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事。”付锦衾摇头,“无论我们如何做,她都有找回自己的一天,这件事没人能阻止,也不该去阻止。”
在他这里,她可以是分裂的她,也可以是完整的她,但对姜染来说不一样,那些逝去的人,和未报的仇,都不该被忘记。
他也不介意付瑶再刺激姜染,他说,“我去找过老冯,他说姜染现在的情况最好不要动内力,她脑子里的回忆是好是坏,心绪是激动是平静,都会演化成很多可能。”
“所以你来是为了警告我,别动你的人?”付瑶眼神不善地看向付锦衾。
“我是我姐夫叫来的。”付阁主失笑,举手投降,不打算细化姜染的问题。檀木棋桌上置着一盘洗好的葡萄,他摘了一颗吃到嘴里,说甜的,“尝尝吗?”
付瑶面前的付阁主总有几分孩子气,付姑奶奶给了他一个白眼,“林执刚才尝过,酸的。你这骗人的把戏从小玩到大,哪次骗过我了?”
提到小时候,付锦衾脸上露出几分松懈下来的笑,“那是因为师兄每次都让你先吃。”
付瑶也跟着笑了,“师兄永远都是最好吃的,你就只能骗他。”
“是你不信我。”付锦衾笑。
“是付逆太惯着你。”付瑶柔和下来,付锦衾的嘴角却僵在了上扬的那一刻。
她看见他嘴角的弧度逐渐变淡,最终蜕变成一个沉默紧抿的唇。她自觉失言,笑容也在同一时间退去,那些温热的过往早已不再适合追忆,尤其是付逆。
声音戛然而止,忽然没人再继续任何话题了。
“再往前走两个摊子就到酆记了。”
与此同时,在外颠簸了几日的张进卿正引着一人走进乐安,这人是他在江宿结识的金主,因为“爱”极了姜染的木雕,一定要与他同回乐安,亲自认识一下这位姜姓的木雕师傅。
“乐安二字颠倒过来便是安乐,真是一片安静无争的好住处啊。”
金主打量四周,矍铄的眼里有种张进卿看不懂的,复杂的感慨。张进卿不了解他的底细,只看他长了张善面,对人和气,便觉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跟着他的话道,“我们这儿确实不容易找,向东百里是官道通行的玉宁,向西行进是繁华簇锦的北寄,南北两边绵延不绝十六座大城,哪会有人注意夹道里的乐安。”
谁说不是呢,他的人两次路过乐安,三次途经玉宁,都没注意过这座小城,可见藏得有多深。
也正因为这么藏着,反而让他没敢带“刀”。
他是简简单单,独自一人走进的她的“地盘”,连一直伴在身侧的柳玄灵都被他留在了江宿。
张进卿轻车熟路地找到一扇大门,撩高帘子对顾念成说。
“她这里生意不好,从不留人看店,这里的人都知道她的规矩,真要买什么或是出殡发丧,就打这儿进门。”
这里是连着后宅的一臂通院,也有人称此作二门宅,其实就是夹在店铺和主宅中间的四方院子。姜染偶尔在这里吃茶晒太阳,闲极无聊就从东边月亮门穿过去,找几块棺材板练手。
今日倒是稀奇,刚一进去就见了七八个披麻戴孝的生面孔,这些人围着一个半圈,圈子正中置着一张停尸板,板上通头盖着白布,居然是有生意上门了。
姜染蹲在停尸板那儿端着碗喝粥,坐人的小矮凳上反倒摆着咸菜,不时用筷子挑几条木瓜丝、酸豆角,嚼得嘎崩带脆。对面蹲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正在跟她介绍情况,她吃两口点个头,估计是没睡醒就被叫起来的,又想赚钱又不想耽误吃饭。
张进卿先时还好奇这是桩什么生意,踮着脚在人堆里一探头,什么心思都没了。
“你这脸怎么弄的,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姜染闻声抬眼,脸上那伤很现形,最严重就是嘴角、鼻梁以及颧骨那一块。但那模样并不可怜,像常年打架的孩子头,向上望出一对三白眼。
“小年那天跟付锦衾他姐抢糖瓜抢的。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木雕卖完了吗?”
“糖瓜有什么好抢的。”张进卿听得皱眉,破开人群走到她跟前,“付锦衾他姐可凶了,我二叔之前就被她打过,会功夫的,快让我看看,疼吗?”
他要看她的脸,眼里全是不加掩饰的着急和心疼,她偏了下头,其实是懂男女授受不亲的,关系不亲近的就跟人分男女,打她主意的,也分男女。
“不疼,早好了。”
张进卿的手僵在半路,难过和落寞都有,缓慢蜷起手指,知道这世间总有无可奈何。他不懂收敛情绪,姜染也不肯哄他,自己别扭了一会儿,又接着之前的话说。
“何止卖完了,我还为你引来了一位金主,他特别喜欢你的木雕,想跟你再定一批新的。”
这话之后,身体一挪,才现出身后的顾念成来。
姜染视线上移,斜向上瞅过去。
张进卿口中的金主长了张和和气气的老头儿脸,三庭五眼都算端正,看得出来年轻时候应该长得不错,就是身上那身绣着铜钱纹的锦紫长袍太难看,不是那种沉心静气的紫,而是写满‘我就不服老’的亮紫,简直犹如小官人戴花,老叟抹粉。
这种一看就像脑子被驴踢过的人并不多见,她确信在此之前一定见过此人,并且绝非是在乐安。可惜记忆犹如枯黄的纸页,卷翻几纸,反覆翻阅,有字的内容上并没有他。
“叫什么名字。”姜染不冷不热的问他。
顾念成半天没张开嘴,头一次看见这么鼻青脸肿的姜梨,难免有些走神。她现在的状态大大超出了他对走火入魔、发疯、追狗、卖老头棺材等事件的预期,尤其不动声色时的神貌状态,几乎与嚣奇门里的姜梨无二。
这是疯子吗?
哪个疯子眼神这么清明?
关键这场景也与他七年前自荐加入嚣奇门麾下时十分相像。
“叫什么名字。”她当时就是这么问他的。
“顾念成。”
“干元八卦掌?”她正蹲在梨花树下看蚂蚁搬家,手里拿着根稻草,蚂蚁走到哪里,她就堵到哪里,“抢手人物,九幽门的路子比我野,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当年的刺客门是三足鼎立,以九幽,山月,嚣奇为尊,刺客这行当说到底是桩生意,有关起门自己养刺客的,也有重金招刺客的,她知道九幽门的人找过他。
“九幽门内斗不断,九名舵主各怀鬼胎,都要争坐一门之主,早晚是盘乱棋。最重要的是,我猜测姜门主下一步要吞的,就是九幽。”
“你又怎知是我吞他,不是他吞我。”
“因为您够狠。”
这句话并不是恭维,甚至说出来都有些不寒而栗。
一个刚刚起步的三流门派,短短半年便跻身江湖刺杀榜前三门之列,连截山月、九幽大小三十二桩生意。这样的人,不会瞻前顾后,要的是俯首称臣,何来被吞食一说。
“上了年纪的老头儿是不是都如你这般通透。”她扔了稻草,打量他的鹤发。
“我才四十来岁!”他错愕出声。
干元八卦掌是极耗费心血的内功,越到精湛层次,越有龙种之相,但他只肯承认自己是个中年人。
“还是个不服老的老头儿。”
他有心争辩,她的脾气喜怒不定,起身掸了掸灰尘,忽然震剑出鞘!三尺剑锋破空而来,他的话被噎回嗓子里,不敢躲,也没余地躲,剑尖最终停在他心口处,留下让人心有余悸的嗡鸣。
她临时收势,收剑入鞘,没有赞许,只有一脸可有可无。
“以后门里对外的生意,你跑。”
她不信任下属,但下属必须对她绝对信任。她可以用剑试人,人却不能有任何躲闪的反应,否则现在躺在地上的,便是他的尸体。
她身上戾气极重,尤其那张天然的,没有血色的脸,总让他想起荒山白骨,唳雪残刀。
第37章 不速之客
“他是个哑巴吗?”回忆太长,以至于顾念成忘了回答姜染的问题。
张进卿说不哑,“他之前跟我谈生意的时候不这样。”仿佛要走到他跟前把他摇晃出声。
“
顾念成慌忙报上自己的名字,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无论姜梨是何模样,他都下意识地揣着恭敬和小心。
名字不如脸熟悉,姜染送了送下颏,让他们先到一边等着。
生意得一桩一桩的做,人得一个一个认,再大的买卖在她这儿都得讲究先来后到。
蹲在姜染对面的人终于抓住机会说,“您看这事儿到底能不能办,家里都等着消息呢。”
姜染重新看回停尸板,做了几番思考,“能倒是能,就是得现做,大小宽窄都得按它的尺寸来,木料上有什么挑拣吗?”
张进卿之前就好奇这桩生意,张眼看看白布底下的轮廓,长短不像大人,宽窄也不像小孩儿,细看好像还有一对大耳朵?
边上跟来的戴孝仆役见他总盯着“尸体”看,主动解惑道,“这是我们老爷家养的一头龙猪,活着的时候救过我们老太爷的命,有回家里起火,老太爷睡着了,就是它冲进来给拱醒的。前几日,龙猪不幸遭遇意外,被车撞死了,老太爷舍不得吃,就着我们过来问姜掌柜买副薄棺葬了。”
葬猪?张进卿心说,难怪你们找酆记呢,这种活儿正经棺材铺谁接?不过说到龙猪,这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张进卿自问是见过市面的公子,獒狗、鷞鸠这类罕货也养过,唯独没见识过龙猪。
两人说话的功夫,那边已经把白布掀开了,姜染要量尺寸,张进卿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想着这东西莫不是长着龙一样的角,近身一瞧,“这不就是普通的猪吗?”
“本来就是普通猪啊。”仆役一脸莫名其妙。
“你刚说是龙猪!”张进卿跟他论理。
“是聋猪,聋!”仆役使劲指耳朵,“听不见,不然能让马车轧死吗?!”
仆役神情激动,大约与聋猪也有几分感情,是经管过它的人,张进卿自觉不该在此时与人争锋,憋了半晌说了声。
“节哀。”
一群人在那儿认真商讨怎么葬一头猪,提出这个要求的雇主态度虔诚,接待雇主的姜染也没有半分糊弄。
顾念成一声不响的在那儿看着,说疯吧,看着确实有点不着四六,要说没疯,又不像认得自己,他不敢就此做出判断,正自思忖之间,忽然被人狠拍了一下肩膀。
“老顾!还真是你!”
顾念成被突然出现林令一把拽到了月亮门后。
“我就说看着像他吧,你们赶紧过来瞅瞅!”
月亮门后就是后院,门后五大刺客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全在里面站着呢,焦与手里抱着一块薄棺材板,平灵手里拿着把刻刀,各自手里都有点活,一看就是在帮姜梨准备生意。
顾念成“惊魂未定”地看着这几个人,一个是嚣奇门长老,一个是门主亲信,早已认识多年,他过来之前就已做好了面对他们的准备,仍然被他们恍若看猴的围观姿势看得不极其自在。
“你怎么跑过来了,跟谁来的,有人陪你吗?”焦与率先发声,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堆问题,这话细听又有点不对味儿,好像顾念成是个瞎乱跑的缺德孩子,不好好在家呆着,非要追着大人出来,还让他逮着了。
顾念成这些年一直致力于维护自己老好人的形象,跟五傻的关系虽不算十分亲近,也比旁人更受几分信任。
他念着提前准备好的说辞,“我自己来的,门主出事以后我一直在派人寻找她的下落,途径江宿时,刚好看到门主刻在木雕上的两金印,就跟张进卿来了乐安。”
“两金印?门主把印刻在木雕上了?”平灵只听她提过两金,不知道她还将印刻到了木雕上,这印嚣奇门的人都认识,姜梨之前还用它做过召集令,顾念成会寻印而来一点都不稀奇。
“严辞唳知道你来吗?”其忍一针见血,这才是他们最大的顾虑。
嚣奇门共有两名长老,一个是顾念成,一个就是二长老严辞唳,两人看似一长一副,实则严辞唳的实权更多,严辞唳为人强势,爱占上风,经常与姜染针锋相对,每次都是顾念成从中做和事老。
他们一直觉得严辞唳有不臣之心,上次小酆山任务就是因为严辞唳办事不力,姜梨才亲自走了一趟,他们都曾怀疑,姜梨之前的遇袭与严辞唳有关。
顾念成“老实巴交”的摇头,“我还没来得及通知他呢,门主出事后他就留守江北,没出来过。你们也知道门中事务繁多,有寻就要有守,我也没打算惊动他。”
顾念成这话一语双关,一是表达自己第一时间就开始寻找姜梨,一是暗示五傻,严辞唳虽没其他动作,却也没有主动寻找门主之意,再有一样,他跟他们一样,都有防备严辞唳之心。他敢孤身来乐安,赌得就是五傻对严辞唳的戒备,以及表现自己的“衷心”,若姜梨是真疯,自然另有计较,若不是,也有退路可守。
他说,“门主出事,你们为何不通知部众,反将门主带到乐安。我听张进卿说门主颇有几分异于常人的举动,可是为了隐藏身份?门主身上可有伤,可着医者... ...”
他小心试探,不敢表露的太明显,不想这循序渐进的饵还没抛完,就听焦与道。
“没伤,就是疯了,我们担心严辞唳会对她不利,就留在了乐安。你现在看到的已经好了六七成了,之前比这还疯。”
在焦与包括其他四人眼中,顾念成除了衣品不佳,其他都算说得过得去,就连没疯之前的姜染,对他也颇为倚重。若非担心惊动严辞唳,他们甚至动过通知顾念成的想法。
“疯...了?”顾念成这次是真惊讶,不是惊讶结果,而是惊讶于他们的直截了当。
五傻看他的眼神里甚至还带有鄙夷,仿佛在说这么显而易见的病症你竟然没看出来?
他看出来了,可是这个事不该这么被说出来啊!
顾念成的眉毛几乎要拧成一个疙瘩。
心思阴沉的人就是这点不好,爱猜忌,不轻易信人,五傻虽然“智力欠缺”,到底是跟在姜梨身边多年的亲信。若他们极力否认和隐藏姜梨疯了的事实,由他探听出来,反倒更容易做实。
坏就坏在没有!
为什么没有?!
顾念成因为缺少了这一过程,反而游移不定起来。
“怎么疯的?”他心情复杂的问。
“自己疯的,我们也不知道原因。”五傻回得坦然,没跟他解释姜梨有走火入魔的旧疾,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才是必须要守的秘密。
姜梨在外面叫人了,焦与应了一声就搬着棺材板出去了,剩下几个扬着脖等着,听说棺材板定了,又赶紧按照焦与带回来的尺寸锯木头。
棺材铺里所有人都在忙碌“正事”,只有带着一堆心眼来到乐安的顾念成陷入到深深的沉思里。
他们是不是想骗我?
也不怪他疑心,姜梨之前就“假疯”过一次,在门内还引起过不小的骚动,有沉不住气的想趁她“病”要她命,被她顺势清了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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