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家世到那种地方去两年?要是轮到自己,他宁可回去行商。
*
便是不知明日要出城一事,赵望凭着今早的情况也明白,应当直接回国公府。
这回要在城外住上一段时日,要带的物件都交松书收拾出来。
陆迢换下了官服,松书在一旁道:“大爷,夫人刚去了老太太那边,应还要待上一段时间。”
陆迢颔首,稍顷便出了院子。
去到安正堂时,里面的人正在看茶。给老太太和永安郡主各行过礼,陆迢在下首坐了下来。
他说完要在城外住上几日,梅香也重新泡好了一杯茶。
“这是公务,你自当好好去办。只是端阳节没多久了,也别光顾着忙,过节记得回来一趟,一家人团团圆圆才有样。”
老太太的话,梅香向来听得仔细,这个团圆暗含深意,定是指老爷端阳节要回来。
她光顾着耳朵,松懈了手下。
一杯热茶全泼在了陆迢手上,茶盏摔碎在地时还冒着滚滚热气。一干人瞬时沸了起来,急切的说话声此起彼伏。
寻药膏的寻药膏,接凉水的接凉水,地上的碎瓷也来了人去收拾。
一堂的人里最为镇定的反倒是陆迢和他母亲。
永安郡主扶住急着要走过去看的老太太,“母亲,你别担心,他又不是小姑娘。”
老太太仍皱着眉,听见这话不太高兴,“那水是刚起的沸水,皮厚也不经这么烫。”
陆迢已经掀起月白宽袖,见状自己走了过去,“母亲说的是,祖母,我当真无事。”
他一面说,一面将那赤着的半截小臂送到两人眼前。那茶虽然冒出来的热气多,却不算太烫,不至于如此大惊小怪。
然而,三人目光一齐落下的那刻,脸色也跟着一齐沉了下去——
那截赤着的手臂上最红的还不是被热茶烫过的地方,而是五个弯弯的指甲印。
他昨夜没回府去做了什么可想而知。
拜秦霁所赐,面前两道目光一起摄过来时,陆迢终于在人生的第二十二年知晓了“尴尬”二字究竟是何种体会。
昨夜秦霁掐得用力,却感受不到丁点疼,原因便在于此。
陆迢面不改色,如常道:“祖母,母亲,此次出城还有一应事物需要筹备,此事急迫,我先回去安排示下。”
他拿出公务当幌子,二人亦无话可说,永安郡主眉梢一挑:“回去吧,记得给手上些药,留了疤怪丑的。”
*
五天过去,陆迢一直没来。
榴园白日里越发过得安静。
夤夜时分,竹阁内的灯早已熄灭,满室昏黑。只在半开着的松鹤雕花格窗下,乌木小案的案面上淌了一段窄窄的,不甚明亮的月光。
伴随着轻轻一声吱呀,案面上那段月光变宽许多,继而一道影子又覆了上去。
秦霁探身从外面爬进来,她站定后合上窗,绕去床后拍掉衣上翻墙时沾到的土粒。
她从许久之前便在留心偷偷盯着她的两个暗卫,这几日他们盯着她的时间变长了许多,只有熬到这会儿,这二人才会歇息两个时辰。
这一点他们是比不过秦霁的,她会睡上一整个白天。
陆迢已有四日没来,秦霁翻了三夜的墙。这里的墙太高,也无洞能钻。于秦霁而言,什么都不凭借就要翻过去,实在很难。
今夜她又试了西面的墙,不仅没能翻上去,还摔了一跤。
秦霁躺在榻上,全无睡意。
她今日吃饭时见到了一个缠着五色丝的角黍,绿绣说端阳节只有几日了。
去年的端阳节,她还在京城,在家里,和秦霄一起包粽子。
好像一切都是在那个端阳节开始的,兵部上书要做一批兵器充实军库,急送边关。然而这兵器不是想做就做。
除却应有必要花费的矿物和钱财,还需有一名品级相当的文官来督造,为其负责。
爹爹因着多年前送粮一事,与边关的慕将军多出了一份交情,彼时二人都还年轻,守着君子之交,虽未见过一面,但致问的信笺却是年年都有。
爹爹听他提过此事,因而从一众推让之人里站了出来。多年之前运粮一事与户部有关。此事同样与户部相关。
他什么都知道,仍是出了面,端阳节都没在家过就赶去了外地督造。
直到年末,那批按说该送去边关的兵器忽而查出来有一批出了差池,二十万两打出来的东西成了一堆废铁,爹爹也因此事了无音讯。
狄太傅那日虽拒绝了自己,但他也说叫她好好躲着。她和秦霄不出事,爹爹未必会有性命之忧。
可是自己能躲去哪儿呢?
那天离开狄府被陆迢带回来。他对她说“算了”的时候,秦霁有过一两回可耻的闪念。
可现下,那一两回的闪念再也不会出现。
榴园并不安稳,金陵于她一样,不过是一场噩梦的两个地方。
这噩梦已经持续太久,秦霁不想再继续。
第058章
菱河从京城以北的祁山发端,这条大河奔延数千里后仍然蓬勃,涛涛的水流日夜不歇奔向金陵。
这些日,陆迢住在菱河堤坝上游附近的简舍,出了门便能见到数十丈外的菱河。
他这几日极忙,需同河道衙门的一同规划堵疏,应付许多。因着工期缩短,堤坝这边的视察也不能落下,只有夜里方得少许空闲。
简舍一张布满划痕旧迹的小桌上,燃着一只白烛,火光照亮了光秃秃的墙壁,越发得见此间简陋。
陆迢拆开司巳今早送来的信,这信是李去疾所写,详述了一番陈天水的做派。
这些他已经知晓。
视线扫到信尾,猝然出现的“秦姑娘”三字叫他敛起了眉心,火苗还在烛芯上跃动,男人的眸光已暗了下去。
她会做出此事?
七八日下来,菱河防汛要紧的地方已被大致疏通,离端午也只剩下一日。
入夜时分,赵望端着食盘送进简舍,见到纸窗上静立的一道挺拔黑影,又停在了外边。
前日司巳送一封信来,大爷便开始如此,寻着空出神。
赵望想,定是京里出了什么麻烦事,这种时候大爷不喜受人打扰。
良久,待那道影子坐下之后,他才敲门进去。
在房里唯一一张四方小桌上放下食盘,抬首看见陆迢,似还在为心绪所烦。
后日便是端阳节了,大爷究竟回不回去?他跟着纠结一番,欲问又止之际,陆迢先开了口。
“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赵望没想到这一开口问的是秦霁。
他在陆迢面前一向直来直去,不假思索道:“秦姑娘说话不多,只觉着她是个脾性温和的小姑娘。”
赵望见他脸色稍霁,又问:“大爷,咱们明日可回去?”
陆迢转着手上的扳指,几圈之后,沉声道:“现在回去。”
进了城,听到一句西边,赵望才知这个“回”指的是回榴园。
车辕辚辚碾过静夜,陆迢已把信上的事搁置一边,他靠在车厢,心绪仍是不宁。
连赵望都觉得她是个脾性温和的小姑娘。
的确如此。
当日吵架红了眼眶的是她,陆迢事后一遍遍回想,觉得自己的话太重太不该。
和秦霁在一处时,他总是会少去两分冷静,喜与怒都像过了一遍透镜,被成倍的放大。
陆迢不愿同她当仇人,更扮不上痴男怨女,她是他的外室,只如之前便好。
至于她是真情或假意,并不重要。
他们出发时弦月高挂在正空,等进了榴园再抬头,那弯月已转去西边,在墨蓝渐褪的天空发着微光。
已到了夤夜时分。
竹阁内,正对着屋门的后窗大大敞开,可疑的灰光泄满了案面。
陆迢进来时,一张椅子正从外面递过来,缓缓向下,试探着要轻放在案上。
那是带了梳背的榉木椅,雕饰繁多,拿起来有些重量,此时正在那人两只纤细的手腕之间摇摇晃晃。
秦霁今日费了许多功夫,终于寻到法子翻上墙,只是耽搁得晚了,过不得多久那两个人又要出来,不好白费功夫。
她在墙上扒了半天,双臂已经酸累无比,此时高举着椅子伸进窗里,晃晃悠悠越发明显。
正咬着牙要放下去时,手上忽而一轻——
椅子被人接了过去。
椅脚落地时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登”,在秦霁耳中如同轰雷一般,给将尽的夜凿出一个黑黢黢的深洞。
秦霁心跳如擂,迅速取下发簪,一瀑长发倾泻而下,还有些凌乱。
再抬头,便是站在案边的陆迢,眸色冷然地望着她。
秦霁渐渐也冷下脸。
她极少有这样的时候,杏眸粉腮的小姑娘,平时便是不笑,脸上也漾着温柔的神色,引人心生亲近。
而现下,那双含星缀月的美眸,覆满了冷漠排斥。
陆迢不喜欢她对自己摆出这样的眼神,眉心微拢。
两厢陷入沉默,秦霁脸上冷漠又冷静,紧攥着裙边两只素白小手却露了底。
她是不是被发现了?
忽而旁侧响起一声“喵呜”,破开了此厢森冷气氛。
秦霁知道这声音,先转过身,抱起这只才三个月大的黑色小猫。
这猫两日前溜进来的,秦霁在榻上睡了半日,醒来发现怀里多了个小东西,靠在她身上呼呼大睡。它来了便没走,只是每天晚上都要往外跑,怎么都关不住。
小猫在她怀里蹭了两下,陆迢看见她唇角翘出笑意,连着垂下的满头青丝都变得柔软。只这柔软界限分明地将他排除在外。
秦霁从窗边走开,陆迢视线转落回了书案,上面多出一个白色瓷罐,打开来,里面是满满当当的小鱼干。
陆迢执着盖,又看了眼案面上她踩出来的鞋印,沉思少顷。
或许是他误会了。
要走的人怎会连发都不束?
秦霁在外面绕得有些久,从门口进来时,陆迢已敛起一身冷意,他先看的是她的手,开口时声音不似往常低沉。
“猫呢?”
“扔了。”
对着他,秦霁脸上找不出一点笑意,就连声音都是冷的,也不管他听后神色如何,迳自解了衣裙上床躺下。
陆迢看着她这副视死如归,任人宰割的模样,一股闷气涌上胸口,却也无处可发。
那话竟被她当了真?
真拿他当禽兽了。
他缓步在床边坐下,一时不知是自己更气,还是被那句话纠缠了这些天的她更怕。脸上装模作样,几个圆润小巧的脚趾头却是紧紧蜷着。
陆迢看着她的脸,气色比前几日要好,粉腮也圆润些许。
半晌,他呵了一声,抬手拉过里侧的薄毯将她从头发丝到足尖都盖住,移步去了净室。
他洗了半个时辰才出来,换上月白常服,拿着案上那只瓷罐,在竹阁后找到了那只黑猫。在避阳的墙角,在几件旧衣裳围了个小窝安稳睡着。
绿绣远远看见,端着水碗往那边走去,陆迢接过,蹲了下去。
他将水碗送到猫旁,问道:“何时养的?”
绿绣道:“前两日,这猫是自己跑到竹阁来的,它总爱往姑娘怀里跳,被姑娘喂了两回,倒赖着不走了。”
她有意多提秦霁,说完见陆迢虽不答话,却微微侧了耳,便继续说道:“姑娘这两日在围着它转,写了纳猫契想要给它寻个主人,连奴婢们都问了一遍,现下还没找到。”
陆迢嗯了一声,绿绣自觉福身退下。
他仍在原处,指尖抵了抵猫头,小猫看了他一会儿,弓着身子伸了个懒腰,毛茸茸的脑袋往他手心里蹭。
陆迢喂了两条鱼干后,这猫投来的眼神越发亲切,他捏着鱼干逗它玩了小会儿,竹阁的后窗传来被推开的声音。
他喂完手里这条鱼干才侧过身,便见到了将将转过身,坐在窗边的秦霁。
她今日穿的一袭鸢色蛱蝶花间裙,眉若远山,唇若涂朱,是不常展露出来的明媚。
旭日斜斜照下,被松鹤雕花格窗挡去一半,另一半日光在半边鸢色裙摆上铺开。裙摆微微摇曳,绣在其上的蛱蝶仿若活了过来,在阳光下簇拥着少女,熠熠夺目。
两人对视时停滞的片刻,秦霁则在犹豫要不要转回去。她想看猫,不知陆迢在外面何处,想着要避开他才翻的窗,谁知能在此处撞见。
她沉默半晌,扶着窗沿正要转回去,小黑猫忽而对着她喵呜一声,几步小跑到窗边,跃到了她腿上。
陆迢跟着走了过来,视线落在黑猫身上,问道: “刚醒?”
语气平常,不冷不热,
秦霁垂头摸着黑猫,同样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陆迢也伸出手来逗猫,他的手捏过鱼干,小黑猫很快就被引了过去,抱着他的手指舔。
秦霁轻抿唇角,藏起的笑意仍被陆迢的余光捕捉。
既然喜欢,为何还要另寻主人?
他把猫从她怀里抱了起来,“纳猫契呢?”
听见这几个字,秦霁终于肯抬眼好好看他一回, “嗯?”
陆迢挠了挠猫下巴,说道:“我聘它。”
秦霁微微一怔,被他单手从窗台抱了下来。
养猫有个俗礼,称作聘猫,与婚嫁相似,纳猫契便是双方的“婚书”,最不可缺。
秦霁要了水来,跟陆迢在同一个盆里净过一遍手。
绿绣端着盆出去倒水时,陆迢叫住她,问道:“另一个呢?”
他这句话倒也提醒了秦霁。
绿珠这些日子常常失神,拿个杯子也能摔碎,绿绣看不过去,便把秦霁身边的事情都揽下来,只叫她离远些。
秦霁大约知晓其中缘故,无非觉得自己没指望,这几日开始失意。她不做勉强,也没多过问。
这会儿想想,似乎从昨晚开始就没见过绿珠了。
绿绣垂低头,慌乱的脸色在菱纹铜镜里映了出来。
“绿珠这几日不大舒服,昨儿个傍晚说要出去看大夫,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陆迢眉心蹙起,他最厌恶那些偷奸耍滑,欺软怕硬的下人。
只她一个人在这儿的时候,这些奴婢竟连个像样的交待都没有。
“谁允她出去的?”
他问完,那铜盆里的水显见晃了起来。
还有瞒的骗的。
陆迢不悦,折过身将要责问,尾指忽而被一圈冰凉拉住。一张绸帕覆上手心,被软绵绵的力道按了两下。
心里的不悦被这圈冰凉打断,他转过来,目下是秦霁乌黑的发顶,她垂着头在给自己擦手。
这意思陆迢再明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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