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周想,就算自己在这一秒瞎了,也必然能感受到男人身上冰冻般的沉冷气息。他只是安静地,一言不发地看着,就让面对他的人如临深渊。
路周当然发憷,因为回孟家后再怎么样,他这位长兄都没有对他有过太过严苛的一面。
不像现在,他第一次正面承受兄长如有实质的审判。
收拾好面部表情,他走过去:“哥,在等我吗?”
明明看着他从洗手间出来,男人依然问:“去哪了?”
“上个洗手间。”
孟鹤鸣冷笑:“一个人?”
勇气忽然造访,他反问:“上洗手间需要几个人?”
他的兄长深深凝视着他,半晌,手掌落在他肩头,力道大得几乎想把他肩胛捏碎。
“你好得很。”
男生脸色白了几分,笑:“哥,很痛。”
若不是黎敏文,这场无声的较量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她自然不知道两人之间奇怪的气场来自哪里,只一味地催促两人去大洋彼岸,探望难得有片刻清醒的父亲。
兄弟之间确实需要一个不被外人打扰的相处机会。
“就今晚。”孟鹤鸣道。
黎敏文倒是被吓了一跳:“今晚?现在申请航线能来得及吗?我只是提醒你们早去,你这也太……”
近些年,她这位长子的决定越来越容不下质疑。
黎敏文说着声音轻下去。
“……好吧,随你。”
甚至没有和央仪说一声,孟鹤鸣只通知了助理去打点行程上的道道关卡。
等央仪得知这件事时,人已经到了机场。
她打电话过去。
“你怎么突然走了?”
“去美国。”孟鹤鸣言简意赅。
声音通过电波总会有或多或少的失真,在这通电话里像淬了冰,沉冷得让人心悸。
她小声地问:“要去很久吗?”
“不确定。”
他怎么听起来心情不好?
那接下来的话……还要说吗?
央仪在心里犹豫,手指卷着丝被的一角蹂躏来蹂躏去。
“还有事?”那边冷不丁出声。
“有是有。”
今晚离开前,他们之间的相处还算不错,应该可以用融洽来形容。所以这会儿电话里的冷淡是错觉吧?
一定就是错觉。
男人从贵宾通道经过安检,手微微抬高,任由仪器扫过全身。片刻后,他取回手机,语气里多了一分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期待:“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他可以假装今天的事不存在。
前提是她全盘告知。
“孟鹤鸣,我想……”央仪同往常那样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回一趟杭城。爸妈有段时间没见,在念我了。”
男人掌住电话的手微微收紧:“只是这一件?”
“嗯!”那头毫不犹豫。
情绪淡了几分,他没什么表情地说:“随你,这种事不用和我申请。”
以往央仪也是这么申请的,像员工给老板递交假条那样。孟鹤鸣给出的回答也千篇一律――知道了、可以――从未像今天这样明明同意,听起来却暗含讥讽。
总不会是傍晚的事……
不会的。
央仪很确信,因为事后路周什么都没说。
依他的个性,要有什么不对,总会第一时间与她通气。他们之间就是这样清清白白却又难以解释的关系。
她费力地想,要不等这次孟鹤鸣回来,跟他提出搬回半山吧,总是这样住在孟宅夜长梦多。
毕竟再怎么不去回应,她也无法掌控别人的感情。
什么离开他,什么等我,路周显然年轻气盛了。
现实中怎么可能有人跟哥哥分手,还能心无芥蒂地跟同样血缘的弟弟在一起。
就算当事人接受得了,家人呢?
不疯吗?
央仪自然不会做这种傻事。
她点开订票软件,很快给自己买好一张回杭城的票。
杭城是她永远的港湾。
一想到能马上回到爸妈的怀抱,她很快忘了其他。
也如她所愿,一落地杭城,爸妈亲自来接的机。
照顾她长时间待在榕城,中午他们特意订了一家本帮菜。要说杭城的本帮菜,比起榕城的花样,这里真是乏善可陈。
不过央仪过去二十年吃惯了这样的口味,倒没什么意见。
这一路上,是央仪开的车。
期间手机响了几声,她没法看手机,便被坐在副驾的李茹嘲笑好几次:“鹤鸣吧?你下机就没跟人家报平安?”
“他人在美国呢,应该不是他。”
“忙生意?”
“不是。”央仪手里打着方向盘,“去看他爸。”
李茹由衷赞叹:“真孝顺。”
央仪心想你对孝顺的标准还真低,嘴上却随口应承:“还好。”
“我看报纸上说,孟家那个小儿子找回来了?”李茹问,“真有这事?”
央仪嗔怪道:“你怎么什么八卦都看。”
李茹清清嗓子:“和你有关的我都看。”
这句话本身是没什么问题,奈何央仪这会儿听到有人将她和路周摆在一起就觉得微妙。
路周的事,和她才没有关系。
静了半晌,她才道:
“是找回来了,所以这不是带着弟弟去探望他爸吗。”
“他父亲还好?”这次是央宗扬褪下老花镜,从后视镜里看过来问她。
央仪知道两位父亲是旧识,挑了她知道的回答。
“应该还行。听说这几天挺清醒的,所以就趁此机会去看看。”
央宗扬颔首:“那就好,晚点我拨通电话过去。”
“这还有联系呢啊?”央仪诧异。
央宗扬笑了笑:“有些情谊不是一朝一夕就淡了的。”
饭后回家,央宗扬果然去了书房打国际长途。
央仪则被李茹拉着说榕城的事。
再次提到结婚,央仪没上次那么反应激烈。
毕竟孟鹤鸣也提过。
这么想来,她已经是身经百战,丝毫不惧了。
“他倒是有这个想法。”央仪如实相告,“可是我觉得还太早了点。哪有人这么年纪轻轻就结婚的。”
李茹狠狠瞪她:“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早什么早!再说,你早,对鹤鸣来说还早吗?”
央仪无辜地眨眨眼:“我小时候还会打酱油呢?”
对着这个装傻充楞的女儿李茹气不打一处来,拍她脑袋:“就会跟我打岔!”
央仪扯着李茹的手耍赖:“妈,你能不能聊点快乐的。”
“结婚怎么不快乐了?”
“我要是真嫁去榕城,那――么远。你快乐?”她摆出少女姿态,“快乐的话不是亲妈。”
“……”
这个话题真被她这么扯了过去。
李茹果然不提。
榕城的日子过得奢侈,精神却紧绷。回了杭城就是主场,脑袋什么都不用装。
舒舒服服睡过午觉,央仪趿着拖鞋去楼下帮李茹照看小苗圃。小小一方苗圃长了长豆和茄子,还有一茬小葱。种花家的基因在体内觉醒,她蹲着浇水时不可避免地幻想,孟宅那一大片绿茵地用来种菜该多好。
她的白日梦被连续门铃声打断。
央仪是很受长辈喜欢的类型,长相温柔漂亮,说话柔声细语,看起来就是“别人家孩子”的剪影。
从小来家里做客的客人都要围绕她夸一箩筐的话。
央仪深觉受之有愧。
毕竟在她眼里的自己,是上学时候会跟好友讨论哪个班的谁特别帅,谁喜欢装,放学后偷偷遛到小吃街吃点家长眼中绝对杜绝的“垃圾食品”再心满意足回家的普通学生妹。
啊还有,她还逃过一节无聊的补习班。
只不过逃完以后没想好上哪玩,嫌游乐场热嫌网吧脏嫌商场人多,课到一半又灰溜溜回去了,无辜地报到:“对不起老师,我迟到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她,只要来央家拜访的客人都会说一句不愧是央老师家的千金,言情书网,知书达理。
这句话很通用,适用于几岁到二十几。
央仪这晚上听了不下八遍。
等最后一拨客人离开,她两腮肌肉都僵硬了。
扭头问李茹:“我们家什么时候这么门庭若市了?”
“还能因为什么。”李茹道,“你爸要升官了。”
央宗扬从书房出来,正好听到这句,立马斥责回去:“别瞎说。什么升官,我就是个形象大使。”
“形象大使?”央仪歪了下头。
李茹附在央仪耳朵边,偷偷说了文宣部三个字。
等央宗扬去倒茶走远了,李茹才说:“放以前这不就是京官?虽说只是大使,但要我说这个位置才更安全。”
不知怎的,央仪想到进可攻退可守这六个字。
往前一步可以触碰核心利益,后退则摘得干干净净,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位置。
她不想央宗扬再经历一次被人栽赃黯淡下场的局面,只是还有些好奇:“怎么轮到爸爸了?”
“他盛名在外呗。再说,之前和他不对付的人没在位置上了,新上任的这位私底下很看重你爸。”
“也是因为我爸盛名在外?”央仪问。
“不,是因为人家的小儿子以前是你爸的学生。”
听到这层关系,央仪诧异。
她一直觉得央宗扬是很注重避嫌的人,因此才显得之前的栽赃特别虚,那么久都没找到实打实的证据支撑。
“我爸这次怎么同意了?”
李茹放低声:“因为大半年前就内定了,推不了。”
恰逢央宗扬泡完了茶路过,朝她俩:
“又嘀嘀咕咕什么?”
“没有的事。”李茹道,“和女儿讲家长里短。”
那些政治风云央仪听着一知半解。
她托腮窝在沙发里,不知怎么,突然想到孟鹤鸣和她说的那些――
住建部要换人。
你怎么知道?
它只代表一种可能,剩下仍需佐证。不过很多时候比别人快这一步,你就赢了。
第52章 破裂
佛罗里达州的疗养院里。
护工将两位沉默寡言的男士, 连同他们的保镖请进别墅。
一层铺满长绒地毯的会客厅寂静无声,保镖在此待命。那两位奇怪的男士则由护工带领,继续进入更里层的康复理疗区。
与主走廊垂直交通的另一条走廊通向医护团队的办公室, 那里急匆匆出来一名医生,与走在前面的男士打过招呼,用英语很低地交谈起来。
他们在聊居住在这栋独立庄园的病人, 威廉・孟先生。男士声线低缓, 比起这的美式发音,他的口音更偏向于纯正的英伦腔,舒缓均匀得宛如老派绅士。
但他面容又的确年轻, 与他骨子里散发的沉稳与笃定不那么相衬。
而他身后那位就更年轻了, 眉眼里还能看出浓重的少年气。只是他看起来像怀着什么心事似的, 自从进入这里后一句话都没说过,唇角保持着僵硬幅度的弧线。
护工在心里感叹。
神秘的东方人。
将人带到房间门前, 他先进去看了眼威廉・孟先生。那位同样不怎么喜欢说话的老先生此刻坐在雪茄椅上, 有两名专门的护工替他按压腿部肌肉, 另一名则在为他阅读新闻。
他这个年纪其实不算大, 听说是多年前遭遇一场打击突发脑溢血,影响到了某些神经中枢。来这以后他时常昏睡,清醒的时候少, 这几天便是少有的其中之一。
常年拥有一支完善的医疗团队并非普通有钱人可以承担的。料想这位孟先生家底应该万分殷实。
不过他长年独居于此,几乎无人探望。
护工算了算日子, 他在这工作两年多,不长不短,这是第一次见着访客。
访客来头很大, 从两排肃立在侧的保镖就能看出端倪。
他跟威廉先生说了。
威廉先生同前一刻听新闻一样,没什么反应。
护工只好退出, 告诉门口尊贵的访客,里面的先生已经同意他们拜访。
终于和医生聊完,孟鹤鸣谢绝了陪同。
转头同他那位弟弟,说了这趟长途飞行以来的第一句话:“走吧。”
路周抿唇,跟随在后。
自从抵达大洋彼岸,他就陷入一种奇异的自卑感里。成长到这个岁数,这是他头次走出国门。
以往出现在课本上的单词变成生动的字符一个个跳进耳朵,变得格外陌生。尤其是在见识到他哥的游刃有余之后,他的尴尬和局促愈发增长。
有些生长过程中与之俱来的见识不是通过短暂的金钱堆积便能得到的。更枉论他和他哥之间并不是简单的一夜暴富和上流老钱之间的差距。
他的财富,本身就是孟鹤鸣带来的。是他作为孟鹤鸣幼弟的附加价值。
沮丧让人心生嫉妒。
他一言不发地跟着走进房间。
这间房正对花园泳池,碧蓝色的水面被夕阳普照,橡树投下一片阴影。盎然的景色与房间里的暮气宛如两个世界。他停在几步之外,看到坐在雪茄椅里的男人――六十多岁的模样,面目自带威严。
他的视线缓缓移过来,先落在他身上,混浊的水色荡开些许清明,而后往前。
“出去。”
在触及到他哥的身影时,沉厚的嗓音只余这两个字。
他哥似乎习惯了,沉缓地笑:“看来过得不错,中气十足。”
男人不理他,视线再度越过他的肩,落向后面。
“你,过来。”
路周知道他在指自己,迈腿往前走了几步。
那些护工大约是听不懂中文,被毫无顾忌地留在了原地。他们低头干着自己的事,对眼前场景兴趣缺失。
最终,他停在数米开外。
他对这位名义上的父亲没有感情,更不了解。
以初见面的印象来看,路周并不觉得黎敏文说得会有用――嘴巴要甜,多叫几声爸,他会记得你的。
他问记得有什么用?
黎敏文说,他不那么喜欢孟鹤鸣,说不定会修改遗嘱。
如今看来,只有不那么喜欢他哥那句话有可信度。
“爸。”路周低垂眼眸,还是这么叫道。
“再近点。”男人混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而后朝另一侧挥手,“你们都出去。”
顿了顿,他指向具体的一点:“你也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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