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霁点点头,他仍不动。
两人隔了层白纱对视,秦霁先垂下眸,低声道:“三爷。”
这才走了出来。
陆迢先时说了遍两人此行的身份,他叫孙谦,江省人,现来赴任济州的通判。
而她则是他在金陵买的小妾,仍是姓禾。
两人到了岸上,陆迢看一眼渐昏暗的天色,并未去州衙领职,而是同秦霁先到了客栈落脚。
定的是上好的厢房。
入夜,秦霁洗沐完,便见陆迢身穿寝衣半靠在榻边。她一顿步,去了另边椅子上坐着,歪着头绞起了湿发。
自打她得了风寒,头脑总是昏昏沉沉的,就连在船上这两日也不甚清醒。
刚刚沐在水里的时候,秦霁才忽然疑惑不解,她怎么又给陆迢当了外室?
简直像在做梦。
可惜并不是好梦。
她想得出了神,手上动作越来越慢,同样一绺头发被蜕巾擦出了卷毛也没发现。
一道黑影覆到身前,秦霁恍然抬起头,一张蜕巾迎面盖了下来。
她顿了顿,喊道:“三爷?”
“好好擦。”陆迢取下她手中半湿的蜕巾,幽幽说道。
等秦霁把头发擦干,灯架上的烛火已经矮了大半截。
时辰已经不早。
陆迢还半靠在榻边,手里拿着几张暗卫一早便送来的图纸。见到她起身,他便往自己身旁拍了拍。
“过来。”
秦霁刚坐下,那几张纸便到了她手里。
是宅院的图纸,不仅画了宅院里面,每一张旁边还留有小字做的标注。
在哪条街,是闹或静,周边有何大户……涉及到此类都写的极为详尽。
“我们要在这里住段时日,这几座宅子你选一座。”陆迢揽上她的腰,将人收在自己怀里,闻了闻她发间淡淡的木樨花香。
秦霁看的倒也仔细,先是图,再是字。翻到最后一张纸,还未偏头,陆迢便抬手按住写有小字的地方,将这张图纸抽出。
“此间不好,到剩下的里面选。”
他手里那张图,画的是留安街的宅子,京城新来的李知州便住在那附近,几步路便能拜谒一番。
无论这两人认不认识,陆迢都不会叫秦霁知道。
他不喜欢麻烦。
譬如她刚刚走神,难不成是在想什么好事?
秦霁无可无不可,在剩下的几张图里选出了一张递给他。“这里好么?”
是风来园的图纸。
风来园在明月桥附近,不远便有城中最热闹的一条街市,不清静,却也不喧闹。
陆迢不必看都能记得这些。
他还记得,这座宅子的院墙最矮。
陆迢揽在她腰间的手收的紧了些, “好。”
*
翌日,济州州衙,签押房。
房里只有一扇小窗,光透不进来,里面很是昏暗。
左侧等人的漆木桌面落满了灰,不知给谁端的茶盏还放在这上面,里面的水没动过,几片茶叶已沉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太暗了的缘故,连带这静置的茶水也泛着暗黄。
忽地,外面传来一声笑,桌上的茶水跟着微微震动起来。
先前满脸不耐的书吏去而复返,进门已是一脸的谄媚,他走到陆迢跟前,双手送还先前的告身和委任状。
“原来是孙通判,叫您久等了。”
这书吏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唇边两撇八字胡,笑起来鼻子两侧各有一道深深的沟壑,小而圆的一双眼珠却透着一股藏不住的精明。
杨六手上一轻,随即捏着袖子要去擦桌,不忘朝外喊道:“来人,给孙大人看茶。”
忽地慇勤起来。
陆迢起了身,面上含笑,“茶是不必了,孙某不过一届小官,怎么敢劳烦各位一趟趟跑。”
六品的通判的确不算入流的大官,可在州衙上份量可不小,何况还是对着这么一个品级都没有的差役。
他这句话实在自谦地过了头,杨六听后眼睛一转,把陆迢上下打量了一遍,心道果然是买官买来的,人情这方面还算练达。
袖子停在桌面恰恰一厘的距离,他又收回来,没沾到一点灰尘,脸上的笑又真切了几分。
“瞧您说的,的确不是我们有意耽搁,这些月来州衙里堆积了不少的公事,前些日子知州大人到了任上,可不得紧抓着点?
他去邯县前再三吩咐,叫小的们做事务必样样在案,留下痕迹,否则便有的追究。因而这回耽误了好些功夫。”
陆迢朝他瞥过去,杨六已经合上嘴,眼中留笑。
隔日,陆迢休沐,也是定的这天搬出客栈。
他还找了牙人先去看宅子。
秦霁早就在纸上看过一遍,这回跟着出来只留在马车上,司未跟她同乘一车,也没下去过。
陆迢则跟牙人一起乘的另辆马车,每到一处正在外赁的宅子,他便要同那牙人下去走一遭,边上还跟着个差役打扮的中年男子。
他们边走边聊,不时还响起一阵笑声。
这一程实在花了太久,司未耐不住性子,马车停下时掀起车帘往外看,不忘同秦霁小声嘀咕。
“三爷还真是来选宅子的,明明这儿早就有咱们的人,何必托这种人来办?”
秦霁顺着司未不满的视线望过去,见到了先前便跟在陆迢身旁的差役。
个头偏矮,黑黄肤色。
这人身上的皂衣像是穿了多年,好几处都勾了丝,泛黄泛旧。乍一眼只觉他打扮贫苦,可细瞧去,这人皂衣领口露出来的里衫,却是簇新的丝绸布料。
陆迢此刻正在朝他道谢,司未听见很是不满,把嘴撅得老高。
“这还用得着谢他?他找的这家牙行,先前带咱们去的都是什么宅子,要么远,要么贵。好不容易才找着这里,添完一通麻烦三爷竟然还给他赏钱是什么道理。”
秦霁双手托起腮,轻声回道:“不是赏钱。”
是寻个名目打点。
在地方衙门,官员会跟着朝廷的任命来了又走,常有换动,可衙门里办差的差役却不会。
少谙刀笔晚尤工,旧贯新条问咯通。*
差役们在衙门里呆了多年,对衙里一应事务内情和惯例都再清楚不过,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爹爹给她讲过这些。
司未气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又点头应道:“嗯,三爷真要给赏钱,才不止这点。”
秦霁没听她说的什么,目光自然而然地,看向离那差役不远的陆迢。
一下船,他说话便换上了江省口音,现下也没变。
顶着那张完全不同的脸,用着外省口音同一旁的差役和牙人叙话,问及当地风俗习惯地的模样全然就是一个外乡人。
甚至他吩咐赵望给钱时,脸上还摆着驾轻就熟的笑,叫收钱的人并不觉得自己卑微。
言谈举止之间都透出一副老练稳重的蠹虫做派,丝毫不见违和,似乎这人本性就是如此,
秦霁从不知,他还有这般长袖善舞的一面。
这样的人,城府该有多深?
她后背涌起一股凉意,攥着裙边,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风来园的租契立好,这一帮人也终于得以打发走。
陆迢看着他们乌油油的脑袋左右晃荡,如同黑蚁,口器举着偷来的糖块,各自钻入一条条看不到尾的巷道。
他背过身,脸色阴恻恻地沉了下来。
行至听雨堂前,陆迢脚步倏忽顿住,想起前次马车上秦霁一直偏着头看坐垫,心头又是一堵。
他攒着眉,移步去了偏房。
才推开门,便发现要躲的人恰也在此处。
秦霁穿着鹅黄软绫花间裙,宽袖用襻膊绑起,提了笔正在一面空着的屏风上作画。
下马车的时候,她发现陆迢跟那差役说话时抿了一下唇角,那是心情不好的征兆。
秦霁猜的出他因何不高兴,可叫她去宽慰,那是万万不能的。
她自己心中也乱得很,因而一进院子便来了离主房最远的这间偏房。
听见有人进门,她也没回头,毫尖稳稳落在纸屏上。
大约是司未,她只同她说了自己在这儿。
半抹斜辉从窗边透进,陆迢懒得再走,到榻边坐了下来。
他见过她写字,却还没见过她作画。明明都提着笔,却能分出两副不同的模样,秦霁画画时,手腕要更松,落笔旋停亦是柔缓之势。
今日的黄昏流逝在她笔下,陆迢的烦躁与不耐,亦随着她笔尖的墨渍,一同淌干在纸屏之上。
残阳渐渐隐去,梧桐婆娑又掉了两片叶下来。
且青接到信,匆匆回到刑房之外,稍稍侧耳,里面瘆人的惨叫声已经停下。
他拢袖等在外面,不多时,又有两片桐叶坠下,穿着青袍白鹇补子官服的男人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且青拾步跟在他身后,道:“主人,两边都有信来了。”
“直说。”
且青一顿,在心里排了遍顺序,道:“济州新来的通判,应是有意结交里面那帮差役。才两日,已经打点了不少。”
“嗯。”
男人不甚在意,皂青靴踩过飘进廊下的梧桐叶,发出吱呀的响声。
该说第二件了,且青闭了闭目,道:“您要找的人,仍是没有消息。”
吱呀的响声停了下来,且青的话却没停。
他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主人,咱们这一趟带来的人手本也不多,这么些天也不见一点动静,是否要把那些人收回来了?”
济州哪里是好混的地方,他们去州衙的第一日,便见识了那些差役的德行。做了好些混事,为首的还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背后的靠山定然来头不小。
他们此刻又因着一桩要案被困留在此,底下若是没人,等他们回到济州,不知要面对何等情形。
且青实在想不通,为何主人要浪费这些人力和时间去找一个下落不明之人。他跟了他这么些年,分明未见他和谁相熟过。
没听见回音,且青继续开口劝:“主人——”
还未说到正经,前面的人便抬手止住了他。
“再找找吧。”李思言望一眼渐黑的天色,又迈了步。
第073章
夜幕落下前,秦霁画完了最后一笔。
纸屏上,笔墨洇染出来的既不是山,也不是水。
而是人。
秦霁站在纸屏前,望着里面的人,呆呆站了好一会儿。
他的戏做的这么好,商晚一事,当真与他全无关系么?
听见身后脚步靠近,她忽地想起司未还在这儿。侧过身,把画让给她看,“你看像不像?”
她说话时圆润的眼尾稍弯,带了一点狡黠的笑意。
陆迢看过去,纸屏上画的共有三人,所涂的笔墨虽少,但形和神都与其对应的本人极为相似。
尤其是最中间那张脸。
与他现在所戴的假面简直一模一样,就连笑时眼角出现的细沟都被她画了出来。
陆迢仿佛又置身于今日那令人生厌的场面之中。
眸光落向一旁的始作俑者,她还算自觉,已经垂了头,视线盯着地板。
他捏起她小巧的下颌,“成心的?”
画这么一幅出来膈应人。
男人的眸光幽幽盯着自己,秦霁更加心虚了,“我……”
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还没想好说辞,外面风吹进来,她一冷,猝然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陆迢一个也没能躲开。
尽管他闭着眼,也不难看出冷然的面色。
秦霁知道这人素来爱洁,顿时头皮发麻,忙伸手替他去擦,口中解释道:“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的。”
她实在着急,忘记自己才画完画,柔嫩指腹上沾有各色的染料,这会儿轻轻一拭,便呈在他的脸上。
秦霁发现时已经晚了,还没来得及补救,司未又到了偏房门口。
已经是用晚饭的时辰,她是过来喊秦霁的,然而还未跨进门槛,便看见里面一张花脸的……大爷?
司未“嗤”的一声乐了出来,脸上一触即发的大笑很快又在陆迢一个眼神下憋了回去。
“哈——吭咳咳咳,三爷,厨里的菜做好了。”她闻冷眼而知嫌意,快速说完后消失在门口。
听脚步声像是用的跑。
房内又只剩下两人,陆迢拿下秦霁的手,掰开她虚握的拳头,粉白掌心上红一点,黑一点,花成了一小片。
这颜色在他脸上留的只怕也不少。
他脸色沉沉,声音也沉沉,“秦霁。”
这人语气很不好,秦霁手腕被他握着,两只掌心朝上,刚开口想要辩解两句,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
她这回用手捂住了脸,头直接撞上男人胸前。
陆迢些微的怒气和不满接二连三被她的喷嚏给打断,找她算账的心思一时歇了下来。
他拍拍她鸦黑的发顶,冷着声,“风寒还没好?”
“好了。”秦霁不敢抬头。
陆迢不应,掀起她颈侧的头发,在那儿吹了口气,随即又听见一个喷嚏。
夜里临睡前,陆迢端着一碗汤药递给秦霁。
她先是一怔,明白是自己撒谎被识破后,悄悄红了耳根。
像个偶尔做一回坏事,还倒霉被抓包的乖小孩。
她很有趣。
陆迢捏捏她的耳垂,唇边不自觉噙起一抹笑。
吹了灯,秦霁躺在床榻里侧,怎么也睡不着。
半晌过后,她小声道:“今晚喝的药,好像和我在船上喝的不一样。”
“是么?”陆迢也没睡,侧对着秦霁,卷起落在她肩畔的两缕发,在指间轻捻。
他既不解释,也不驳回,这样问回来,反倒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当真……是不知情么?
秦霁苦苦想着,忽而一道黑影迎面压下。
陆迢揽过她的后颈,印着两片温软的唇瓣吻了下去。
舌尖熟练的撬开小姑娘的贝齿,往里探寻一遍后,纠缠着她的软舌,轻轻吮舔起来。
她很软,爱干净,闻起来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就连快要喘不上气时,急促的呼吸也很好听。
陆迢吻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按在她后颈的手,肯定了秦霁先前的说法。
“的确不一样。”
秦霁只当被啃了,一边擦嘴,一边侧耳认真听他说话。
陆迢舔了舔湿润的唇角,好似捕猎的兽,阒黑的瞳仁在昏夜里闪出一点暗光。
“声声好甜。”
秦霁心口一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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