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已经被水淹没,四周汹涌着齐腰的浑浊的雨水,白龙收集了天地间所有雨的力量,催生反魂树的生长。
这是最后的祭奠。这座古老辉煌的城池,这曾经繁花似锦的人间,就是祭品。
琵琶音在他指间骤然响起,如同无数雨丝落入秋池,化为血色的人间炼狱。
没有知己的人间,没有尽头的孤独,也是炼狱。
当年他们相约饮酒,他以为那个人会有归期;当年他们离别,他竟然没来及问一声归期。
如今他的琴,只弹地狱,不弹红尘。
“舅舅,住手!”叶铿然挣扎着扑了过来,“你要复活已死之人,你要水淹这长安古城,都是逆天之举!会将你的力量耗尽!”
四周雪色光芒暴涨,亮如白昼。雨水变成了巨大的帷幕,两条白龙同时腾空而起!
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像是黑暗夜雨中的两道日光,令人睁不开眼睛。电闪雷鸣之中,血雾如雨洒落,绽放开朵朵红莲!
随后,稍小的那一条坠落了下来,激起暴雨般的水花!
“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止我。”白龙的声音浑厚,如同来自天地洪荒,带着神圣的威严,他像神一样从高空中缓缓落下,渐渐恢复为人形,他的手中没有执剑,天地间所有的雨水都是他的利剑。
容纳百川的海洋,滑过脸庞的泪水,胸腔奔涌的热血,都是他可以掌控的“水”。
会流泪的人,怎么可能赢得战斗?
会被情感侵蚀的人,怎么可能成为对手?
他会终结这一切,在这残酷的雨夜;他会重生那个人,在这神圣的雨夜。
叶铿然倒在雨水与血泊中,一动不动,李八郎冷酷地抬起手,掌心凝聚着不可测的强大的力量,即将给阻拦他的人最后一击。
可是,他的手却突然僵在半空中。
因为他看到,不远处的那人,竟从泥泞中缓缓抬起头来……
一道狂喜与期待的闪电在他眼底划过!在那一瞬间,他眼中泛起水光,所有被岁月尘封的光芒如同烛台迅速点亮,所有被时光锈蚀的疲惫都被谁的手轻轻抹去,所有被仇恨浸染的戾气都化为无形。
但那只是一瞬间而已。
少年浑身泥泞狼狈,满脸雨水和冷汗,可是,抬眸看他时,破裂的唇角竟然勾起了一个笑容。
那是属于少年裴昀的神情。
李八郎眼中的欣喜凝固了,脸色迅速灰暗下去,神色变得难以置信,浑身止不住发抖。
不可能……为何少年的心魂还在?为何那人没有回来?
少年的笑容,像是被巨石压着的纤细的嫩芽,轻轻伸手就能掐断,却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量。无论是巨石还是寒冬,都不能阻挡的力量。
这种力量,究竟是什么?
隐藏在少年身体里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裴昀用剑拄地,朝他走来:“你之前问,老师教了我些什么……命运无常,人心险恶,世情冷暖,权谋阴暗,兵道血腥,没错,他从来没有教过我这些……他没有教过我命运无常,反正时光会教我;他没有教我世情冷暖,生活会教我;他没有教我权谋之术,朝堂会教我;他没有教我兵法诡道,战场会教我。
“他只是给了我一些爱。在社稷百姓与家国天下之外,他所剩的私爱,这些年他毫无保留的,全都给我和杜清昼。”
爱不会教人什么,它只是温暖的水与土壤,可以滋养美德。
坚定的意志是树,高贵的品行是花,良好的习惯是大地上葱茏的草木,它们全都在爱的土壤上生长。
在绝境中,这土壤会长出希望。
纤细的,在飘摇的风雨中倔强生长的的力量,就是希望。
“我的确渴望真相,但若是那真相会伤我重要的人,我宁可不去探寻。从八岁起,我就不在意自己的身世,自己的过去,我在乎的人,是活着陪我的人——我不怕过去,我只怕这过去让我再回不去。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只知道老师救我、教我、养我,一年一年陪伴我长大,遇见老师时我什么都没有,如今我什么都有,他给我的足够多,我拥有的也足够多,就算有伤心的往事,也就是一场大雨而已,没什么了不起。鞋子打湿了仍然可以走路,我自会从这风雨里走出去。
“那些秘密,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这夜雨,终要寄向远方,这夜风,终要吹开心门,只问前路,不问前尘。”
这夜风,终要吹开心门,只问前路,不问前尘。
少年眼眸漆黑,那样自信耀眼,如同迎着崇山峻岭而不知畏惧的阳光,如同历经淬炼而精纯如初的名剑。
当年驸马在岭南已找到剑鞘,不仅是有形之剑——
命运也为绝世的将星,打造了无形的剑鞘!
那个淡雅如春风的人,就是少年的剑鞘;这些年,他教会少年的东西,就是最强的剑鞘。
命运常予人风雨,也会予人奇迹。
也曾在雨中迷惑,也曾在风中摇摆,却终究站定了自己脚下的大地,看清了自己内心的力量。
十一
李八郎的脸色变得惨白,第一缕曦光就是这个时候从远山升起的。
黑暗裂开了一道缝隙,日光渗了进来,一场幻梦如雾蒸发于无形,雨水碎裂成了千万片。
“不……不可能!”李八郎跌跌撞撞地后退。
人类心中的希望,竟可以与神对抗。
所有强大的力量仿佛都在这一瞬间从他的身体里抽离,他颓然四顾,虚弱绝望。
可怕的地动停止了下来,汹涌的雨水渐渐从他脚下褪去,像是一场汹涌澎湃的美梦终于枯竭。在晨曦的微光中,龙神的身影哀伤入骨。一缕若有若无的琵琶音混杂着残雨与宿命,突然流进他心中,熟悉而陌生,咸而苦涩。
李八郎茫然望天,突然在渐浓的白雾中缓缓倒在雨水中,这一刻,他耳际恍惚传来熟悉的声音。
“八郎也在逛街?”
“八郎你怎么快哭了,是不是听我的歌太感动了?”
“我听说龙珠是龙的眼睛,挖掉眼睛太残忍了,没了眼睛就不能流眼泪,伤心的时候怎么办呢?”
“这一次,换我先走。”
……
“舅舅!”
“慕下先生!”
裴昀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叶铿然也挣扎地爬了过来。
白龙曦谣吃力地缓缓掀开眼皮,他的力量用尽了。所有暴戾和残酷都从它眼底褪去,就像暴雨后的晴空,倦倦的、清晰地泛着泠泠的水光。
“小叶……有那么一瞬间我的确想杀了你,但是我又想,万一杀了你,曦和那家伙会一尾巴拍死我的吧……”
白龙的声音低沉虚弱,像是最后的暮鼓敲击在大地和人心上。试图复活已死之人,强用使用雨水的力量水淹城池,都是逆天之举,已经让它的精元消耗殆尽。
即便今夜能复活那个人,他也即将迎来死亡。
原本以为,临死之前,还能再见上一面……
十五年了,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它吃力地抬起头,朝裴昀笑了一下:“当年我答应过那个人……等你出生之后,要送你一件礼物。他说,送什么东西让我直接问你,我当时觉得他很不靠谱,后来才明白他的期待……你自己想要的,才是最好的。
“所以,我送了你剑。”
可以读心的龙神,在与少年对视时,直接叩问了他的内心。
他送了少年一把剑。
这是一份迟到了十五年的礼物,这是一份十五年不变的承诺。他握着少年的手,教会了他剑法;他看着少年的眼睛,让他战胜自己的恐惧。
裴昀无声痛哭,脸上全是泪水。
弥留之际,白龙朝虚空的黑暗中望去,望向岭南之南,温暖如春的所在,望向曲江东岸,湖面几曾灯火璀璨。然后,它的头颅冰凉缓缓垂落了下去,落在那把紫檀木琵琶上。它曾经那么强大,死去时却安静得如同落花。
琴弦发出一声悲鸣,仿佛有一缕魂魄沉入音符之中。
“很漂亮的琵琶有没有?”
“嗯,但愿我能死在这把琵琶上。”
“算了吧,这次,换我先走。”
你走了这些年,我很孤独,如今,我来见你了。
碧落黄泉,所有忘不了的东西,都不会消失,它也许在天涯,也许在身旁,无论如何,它都一直在我心上。
“舅舅!”叶铿然扑上去抱住对方渐渐冰冷的身体,白龙的眉睫间凝聚着白霜,身体渐渐变轻,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在雨水中变得透明,少年的手臂穿了过去,像穿过无望的虚空,像穿过留不住的生命,抵达黄泉的死亡。
天地间仿佛有种呜咽声,所有的雨水都伤心起来,连雷霆也在远山哀鸣。
一口血从叶铿然口中喷了出来,少年骤然倒了下去,痛苦地抱住头,裴昀愕然看着自己手上渐渐收敛的伤口,再看向叶铿然的手腕——
灼灼的火焰仿佛正在那里燃烧,反魂树的种子已经进入了对方的身体!叶铿然拼命抵抗,身而为龙的力量发挥到极致,可巨大的悲伤如水蔓延,水火交煎的痛苦中,所有的回忆与理智都被烤成了沸水,也许下一刻就会蒸发于无形。
“叶铿然!”
耳边的呼喊声听起来有些虚渺,叶铿然用尽气力仰起头,满头雨水与冷汗,眸子因为剧痛而泛起水光:“……我也许会变成傻瓜也说不定,什么事也不记得,什么人也认不出来……戍边的梦想,征战沙场的愿望,也许……也会忘掉……”
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想要做什么;所有的朋友与亲人,都会成为陌生人。
“有些东西是不会忘掉的。”裴昀满脸滚烫的泪,俯身将他抱了起来,浸透鲜血的衣袖在雨中流下蜿蜒的血水,“想要记住的人,想要实现的梦,想要去做的事,就算忘记了一次,还会再想起来。
“而且,还有我。
“叶校尉,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会忘记你的。”裴昀抱着一身血水的叶铿然,清清楚楚地承诺,“放心吧。”
最后一线意识终于在这个时候也断了线,这是叶铿然力竭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十二
半月后。
雨停了,就是晴天。
清晨的太阳像一枚小小的红果,藏在苍绿的树叶之间。
“是送别,又不是送葬,别搞得那么悲凉啊!”裴昀用力拍了拍杜清昼的肩膀,拎着包袱露出灿烂的笑容:“我走啦。”
应该……不会回来了吧?
朝廷任命他前往陇右军营的旨意已下,这条路很长,从今往后,他只能一个人走,生死自己担当,悲喜自己品尝,凉夜独自思乡。
“老师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杜清昼朝外面张望了一下,“再等等……”
裴昀也朝外面看了看,并没有熟悉的人影回来,他笑了笑:“告别平添伤感,我走了。以后我不在长安,你要照顾好老师,照顾好自己。”
长安城热闹非凡,行人们擦肩而过。
快出城门的时候,有个巡城的金吾卫看到裴昀,冷峻的面孔上眉头微拧,有几分疑惑地停住脚步:“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裴昀也停住脚步。
良久,笑意从唇角洋溢到眼底,他深深凝视着对方:“叶校尉,如果你想上战场,到陇右来找我。”
叶校尉一愣,怔怔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古城门外。
裴昀的脚步突然从沉重变得轻快。
——还有人与他怀抱着同样的梦想,还有人与他眺望着同样的远方。
他确信,他们还会相遇!
不是在现在,而是在将来;不是在遗忘的雨夜,而是在热血的边塞。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
长亭外,古道边。
驿道边长着半人高的荒草,白鸟悠然划过水面,裴昀拎着包袱往前走,突然看到一身紫衣立于天地之间,轩朗如玉树。那人负手回归头来,微微一笑。
那人竟然在十里驿站等他。
裴昀愣了愣,眼眶突然有点发热。
“我记得你说过,你上战场不是为了杀戮,是为了守护。”张九龄走到少年面前,为他理了理衣襟:“在守护所有重要的东西之前,守护好自己,这是你对我的责任。”
清风吹走离愁,山高水远,思念紧握,掌心温热。
裴昀郑重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若有陇右传来的战报,我身在长安,会第一个拆看。”张九龄仍在微笑,眼眸里泪光一闪而过,恰如裴昀八岁时初见到他的模样。
还有难舍的话语,还有温柔的歉疚,还有膝下欢笑的时光,可会被东风一一拆看?
“老师,保重。”裴昀跪了下来,深深伏地,磕了三个头,泪水掉落在大地上。
脚步一定会走向远方,诀别所有温暖的旧时光。
脚步一定会走向远方,迎着朝阳,迎着所有风雨与梦想。
这就是成长。
注释:
[1]《枣林杂俎》中记载,春秋时代有神木名为“黄节”,天旱祷雨多应。
(完)
第12章 附录1:唐史小花絮
本书《鹳雀楼》中有一处情节,写到皇帝李隆基要提拔边将张守珪,被宰相张九龄拒绝。可能有的同学会问,为什么提拔一个官员,皇帝说了不算?难道宰相长得帅,就可以挑战天子的权威吗?
我们普遍观点中认为封建帝王能一人独断国家大事,其实是一种误解。在钱穆先生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有阐述:“皇权”与“相权”之划分,这是中国政治史上的大题目。没有经过中书省、门下省两大机构盖印章,而由皇帝直接发出的命令,在唐朝是违法的,不能为下级机关所承认。
在汉、唐、宋等朝代,皇帝与宰相是分权的,君权和相权是互为掣肘的,在重要的人事任免上,皇帝必须和宰相商量,然后通过庞大有序的国家机器推行下去。即便天子用强制手段,也会行不通,会留下隐患。直至宋朝时仍有“事不出中书,是为乱政”的说法。更何况在盛唐这一政治开明的朝代,天子拿政事来问宰相,结果被拒绝,更不足为奇。看到这里,亲们有没有觉得传统文化中的一些设定,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科学?
当然了,惹恼皇帝的后果也很严重。《桃源行》里张九龄坐了一个时辰,你可能会说,那个时候又没有WIFI,坐一个小时候太无聊,这么想就错了……“不能久坐”并不是装酷,因为当时没有椅子,只能坐在地上、榻上。如果你想舒服一点盘腿坐着,也不是不可以,但这种坐法是不正式、不礼貌的,被称为“胡坐”,只能在私下场合、很熟悉的朋友之间偷个懒;有风度的坐法,特别是在君臣议事等正式场合里,包括皇帝在内,大家全都是屈膝向前正襟危坐——实际上就是现在的跪。张九龄“坐”了一个时辰,就是跪了两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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