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脱口而出:“龙?!”
连垂髫小儿都会唱:“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
龙是天下瑞气的象徵,“鱼将化龙,雷为烧尾”,所以大唐科举考试之后进士们有参加“烧尾宴”的习俗,表示他们已经鲤鱼跃龙门——然后,进士们都要到这曲江池里乘船一游。关于曲江池中有龙的传说,由来已久。
池水边阳光酥松,裴昀顺着原路察看他和叶铿然当时走过的地方,正午的光线很好,只见地上有许多坑坑洼洼的洞,像是什么动物巨大的脚印似的。奇怪的是,洞洞的附近还有马蹄印。从马蹄的排列和深浅来看,似乎这只脚印的主人还喜欢在水边打马球?
事情似乎越来越有趣了啊……
真的——可能是龙吗?
龙是尊贵的雨神,身为鳞中之长,春分登天,秋分而潜渊,庄严威仪不可冒犯。它总不会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曲江池边玩马球吧?
裴昀正在困惑时,突然看到前面有个熟悉的的身影鬼鬼祟祟地闪过——是金吾卫旅帅江赜!
他来这里干什么?裴昀心头一动,跟了上去。
只见江赜绕到一棵大树下,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像喂鱼一样将粉末往水里撒去,同时还做贼心虚地四下张望了一下。
裴昀动了动鼻子,一阵糕饼的香气从水面飘散过来,嗯嗯是栗子糕?
水面泛起了微微的波澜,但也只是片刻,就又归于寂静,仿佛水里有想吃鱼饵的大鱼在潜游,但终归还是忍住了诱惑。
江赜是想用栗子糕钓水里的东西?
裴昀没有惊动他,只在远处看着,过了许久,水里依然平静如镜,江赜失望地离开了。
月上柳梢时,一个熟悉笔直的人影自斑驳的夜色中走来。
看到树下的裴昀,少年一怔:“你在这里干什么?”
“今天你不用警卫当值,你又来干什么?”看上去等待许久的裴昀笑吟吟地反问,似乎预料到他会来。
叶铿然竟然一下子被问住了。
“我来猜猜看。”裴昀仍然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笑容,“你是来看朋友的。”
如愿以偿看到叶铿然脸色大变,他凑过头来:“它是曲江池里的一个庞然大物,除了你之外,江赜也见过它。”
一只惊鸟掠过树梢,细细的弦月从云层中渗出,像是缓缓如水渗漏的秘密,浸透了少年的袍袖。
叶铿然抿紧薄唇,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对方是个很可怕的人,这人能将所有的细节串成拼图,能从人的眼底看到内心。
“这个庞然大物,”裴昀悠闲地问,“是龙吗?”
只听水花“哗啦!”溅起。
空中腾起巨大的阴影,仿佛要遮住月亮,裴昀下意识地遮住眼睛,可是空中如雨的水花渐渐都如薄雾散去,一张晶莹皎洁的面孔从池水中冒出来。
湿漉漉的脸蛋看上去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睫毛和头发都是雪白的,更衬得眸子乌黑,长发一直垂到了脚踝,像是雪花化成的精灵。
“我是白龙柒音,住在这曲江池中。”少女一身湿哒哒的,轻灵地跳过来:“我长得好看吗?”
“好看。”裴昀如实说。想了想,又问:“龙女你吃人吗?”
“我不吃人,我吃虾。” 白龙柒音用力摇头,似乎很开心,“还是你们读书人会说话,叶哥哥就从来不夸我好看!他也不准我出来和人类玩耍。”
“叶校尉。”裴昀扭过头来,很认真地看着叶铿然,“吃虾的龙,和吃草的羊有什么区别吗?为什么你再三提醒我危险?”
“……”叶铿然沉着脸不说话。
“我们去打马球吧!”柒音扬了扬手里的球杆,裴昀只觉得莫名的熟悉——这就是他当日掉进曲江池里的球杆!
自从球仗掉进水里,被柒音捡到,龙女就迷上了打马球。每到夜深人静,月华如水的晚上,她就自己溜出来,在曲江边策马打球。
——那些坑坑洼洼的大洞,就是她挖的球洞。
皇室的球场有雕花朱红漆矮球门,曲江边上露天的草场并没有球门,在地上挖一个球洞即可作为进球之用。但这球洞挖得也……太大了点。裴昀望着那些比脸盆还大的球洞,脸上的神情十分丰富。
“叶哥哥说有的人类很坏,像那个金吾卫旅帅江赜,”柒音无聊地托腮,“老是想抓我、扒我的皮,所以我平时都躲在水底不见人类。”
“扒皮?”裴昀眉心一跳。
“是啊,你刚来长安没听说过,去年新罗人给大唐进献了一张白龙皮。那张白龙皮浸泡在水中,哪怕是酷暑盛夏,屋子里也清凉如秋。皇帝把这件宝物赏赐给了兵部尚书孟玄颂,孟尚书的小儿子孟谭琛便拿到江赜面前炫耀。结果,江赜就放出话来,说他也一定要弄到一张白龙皮。”
所以江赜才会拿栗子糕钓龙……
这个点子虽然够奇葩的,但和江赜此人的行事风格倒十分相称。
他霸占球场,是否也与龙有关?
裴昀正在思考其间的关联时,只听柒音好奇地问:“那天晚上我听到你们说什么‘仕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裴探花’?”
“……”裴昀顿时被呛到,“是阴丽华,不是裴探花。”
龙女的发音有些笨拙,像人类的小孩子学说话一样,认真地学着:“是裴探花,不是阴丽华。”
“……”简直够了!
直到此时,裴昀才终于明白了叶铿然为何警告他不可靠近水池——
他并不是担心人类被池里的龙伤害,而是担心人类会伤害池里的笨龙!
五
龙女柒音喜欢吃栗子糕,喜欢打马球,共同的爱好让她和裴昀很快成了好朋友。
她所住的曲江池,位于长安东南,碧波之上天光云影徘徊,美不胜收。这里在汉代叫乐游苑,隋朝建造长安时开凿成湖。大唐在池边建造紫云楼,每年进士科考结束之后,会举行盛大的曲江宴饮。称得上是“三春车马客,一代繁华地”。
一人一龙在曲江池中泛舟喝酒。
“这大好春光,你不去九天之上遨游,潜在水池里做什么?”裴昀笑问。
“睡觉啊。”龙女柒音无辜地说,“你真的是岭南人吗?可你的金陵洛下音说得很好听呢。”
“我自八岁起跟着老师,到过很多的地方,岭南话倒忘记得差不多了。”裴昀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真的是这样吗?”柒音好奇地说,“可你的长相,也不像岭南人。你长得……有点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裴昀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谁?”
“我也记不起来了,”柒音摇摇头,“反正是在长安见到的。我在这曲江池里,也呆了一百多年了呢,见到过好多好多人,不过我要么故弄玄虚吓唬他们,要么躲起来。在遇到叶哥哥之前,我都是一人,好无聊。”
清风吹动少女的鬓发,她似乎有点出神。
裴昀的眼神里泛起一缕疑惑,如同浸着春日泠泠潭水。
“对了,你听说过十五年前的曲江池沉船吗?”柒音挠挠头,身子轻轻哆嗦了一下,“我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那天整个池子都燃烧了起来,我差点被烧死,后来不知道谁来将大火扑灭,我才捡回一条小命……但那些船上的人,全都没有救上来。”
裴昀眉心微微一紧,“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火,可以在水里燃烧的。”
“我也不懂水里怎么会起火……反正,池水里真的燃起了大火,那冲天的烈焰好热好可怕!”柒音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而是真的害怕。
“在聊什么?”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岸边传来。
“叶哥哥!”柒音顿时忘了刚才的话题,高兴地将船靠岸,动作轻灵地跳上岸边。
只见叶铿然身姿笔直站在岸边,无论何时,他都像一杆精纯的银枪,绝无丝毫萎靡懒散。但此刻,他看上去却有点滑稽。
柒音瞪大眼睛,“你……你的脸怎么了?”
叶铿然的右脸上青肿了一大块,嘴角也破了,一缕残留的褐色血迹留在嘴边。他有点不自然地微微侧过脸去,冷淡地说:“没什么。”
“江赜打的?”裴昀懒洋洋地撑着头,似笑非笑。
柒音愕然回头去看他,而叶铿然没有说话,等于是默认了。
“那个坏蛋,他凭什么打你啊?”柒音气愤地脱口而出。
“军中打人,需要什么理由?”裴昀从船上走下来,踱走到叶铿然跟前,“江赜官阶比你大,所以他今日可以教训你。”说话间,他的手在叶铿然的肋骨上轻轻一按,后者顿时闷哼一声,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冷汗。
“最重的伤在这里,肋骨没有断,但也快断了。”裴昀收回手,眸子里流露出一点不同的东西,“这次,是我连累了你。”
“不关你事。”叶铿然摇摇头。
“呵,也就是说,他以前就针对你?”裴昀双臂环胸,眸子深黑。
“管好你自己。”叶铿然冷冷地说,“江赜的战约,你可有对策?”
就在几日前,江赜送来了战书,约裴昀再打一场马球。
与之前的比赛方法不同的是,这次的战书,是一对一的。
技巧可以赢一次,只有实力才能次次赢。
裴昀比任何人更懂得这个道理。
“且不说你的肩伤还没有完全好,就算是好了,和江赜再战,也实力悬殊。”叶铿然冷冷地陈述事实。
多人对战还可以靠阵法,一对一,就只能拼实力。
“我有办法!”柒音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
“我可以变成一匹白龙马,在球场上助你一臂之力!”
六
进士们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马。
骏马全身上下都是雪白的,没有一丝杂毛,昂然的姿态像军马一样威风凛凛,远看就像白雪砌成的玉山。走近才能看到,马儿的四蹄灵活,鬃毛修建得干净帅气,乌黑的眼睛通人性一般温润坚毅,看上去极适合驾驭。
“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好的马?”进士崔墨笛一向爱马,豪爽地在马背上拍了拍,爱不释手。其他进士们也都围了过来。
杜清昼平时矜持不苟言笑,此刻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马头,白马响亮地打了个喷嚏,不高兴地摆头。
“这种名贵的马不喜欢被摸下巴,你要摸他的颈背。”旁边不知道是谁凑热闹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杜清昼心高气傲,虽然对方未必是有意说他不懂名马,欺他个子矮,却让他赏马的好心情顿时消失大半。他不愿在人前显露低落的心情更落了下乘,反倒露出淡淡的笑容来,只转头问裴昀:“朋友送的?”
从小一起长大的杜清昼很确定,裴昀买不起这样的好马。不像那些高门世家的进士们有用不完的金子,裴昀穷得很,樱桃宴凑份子的钱都是借来的,考上了探花还是一身粗布白衣服。
两个少年祖籍都是岭南“蛮夷之地”,可不知为何,裴昀就没心没肺过得很潇洒。
“朋友借的。”裴昀摸了摸鼻子。
“是那天的金吾卫?这些天你常来曲江,似乎和他很投缘。”杜清昼看着裴昀满不在乎的样子,突然有点不悦,“我看那少年孤僻神秘,他是什么来历?”
“没问过。”裴昀笑了笑。他知道叶铿然一定出身高贵,才能年纪轻轻成为金吾卫校尉。但究竟是什么来历,他倒不是很关心。
交朋友交心,何必管身世来历?
“江赜虽然跋扈可恶,但球技倒不是盖的,你要当心才是。”另一名进士蔡丹青担忧地说。
“放心。”裴昀露出大大的笑容,扬了扬手中的球杆,“有了这匹骏马,更多七分胜算。你们到时候来给我加油助威!”
他说得轻松,让旁人也能感受到日光般明亮的信心。而旁边的白马仿佛呼应主人的豪情似的,通人般嘶鸣了一声,傲娇地甩了甩尾巴。
谁也想不到,这匹人见人爱的白马,会在比赛的当天被人偷走。
进士们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而此刻,金吾卫旅帅江赜的心情相当的好,他正悠闲地在马厩里挑马匹,一抬头,看到叶铿然脸色难看地走了过来。
“裴探花的马丢了。”少年简单而清晰地说。
“他的马丢了,来找我干什么?”江赜故作夸张地提高声音,躲闪的眼神却泄漏了一丝心虚。
“你敢伤她,我绝不放过你。”叶铿然一字一字地说。他平素冷淡与世无争,此刻逼视人的眸光,竟也带了森然杀气。
“哟哟,叶校尉,我好怕……”江赜夸张地抖索着,嚣张大笑,“你这是要杀了我?且不说我没偷你的马,你堂堂金吾卫校尉,为了一匹马急成这样,丢人,唉,太丢人了!”
他指指身后:“我的马厩里有的是好马,喏喏,你随便挑一匹?这马太多了,我准备把用不上的宰了,剥皮做坐垫,马肉炖了来下酒呢……”
咚——!
一拳重重打在江赜脸上,叶铿然胸膛剧烈起伏:“把她交出来!”
江赜自然也不是好惹的,骤然回手也是一拳,他故意打在叶铿然受伤的肋骨处,让叶铿然身子骤然一缩,痛得弯下腰去。两个少年很快扭打在一起,地面上灰尘仆仆,马厩的干草也纷纷扬扬,马匹们惊叫嘶鸣起来。
虽然叶铿然的身手略胜一筹,但他之前受了伤,按说十日之内要服药调理,不能与人动武。
旧伤在身,叶铿然终于被压制处于下风,挨了江赜的猛烈的几下拳打,咽喉处一口血被强压着,眼前也阵阵发黑。眼看江赜一拳朝着他的头颅袭来,却是躲避不过——
就在拳头即将落下时,只听一个慵懒的声音说:“江旅帅,我说等了半天你也不来赴约,原来是在这里和人打架。”
“谁?!”江赜恶狠狠地一抬头。
裴昀好整以暇地俯视着他,嘴角勾起一缕微寒的春风。这个进士根本不会武功,却一句话让江赜的拳头停在半空中:“你我之间的马球赛,还打不打?莫非你是怕了我,不敢打了?”
“我怕你?笑话!”江赜一声冷笑,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这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你别后悔!”
“不可——”叶铿然踉跄站起来,按住裴昀的手,“你打不过他。”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裴昀故意高声回答,随即在叶铿然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我调查到,有人看到江赜在曲江池南岸水边栓了一只小船,往里面送过马草。柒音应该就藏在那里。我们比赛时,你速去救人。”
叶铿然身子微微一震——
一场球的时间,应该足够把柒音救出来。这个念头迅速在他头脑中闪过,可是,只怕……裴昀会危险!
“事不宜迟。”裴昀斩钉截铁地说。
四目相对,叶铿然心中震动,他也并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你要当心,我很快回来。”
七
月灯阁马球场被围得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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