花献宝似地从锅里舀了一勺汤,凑到他眼前,果然香得很,“打架打完了,喝汤补补。”
裴大少这才想起来,自己在毓秀茶庄和冯基打架的事。只记得自己被砸晕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两人是怎么动起手来的,他也想不起细节了。
裴探花得意洋洋地竖起大拇指,“知道护短了,好儿子!冯基到处说你老爹我的坏话,说我拈花惹草,败坏我的清誉,嗯哼,你一怒之下终于揍了他?”
裴大少摸着闷痛的后脑,依稀想了起来,于是更加郁闷……只听裴探花满不在乎地说:“那个冯基啊,我把他大卸八块扔到护城河里去了。”
“……”老爹拜托你靠谱点行吗?
“好啦,我只是揍了他一顿,警告他滚得越远越好。”裴探花扬起自己白皙的手。手背沾着葱花、萝卜皮和面粉,但裴大少知道这只手的厉害。
小时候,裴大少经过一个桂花糕饼铺,经不住馋,用手指默默地在一块桂花糕上蘸了一下,然后把手指伸进嘴里……糕饼铺老板气得一个竹条朝他的手抽过来。回家后,那道醒目的红印被裴探花看到,老爹只随口问了一句:“谁打的?”
那天后来,他跟在裴探花身后,又去了糕饼铺。裴探花一个人打五个,竟然……打输了。那次,发挥失常的裴探花吐出满口的血水,笑眯眯地把桂花糕塞进他的小嘴——他花三个铜板买下了那块被他舔过的桂花糕。
其实裴大少一直觉得自己老爹很神,比如父子俩曾经夜里经过山林,狼见了他们都躲得远远的。裴大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自己手劲大,一巴掌能劈开石头,后来他真的一巴掌劈开了……石头旁边的一只大西瓜。
过了几天,养好伤的裴大少又去毓秀茶庄喝茶,他有点天然呆,当时和冯基连命都快拼上了,屁股一拍转过头,虽然没到忘得一干二净的地步,却也没觉得再看到冯基有什么不妥。
倒是茶庄掌柜的说,好一阵子没看到冯基了。
莫非真的是被裴探花揍了一顿,吓得再也不敢来了?以冯基那种个性,好像又不太可能。
裴大少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没多一会儿,只见一个青衣道士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那道士很年轻,长得也不算难看,但棱角充满锋利戾气,颧骨突出的有些突兀;一双手修长洁净,唯独右手中指与大拇指有两只厚茧。
“你是裴大少?”道士说话声音冰冷傲慢。
裴大少心想你都认识我,也不用回答了,所以没有做声。
“是冯基请我来的,我半月前刚到城里。”道士盯着他的眼睛。裴大少被他看得不自在,心想你是帮冯基出头的,可他失踪和我有什么关系,就算我爹威胁过他,要躲着不见人那也是他自己的事。
道士从怀里拿出一个桃木锦盒,打开来,只见里面一撮东西,白得毫无杂质,似乎是什么动物的毛。道士将其中的一根投进茶杯中,那白毛竟然轻轻摇动,似有生命!
“这是我当天在毓秀茶庄捡到的。”
“是什么东西?”裴大少的眼皮没来由地猛跳,那几根白毛像针一样轻轻扎在他的太阳穴上,要挑动某些记忆。
道士品了一口茶,“世间有白虎成精,食人为生。这便是白虎精的毛了。”
“……”裴大少一脸茫然,他只听说过白骨精,没听说过白虎精。
“这只白虎精,就是你‘爹’——裴探花。”
裴大少身心俱震:“别开玩笑了!”可这一瞬间,仿佛被凉水兜头一浇,之前的一幕幕在裴大少脑子里模糊晃过,想不真切,却令人恐惧。
“我查探过你的来历,你是月圆之溪附近的玉桐村里一对夫妇的儿子,在十五年前的月圆之夜,被一只雪白的大虎叼走。每隔十五年,月圆之溪有一次天劫,方圆百里的妖孽绝无幸免。那只白虎生性风流,冒着被雷劈的风险去和女人幽会,他知晓上天有好生之德,便把还是婴儿的你叼在怀里,作为护身符。”道士声音冷硬,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裴大少握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
青衣道士见他神色,知道他和白虎相处出了感情,目露怜悯:“你若是不信,只需亲口问一问裴探花,十五年前他是否去过月圆之溪?”
四
裴大少回到家时,裴探花正在做千层饼。
“加葱吗?”裴探花一边切菜一边头也不回地问,“还有香菜,要多放少放?”
“爹,十五年前,你有没有去过月圆之溪?”
裴探花的背影一僵,他回过头来,眼神竟是裴大少陌生的:“你遇到什么人了?”
裴大少不会说谎,可他答应了那个道士不透露对方的行踪。
屋子里一时间沉默得令人觉得压抑。
锅里的饭菜嗞嗞冒着热气,裴大少突然有点后悔自己的草率,但有股莫名的勇气和隐秘的渴盼让他期待……许久,只听裴探花说:“去洗手,摆好碗筷。”
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裴大少就点了头。
也许是屋里光线的缘故,裴大少偷偷抬眼看去,只觉得裴探花的脸色苍白,像是生过一场大病的样子。
这天夜里,裴大少做了个梦,梦到一只雪白的大老虎朝他说人话,浑身是血地喊“救命”……他从梦里惊醒,一摸身边的床,空空如也。
裴探花不在。
他披衣推开门,寒风冷雨扑面而来,他突然想起童年时看裴探花挥汗如雨,高大修长的身影几乎能遮住烈日。这些年来,裴探花的容貌没有变,却像被雨打风吹的竹子,浑身湿透了点滴岁月。
接下来的几天,裴探花没有回来。
裴大少开始的一两天热饭菜的时候还给裴探花留一点,后来就不留了。到第七天的时候,裴大少对着空空的桌子,突然发觉自己已经不太关心他为什么失踪,去了哪里。因为他呆呆地想着另一件事——
他还会不会回来?
这个念头一旦浮到脑海,就被裴大少迅速而惊恐地驱逐出去,他不愿意想。这种回避,甚至远远超出了听道士说裴探花是白虎时的害怕。十五年,并不是一瞬间。
家里的屋顶还在漏水,角落里堆着裴探花平时捣鼓的瓶瓶罐罐,冰冷的锅灶里还有裴探花最拿手的千层饼的原料。裴大少估计是几天冷菜冷饭没吃好,夜里难以入睡,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有些睡意。
清晨,门外传来熟悉的敲门声。裴大少睡意全消,只觉得满室都亮堂起来,他一跃而起,冲过去打开门:“爹——”
门外的人并不是裴探花。
祝静思穿着一件碧绿的衫子,婷婷袅袅站在门口:“欠了我的债,又像十五年前一样,想逃?”
五
如果裴探花欠的是情债,裴大少一点也不奇怪。但眼前的美女信誓旦旦地说,裴探花偷了她的东西。
裴大少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第二反应是,是偷心吗?话到了嘴边,裴大少还是没好意思问出口,他对女人一向恪守礼仪,学不来裴探花的油腔滑调。
“我们玉桐村祝家打的铁器,坚固耐用,更有许多精妙用途。他偷了我的一副捕鸟器。”祝静思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裴大少想起裴探花去捉蝙蝠的事情,将信将疑,只好将她领进屋里。而祝静思发现裴探花真的不在家之后,也没有追问他去哪里了,只是在临走之前随意提了一句:“这屋子里有治疗外伤的药膏味,他受伤了?”
裴大少一愣。家里只制作过胭脂,如果有香气,也是胭脂香。
他突然想起那盒被裴探花单独收藏在破柜子里的胭脂——也许,那根本不是胭脂!
客人走了,屋里清静下来,裴大少却坐不住了。
一定有些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他慢慢回想起,刚才祝静思说到了“玉桐村”,而道士口中,十五年前的月圆之夜被雪白的大虎叼走婴儿的地方……也正是玉桐村。
玉桐村里有几十户人家,家家户户开炉打铁,其中有一户,十五年前失踪了婴儿,恰好也是姓祝的。
没有费太大劲儿,裴大少就打听到了这户人家。
“那天我老婆刚刚临盆,有一只雪白的大老虎来把婴儿叼走啦!”农夫模样的男人脊背佝偻,“说了也没人相信。我老婆逢人就说老虎叼走了她的孩子,村里人都说她伤心得脑子坏了。她一天到晚哭,没半年就病死了。”
裴大少想要说什么,却见一个农妇从屋子里舀水走出来,怯懦的眼神朝他瞟了一眼,又麻木地看别处去了。
农夫摇摇头说:“开始时也伤心啊,但有什么办法?总是要活下去的。后来讨了现在的老婆——喏,就是她了。又生了三个女娃一个儿子。”
这些年……你还想念妻儿吗?
裴大少没有问出口。对方有了新的妻子,也就把旧人忘了。
农夫的面孔木讷苍老,但年轻时应该是个面容干净的男人,裴大少可以在他脸上寻找依稀相似的轮廓,却没办法将他与“父亲”两个字重合在一起。
村前的溪水一弯浅碧清澈,竟是春日模样。
裴大少走到溪边,说不出的疲倦惘然。裴探花窃走了他十五年的光阴,他回到了原来的家,却彻底迷路了。
他的母亲已死了十五年,他的父亲已不认得他。
唯一会对他微笑的,为他敞开家门的人——裴探花,根本不是人。
“妖孽,受死吧!”前方突然响起一声厉喝,只见那个青衣道士举着桃木剑,一道白色身影快得像风,轻飘飘便行于水上,落到对岸芦苇之间。
裴大少顿时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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