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已经走了这么远,如今家在咫尺,她该帮一帮她的。
“我后日动身,你若要同行,便在此处等我。”
秦霁用了些力才将梅娘的手推下去,浅浅一笑,“我先走了。”
梅娘应声好,站在原地,看着人重新走进客栈。
眼中伤惘一闪而逝。
一个刀疤脸的男人在她身后重重一咳,梅娘回头。
“怎么样?能不能到手?”刀疤脸邪笑,凑近问梅娘。
嘴里喷出来的臭味叫梅娘皱眉,她一掌将人拍开,不耐道:“你给我死远点,她答应了后天走。”
刀疤脸收起笑,“嫌弃老子?要是这个卖不出好价钱,你就没路可走喽。在京城晃荡这么久,还不是要靠江南的大夫。京里的什么济世神医你也信,都是狗屁!”
“只有钱才是救命良药!”
梅娘经他提醒,沉默了下去。
他说的没错,钱才是救命良药。
善儿的命全靠那百银一两的雪芝吊着,少不得一日。京城也根本没有什么神医,全都是披着人皮的吞金兽。
钱就是药。
善儿绝不能出事。
梅娘转向刀疤脸,“你现在去找马车,我们今夜下手。”
梅娘有预感,后日她不会来。
*
秦霁回房时,水还未送来。
她再等最后一下。
秦霁慢条斯理吃完了蒸饼,打开房门还未迈出去,一楼的小厮看见了她,喊道,“客官你再等等,热水马上就送来。”
秦霁又关上房门。
坐回桌边,油纸上还放着两个梅娘给她的干果,是开了背的糖炒栗子。
她将这两个栗子包在油纸里团成一团。
秦霁发现梅娘时她身边还有个男人身影。
找过去后却只见梅娘一个,秦霁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她同自己说话的时候,秦霁余光发现了躲在小摊后打量自己的男人,左眼下有一道疤,贯穿整个中庭到右脸,像一条肉虫。
可怖又恶心。
梅娘对她撒了谎。
思索被敲门声中断,小厮在外喊道:“客官,您的水好了。”
秦霁开了门。
二十几日顶着这张黑黄黑黄的脸,秦霁终于将上面的灰泥全部卸下。
她将自己家中带来的汤料放进热水,从头发到足尖都仔仔细细地清洁了许久。
再出来时已是日暮。
秦霁终于摆脱在客船上浸出来的潮味,换上棉布长衫后,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
她对着镜子看了许久,这次不能再灰头土脸,不然去个正经客栈都要被为难。
秦霁将胭脂盒盖上,里面装的早已不是胭脂,而是黄栀子做染料制成的膏泥,她打算明日走前再涂。
明日一早就得走。
匕首,银票,假牙牌,和一枚信物鱼佩。
秦霁将所有重要的东西贴身放着。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远行,没有丫鬟,没有侍卫。
只有要小心提防的生人。
二十多日,秦霁在船上从未安心歇过一刻,一直警惕着船舱内旁人发出的动静。
担忧官兵抓来,担忧被发现女身,担忧被偷走东西。
如今只有秦霁一人躺在房中,房门落了闩,自己身上终于干净,疲惫催使她暂时忘却了潜在的危险。
在夕阳将落时她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很沉,头沉,眼皮沉,嗓子也沉。
到后来,秦霁觉得自己不是在睡,而是已经醒了,被困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
她听见敲门声,随后窗户那里传来敲打的动静。
眼前一片黑暗。
这个梦由听觉构成。
纸窗被破开,重物落进房中砸出咚的一声。
有人走了进来。
脚步声越来越大,最后停在自己身边。
秦霁闻到了一股臭味。
是在淤泥和烂菜叶混在一起的腐臭。
窸窸窣窣的声音到了自己面前。
还在不断靠近。
那股臭味也越来越浓。
她感到呼吸困难。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加急促,也更加用力。
令人作呕的黑气在敲门声中散去。
恍然间,秦霁意识到这不是梦。
她顿时汗毛倒竖,四肢冰凉。
秦霁想醒,眼皮却像被粘连在一起,怎么也无法撕开。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
“果然是个上等货,不知道还干不干净,我先看看。”
“把你的脏手拿开!老娘看过,是干净的。”
“你装个什么劲?这会儿良心发现当上好人了?真要当大善人当初就别给她下药,坏事做尽还想要福报呢。”
“这等品貌的雏是什么价你心里没数?你现在手贱弄丢的可不止百两银子,你究竟要钱还是这一时痛快?蠢货!”
……
再睁眼是在马车上。
外面的日头直直照进来,刺得秦霁眯起眼睛。
梅娘见她醒了,放下车轩处的帘子,柔声道:“你醒啦?咱们很快就能到金陵了。昏了一天一夜,定然饿了,想吃些什么?”
秦霁想要起来,却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绑上了,动弹不得,她用力试着挣开。
梅娘伸手扶她坐起来,“这绳结实着呢,小姑娘当心些,别擦破了皮。”
一副殷切关怀的模样。
秦霁只觉得恶心,躲开她的手,冷声问道:“要去哪里?”
梅娘怔了一瞬,随即高兴地笑,“原来小姑娘的嗓子也不错,真叫我捡到宝了。”
这笑声刺耳极了,秦霁蹙眉,厌恶地看着她。
之前她每日都含一片害嗓子的药叶,因而声音嘶哑得像个男人。到渡口时那药叶已经用完了。
梅娘对她的反应不以为意, “放心,小哥对梅娘这么好,梅娘自然也不会亏待你。”
她伸手摸上秦霁的脸,替她把鬓边一缕发丝挽向耳后,双眼看着秦霁由衷赞叹,“真是个美人,你若去了醉春楼,要什么没有?”
醉春楼?
从名字便知道是什么荒唐地方。
秦霁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气到声音发抖,“梅娘,你就是这样对我?”
梅娘仍是如往常一般笑,拍拍秦霁的肩,好似安抚。
“我不是这样对你,我是这样对自己。把你卖掉能换很多很多钱,我要对自己好一点,就只能对别人坏一点。”
是不加掩饰的无耻。
秦霁气到胸口狂跳,眼睛泛酸。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背在身后的手腕互相摩挲,触摸袖口处的匕首。“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子的?”
匕首还在,但绳结绑的太紧,她拿不出来。
梅娘了然一笑,“你叫我进去的第一夜我便知道你不是男人。”
秦霁自认打扮举止上没有疏漏,“因为我没有……”
纵使生气,她也说不出那样露骨的词,停顿后从齿关中挤出两个字,“碰你?”
梅娘一边大笑一边摇头,“小姑娘,当然不是。”
她托腮认真看着秦霁,“男人都是脏的臭的,离他们三步以内我就能闻到这种恶臭。”
“可是你身上没有,你是香的。”
这算什么?
秦霁冷笑,侧脸偏向一边。
梅娘从一旁的抽屉中取出油纸包着的糕点,捏起一块递到秦霁唇边。“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一定饿了吧?知道你定是哪家的小姐,身份高贵,特意选的王记,他们家做得最好也最贵。”
无论秦霁如何反应,她都不以为意,说话时的语气还同两人在船上一般。
一小块糕点已经碰到唇边,秦霁顿觉熟悉,她在那两颗栗子上闻到过相似的甜味。
秦霁再次躲开,皱眉看向她,咬牙切齿,“你若是真有心就放了我,别做这些假惺惺的事,恶不恶心?”
梅娘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收起,露出自私贪婪的底色。淡声道:“放你是不可能的。”她撩起车轩,红袖轻扬,那块糕点便飞去了外头。
“不吃就不吃,反正都是没力气。”
马车在夜间至金陵,被带下车前,秦霁又听见了寺庙分夜的钟声。
空旷,悠远。
阴冷。
好像遥遥罩向她的一道深渊。
第010章
陆迢回金陵已有二十余日,他任知府一事早有邸报传至地方官衙。
一群溜须拍马之辈应势而来,如过江之鲗,望不到尾。
精怪虽小,多了也恼人。
陆迢州府公务缠身不说,下了值还要打发各路人马,这二十几日过得很不舒心。
就连家中也不是好去处,他母亲大宴小席不断,各种名目邀着年轻女子来家里看。
总有办法和他撞上,防不胜防。
今日休沐,陆迢索性提了陆迩出门来,靠着他这张嘴替自己挡下不少唠叨。
陆迩出来后兴致盎然要去游湖。
“春深四月,正是山青水碧,花繁胜锦的好时候。大哥,你再不去就要错过今年最好的春了。大哥年轻力壮,雄姿英发,一天到晚和公衙里的老滑头呆在一起不难受么?”
陆迩看着他,语气里藏了点恨铁不成钢。若是自己有这张脸,什么宴不是占上风,还用得着苦心作诗么?
这书真是一点也不想读!
他又看一眼陆迢,大哥长得这么俊做什么?他又不爱给人看?
暴殄天物。
陆迢道:“走吧。”
陆迩:?
陆迩说:“去哪?”
“游湖。”陆迢手中折扇往他肩上一拍。
他忙点头,“好啊好啊,正巧今日游湖的小娘子也多,要我说啊,大哥你不喜欢叔母给你安排相看,不若自己挑个合眼缘的。”
虽然目的达成的意外顺利,陆迩觉得仍有必要补上这一句,这句话他昨日想了许久才想出来的。
陆迢瞥他一眼,淡淡道:“你这口舌功夫若是能用在辨学论道之上,方夫子的晚年想必会过得轻松许多。”
陆迩失语,落在后头与赵望并肩。
他不服气地推了推旁边抽搐的赵望,低声道,“你偷笑什么?”
赵望清清嗓子,眼观鼻鼻观心,一本正经:“小人没笑,这是嘴痒了。”
他们到练湖时,湖心已经泛了不少轻舟,花枝在游船中抛来接去,丝竹管弦之音也在湖面飘来荡去。
桥上湖边站了不少人,都在跃跃探首,面上藏着兴奋之色。
“今日的人怎么这么多?”陆迩奇怪,湖面上的众多舟楫都在围着什么,不时发出呼声。
放眼望向湖心,有两只装饰了珠帘纱帐的画舫停在那儿。
一只船舱外还挂了紫藤花作点缀,琴声从舱内传来,在船舱外,一红衣女子在和乐而舞。
另只画舫外挂的不是花,而是一张张仕女图,舱内笛箫合鸣,同样有一女子在和乐而舞。
“这是赶上了醉春楼和揽玉楼掐架呢。”陆迩有些讪讪,“大哥,要不我们去别处?”
陆迢神色不动,道:“来都来了,租条船去看看。”
这又出乎了陆迩意料,他一口答应下来。
这等热闹他当然想看,陆迩总算找到了一点他与陆迢共同的爱好。
也不算一无是处了。
两人乘上舟楫,陆迩称他选的是最好的轻舟,被陆迢白了一眼。
这“最好”二字并非指舟,舟再好,湖面也只有这么大。
而是指的船夫,缺德,脸皮厚,划船快且稳。
春夏秋三季,每季一次。东边的醉春楼和西边的揽玉楼会挑出新入楼的几个姑娘来此处斗舞斗乐,打响名号。
这些船夫在此时有许多好生意可做。
他们轻易挤进了湖心处。
两艘画舫周围浮满花枝,斗舞正到了高潮,琴声与笛声一变一追。
花舫上的女子着薄红春衫,身姿丰盈尽显,她的舞步随乐声变得更加紧密,手腕上提时,宽大的袖口往下堆叠,露出一截莲藕似的白臂,叫人看得心头直痒。周围一阵叫好。
画舫上的女子也不输其后,窄袖黛裙,腰肢纤细上挂了一串银铃。
她的身姿更为柔软,扭动起来如一条灵蛇般自如,一抹白在腰间若隐若现,随着乐声到达最动情的部分,她足尖点额,腰间银铃清脆作响。
从船上到岸边都爆出了响亮的喝彩声,花枝从四处抛向黛裙女子,黛裙女子向四周行了礼后撑开纸伞。
在旁边舟楫中的小厮介绍道:“这位是我们揽月楼的琴衣姑娘,年十六,善琴善舞。”
更多的花枝朝她抛去,落在伞面,船板,如花雨一般,久久未停。
揽月楼的王妈妈颇为得意,这次总算出了被压过去两次的恶气。她看向与之对比下显得冷清的花舫,对着相邻的舟楫里面嘲讽。
“今年就这样同我们比?我看你们醉春楼还是别做了,早点带着姑娘们当姑子去吧。”
醉春楼的柳妈妈气定神闲,“谁跟你说比的是外面那个?我们楼里真正的姑娘可还没上场。”
“哟哟哟,一个不行就换一个,也亏你想得出来。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出个谁能同琴衣比。”
王妈妈挑衅完未听到回复,心中没底气起来,又望向那艘花舫。
舟楫上醉春楼的小厮正开口要引出花舫里的人时,旁边忽然一道尖叫将他的声音盖了过去。
“杀人了!”
“我家公子落水了!”
“救命!”
“有刺客!”
“啊啊啊啊啊!!!”
不知从哪只舟中最先发出的尖叫,随后是落水声。
水面上逐渐漾开的红使周围惊成一片,个个都如惊弓之鸟般要振翅而去。
方才还争先往里挤的舟船此刻后悔不迭,被外面划不动的船夫堵了个严实。
有轻舟相撞,双双翻倒,湖面上咕嘟冒泡的人多了好些个。
有船停下救人,有船又急着走,堵在一处,叫骂哀嚎不断,整个湖面乱成了一团麻线。
陆迢对着赵望和船夫说道:“去把掉水里的人捞起来,堵住的地方赶开。”
“是,大人。”
陆迩坐在舟上被晃了一下,望着踩上隔壁舟楫的陆迢,云里雾里,“不是有刺客吗?大哥不先把我送回去?”
赵望道:“大爷去抓刺客了,您不会出事的。”
陆迢穿过那舟楫悄然上了花舫。
里面的人正在说话。
“求你了姐姐,我知道你有匕首,我从没揭穿过你。你也帮我一次好不好,若是走不了我宁愿一死!”女子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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