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愕然盯着少年的手,盯着那重焕生机与光华的宝剑,凛凛剑意在迅速暴涨蓄积,在苏醒新的生命,久违的剑光几乎照彻大殿,亮到刺痛了人眼,让他几乎要流下泪来。
“听闻陛下曾用龙血炼剑,实在大错特错。”少年懒洋洋地说,“其实,重炼陨铁剑需要的并不是龙血,而是龙所掌管的‘雨’——龙是雨神,掌管天地之水。世上有一种树,通体透明如雨如水,名为黄节[1],又名春雨,树干厚实而柔韧,最适合打造剑鞘。”
杀伐决断如铁,泽被万物如水。琴师给的第二颗种子,淡黄色带着绿意的树种,便是春雨树种!
正是有了这颗树种,祝静思才能打成这把木剑。
“我原来一直不明白,那委托之人为何要找铁匠打木剑?”少年一抬手,将剑扔还给天子,“原来这根本不是木剑,而是一柄剑鞘——只有铁匠,才通晓铁剑的特性,才能打出这剑鞘。”
李隆基抬臂将剑接住,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剑鞘?!”
“对,”少年的神色里自有清澈坦荡、意气飞扬:“每一把好剑,都需要一个剑鞘。”
那是剑魂的屋舍,是剑刃最强大的支撑,是剑气栖息之所,是剑意被淬炼得至纯至真至强的地方。
剑鞘,不为了不相干的人,更不是为了妥协,而是为了保护你心中那把利剑——
猜疑会销蚀剑上的勇气;
偏执会影响挥剑的准确。
名剑是你一往无前的勇气,是热血的战斗,是最强的攻击;而剑鞘是你的堡垒,是最后的底线,是坚若磐石的守护。
九
雨夜的杀局,终究收拢于鞘中。
太子与杜清昼的谋反罪名被洗清,鄂王和光王也躲过了杀身之祸,屠刀终究没有落下,阶前血迹随落花流水而去。
张九龄被裴昀扶着走出来,似乎有话要对少年说,终究没有说出口。
杜清昼满脸雨水地站在他面前:“老师,对不起。”不敢去看那白玉般的颈脖上淡淡惊心的血痕,不敢去回想那生死一线的瞬间。
“你平安地活着,就是对得起我。”张九龄的声音温和低沉。长久以来,他其实并不擅于表达情感,还有许多话,都在喉中欲言又止。
杜清昼眼中水光浮动,他将脖子上那块桃花鲤鱼木雕取下来,放到张九龄的手心:“老师是为了这样东西,才教导我的吧,我爹是当铺的掌柜,这是客人来店里典当的,根本……不是我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过身去,背影落魄而伤怀。
“杜欠揍你给我站住!”裴昀突然提高声音。
杜清昼回过头来,突然一拳打在他的脸上!杜清昼踉跄跌在雨水里,裴昀一把揪起他的衣领:“这一拳,是打你混账,什么叫为了这样东西?这么多年来,老师对你好,只是因为这东西而已?”
杜清昼咬紧牙关,眼睛泛红,死死盯着他。
裴昀又一拳朝他打过去!
两个少年愤怒扭打在一起,滚在泥泞里。虽然裴昀会武功,但大怒之下竟也只记得用蛮力拼命,被杜清昼猛地打了几下,用力摁在泥水中。杜清昼也发了狠,一拳拳打下去,大口地喘着气。
两个少年从小一起长大,同吃同住,亲同手足,长大之后从来没有这样打过架。
“住手……”张九龄想要阻止却有心无力,喉咙里顿时涌起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所有的景物开始微微模糊和旋转,额头上也都是冷汗,也许是气极了,眼前阵阵发黑站不住,只能扶住身边的墙,缓缓滑坐在雨水中。
裴昀咬牙翻身起来,嘴角青紫,半跪着用膝盖狠狠顶着杜清昼的胸膛:“你知不知道,游睿那件事之后,你杀伤了人不敢回家,老师在寒雨里找了你整整一天,遍寻无果,回来时刚进门就晕倒了?你不怕死,你有种,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死了,老师还能活吗?!
“杜清昼你是有多蠢!有多浑蛋!”裴昀满脸雨水,一抬手,把那块桃花鲤鱼木雕扔到他身上,“你戴了十几年的东西,怎么会是别人的?真正爱你的人,怎么会拿你跟别人比较?”
雨无声落下,落在地上碎成水花,溅在眼中涌成热泪。黑暗中传来杜清昼爆发的痛哭声。
是你的东西,就不会被任何人夺走;爱你的人,就不会拿你和任何人比较。
爱你的人,是无论你说了多少混账话,做了多少糊涂事,始终珍惜你如至宝,始终毫无保留地站在你身边,始终愿意舍命护你周全。
最深的爱说不出口,最好的人无声温暖凝眸。
三个人都坐在雨水里,浑身泥泞狼狈,但是心中的块垒却被雨水无声冲走。不知过了多久,裴昀喘着气转过头:“杜欠揍你虽然是个笨蛋,但也不是没一点儿用处,要不是你半夜里说梦话都在骂我,念叨要做什么大事,被我听到,我今天也不会混进宫里。”
“……”杜清昼铁青着脸哽咽着不理他。
裴昀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我是比你脸皮厚那么一点,比你聪明那么一点,但是聪明能当饭吃吗?”
他正色说:“只有帅才是王道!”
“……滚!”杜清昼终于忍无可忍,一拳挥过来,到了对方肩上,却化为手掌,他紧紧地抱住对方:“我说梦话怎么了?你磨牙才吵死人了!”
裴昀一怔,两个少年用拳心紧紧抵住彼此的背心,不知是谁的汗与泪湿了对方的肩膀。
十
长安街上夜雨纷纷,竟有了些温柔的意思。
裴昀牵过马匹,对杜清昼嘱咐:“你和老师先回家,把湿衣服换了,照顾老师吃药。”
“你呢?”杜清昼不解。
“我今夜能混进宫里,多亏了叶校尉帮忙,我在这里等他一会儿,跟他道一声谢。”裴昀轻描淡写地说。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
裴昀回过头,只见黑暗中走过来一个熟悉的人影,风雨交加,那袭布衫却一点儿也没有湿。
暗夜里的雨水坠落如谜,如同虔诚的叩拜,欢喜地朝圣,在他周身迅速聚散飞舞,渴望着靠近却不敢碰触,无数水滴心甘情愿地碎裂在他脚下。
那身影落拓而孤寂,像是一个人穿过漫长的黑夜,独行了很远的路,一身风尘疲惫,跋涉千年光阴,只为了找寻一个聆听他弹奏的人。
来人……竟是琴师李八郎!
“今夜才刚刚开始,为何急着走?”李八郎一身雨水而至,笑容比夜雨更冷。
裴昀拦在张九龄和杜清昼面前,沉声低叱:“你们快走!”
“你还在袒护他们?”李八郎声音幽冷得可怕,“袒护你的仇人。”
“叶校尉告诉我,你是神。”裴昀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对方:“身而为神,为何却看不清人间?”
“……你说什么?”李八郎皱眉。
“你当真看不见吗?”
这一刻,少年的脸仿佛和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合了。恍惚看到那个人潇洒大笑:“你看不到吗?世界其实很单纯,花就是香的,草就是绿的,高山就是巍峨坦荡的,流水就是清洁的。你真的看不到吗?”
真的看不到吗……
“我听说神可以读心,你被仇恨迷住了眼睛和内心,才看不清眼前的人,也读不出人心吧?真可惜。”裴昀的神色里有点遗憾,更多的是笃定。
“老师绝不会害人,也绝不会见死不救,更不会做伤害我的事!”少年一字一字地说,“我信他。”
张九龄闭上眼睛,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湿透。
李八郎怔立半晌,嘴角勾起不屑一顾的嘲讽,突然大笑,那笑声愤怒苍凉:“张九龄,你竟将他教养得如此愚蠢轻信!这些年,你都教了他些什么?——命运无常,人心险恶,世情冷暖,权谋阴暗,兵道血腥,你可曾教过他?从头到尾,你只用那些虚伪的道德文章在欺骗他而已!”
仿佛感应到神的愤怒,脚下的大地开始震动,长安街上的雨水突然如决堤般汹涌而至,很快淹没了人的脚踝。
琴师一抬手,雨水顿时在他掌中化为无数匕首,朝他们袭来!
“铛——”剑光浩荡如山,劈面迎击。
裴昀咬紧牙关握剑拦在张九龄面前,身上被割出了许多口子,唇角渗出血迹,但眼睛那么明亮,像是雨水浇不灭的烛光,像是苍穹中的一颗小星,微不足道,却清寒夺目:“慕下先生,你教我剑术,我一直敬重你。”他一字一字地说,眼底有岿然不动的城池:“但是,无论谁要伤害我的亲人,我都会全力反击!”
“轰隆——”
仿佛有危险的低吼声来自远山与苍穹。
“杜欠揍,你带老师快走!”裴昀把张九龄抱上马背,随即猛地将杜清昼也推了上去!他用剑柄一击马臀,骏马顿时嘶鸣一声朝前冲去。
“昀儿!”
李八郎衣袖微动,风雨再次聚集成杀机!
这一刻,少年也大喝一声骤然高举起手中的剑,凌空跃起,一剑斩下!像是要斩开所有往事的迷雾,像是要斩开他所珍惜的那个人全部的心结与过往。
“不自量力!”李八郎大笑。
他一挥手,剑顿时飞了出去,裴昀的人也跌了出去,闪电骤然划过天际,从少年口中喷出的鲜血,将雨幕染成了红色。
张九龄蓦然回头:“不——”嘶哑焦灼的呼喊还未出口,他后颈蓦地一凉,顿时失去了知觉。杜清昼收回手,忍着热泪咬牙转过头去,用力一夹马腹,骏马吃痛急驰而去,带着他们消失在雨幕中。
那时,把他推上马背时,裴昀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和老师毫发无伤,就是保护我。走,不准回头!
不准回头。
裴昀倒在泥泞里,听着马蹄声哒哒远去,嘴角露出一丝虚弱懒散的笑意,他浑身都是伤,怀里的第三颗树种也滚落在地上。
这一刻,那颗色泽如血的种子仿佛享受了鲜血的滋养而被唤醒,顺着水流飘到少年身边,无声钻进了他的身体!
少年剧烈地喘息着,突然用力地睁大眼睛,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头颅中驱逐出去。
“其实忍不住想要知道自己的身世,其实仍然有疑问渴望得到解答吧?”李八郎走到裴昀跟前,俯下身来,声音低沉如催眠,渗入灵魂深处,找到人心最脆弱的缝隙,“你不敢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害怕听到你不想听的真相。
“张九龄什么也不敢否认,他问心有愧,无颜以对。你若真的笃定,此事与他无关,为何你的手会发抖?”
“闭……嘴……!”裴昀满头冷汗,死死咬紧牙关,抵抗着剧烈的头痛,抵抗着那些可怕地无孔不入地想要渗入他耳膜和头脑的意志。
“呵呵,你的存在根本就没有意义,不被爱,不被祝福,甚至连你最亲近的人也从始至终在背叛你。”
琴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渺遥远,却又无处不在、无处可逃,“是不是很痛苦?是不是痛苦到想要将这一切都抛在身后?你的伤口不会愈合了,不是手上的划伤,是心伤。”
“不——!”裴昀大叫一声抱住头,在雨水中翻滚,头脑里的剧痛如同利刃般撕扯着他的意识,许多零碎的记忆骤然像锥子一样强行钉进了他的头颅!
“裴昀!”一个声音突然从雨幕中传来,面色冷峻如霜的少年奋力淌水冲了过来,“舅舅,不要!”
叶铿然拦在裴昀面前,用力抱住对方痛苦翻滚的身体,突然看到了对方胸口鲜红的伤口,只觉得恐惧像冰水一样兜头浇下。
“你在他的身体里……种下了反魂树的树种?”叶铿然颤声喝问。
“不错。”李八郎漠然地俯视着他们。
汉代东方朔撰写的《海内十洲记》中记载,上古时代,西海之中有山,山上有一种“返魂树”,香飘百里,树叶鲜红如火焰,种子可以令人死而复活。
从少年拉开抽屉的那一刻起,琴师就赠予了他三颗种子,最后一颗,是反魂树的树种。
返魂树的土壤,是人的伤口。
受伤的时候,种子悄然进入血脉中;灵魂中的悲伤失望越强,那树种就越会疯长,直到占据整个意识与生命。
“裴昀,裴昀!”叶铿然用力按住白衣少年,想要拉回他的神志,“你说过要和我一起上战场,你说要和我一起戍守国门!不要睡!”
——不要变成另一个人,不要忘了自己!
“没有用的。”李八郎居高临下地看着叶铿然徒劳的动作,“此刻他看到的,恐怕都是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在最深的噩梦中,他会对自己的人生失望,也对最亲近的人失望,在悲伤的土壤上,反魂树已经开始生长了。”
火焰与绿意交织的律动,从掌心的伤口开始,悄无声息爬上了少年的臂膀与胸膛,如同诡异的烈焰纹身,又像疯长的绝望,将要占领这身体,吸取他的血肉与养分,在死亡中获得重生。
“舅舅,你可以熄灭月亮吗?”叶铿然死死盯着对方。
“什么?”李八郎皱眉。
“如果生命是夜空,那么灵魂,就是夜空中的月亮。”叶铿然将手放在裴昀的胸膛上,“纵然再多的雨水落下,也无法熄灭月亮——只要雨停,只要人不放弃希望,月亮就还会钻出云层。”
叶铿然突然做了一个李八郎绝想不到的动作。这一瞬间,他用雨水化为的刀刃,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将流血的手腕紧紧贴在裴昀手背的伤口上!
反魂树的种子即将破土而出……而龙血比人血更有诱惑力,他在引导种子进入他的身体。
“走开!”李八郎大惊失色,一把将叶铿然挥开!
琴师浑身因为愤怒而颤抖,眼底杀气暴涨,双目血红,带着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暴戾。
“咳咳……”叶铿然吐出一口血,眼底渗出悲凉:“你还不明白吗?人死如灯灭,返魂树根本没有办法复活故去的人!它只能将那些零碎的记忆强加进人的躯壳,让人变成行尸走肉而已。你所筹谋的计划,你所追求的奇迹,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这一瞬间,李八郎全身突然被雨水湿透了,所有的大雨好像都落进了他心里。
“不可能!”李八郎满脸雨水,厉声说,“裴昀是他生命的延续,是这世上与他最相近的人。连河水都可以逆流,为何生死不能回溯?”
那么强的不甘、恨意与思念,可以让河水逆流,让大地崩裂,让日月星辰改变位置,可是……却无法挽回一个人的生命。
他绝不相信!
“滚开!”他猛地挥手,叶铿然顿时被他再次甩了出去!
李八郎毫不怜惜地提着裴昀的衣领,将他拎起来,狠狠说:“你没有悲伤,把我的悲伤借给你;你没有绝望,把我的绝望借给你;你没有力量,把我的力量借给你。”他看着少年的眼睛,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声音低沉庄严如同神谕,“回来吧。”
裴昀的眼神渐渐变得空洞,手上的伤口仿佛有火焰在欢唱,在焚烧他的身体、灵魂、过往,将一切都化为灰烬。他缓缓仰头,茫然睁着眼睛,像是没有生命的木偶人,任由别人的回忆在头颅里疯长,任由别人的爱恨在胸腔里摆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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