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做什么?”
“有事找你。”陆迢站在屏风外,未再走近。
与她的疏离不同,他眼神和缓轻柔,语气也是商量,“你方便么?只有几句,我就在这里说?”
廊上的过道现在虽是空空无人,却随时都会有人经过。
秦霁抿起唇瓣,退开一步,“去里面。”
进了雅间,两人前后一齐停下来。
陆迢回身,目光轻扫过她的脸,曼泽怡面,血气盛只,不是虚弱的模样。
“听人说你前几日病了,现在……”
“与你无关。”秦霁及时打断,耐着性子问道:“找我有何事?”
声音也未有虚浮。
既然生病是假,那这十几日都不肯出门,原因已经十分明朗。
陆迢垂眸,望着面前那双清凌凌的乌瞳。
“以后,不必再躲着我。”
秦霁怔然,又听他道:“我没想过再逼你,秦霁。”
今日陆迢突然出现,突然戳破她,突然说出这些话。
秦霁有些措手不及。
正是一头雾水的时候,清乐的声音忽而出现在脑海——“十有九成,好事将近。”
陆迢的一切举动霎时都有了解释。
他在京城的名声好得不能再好,既要新娶,最大的麻烦只有一个自己了。
秦霁恍然大悟,迎着他沉沉的眸光点头,“我知道了,还有么?”
她脸色回转,陆迢往前走近一步。
只有一小步。
离她还是很远,可他明白,不能再近了。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止是三年,还有过去他刻意放纵的许多。
“对不起。”
磁沉的声音入耳,秦霁呆了片刻,怔怔地抬眸。
“嗯?”
“早在以前,便该与你说的。”
陆迢隐去榴园二字,他明白,那里于他是留恋之地,于她只有避之不及。
他唇角掠过一抹笑,像是自嘲。
“可那个时候,道歉对你而言,大抵是最没有用处的东西,说出来反而虚伪。”
即便在秦霁答应与他成婚的那日,她依旧是被他牢牢控在掌中的一只雀鸟,哪怕只想振翅也是徒劳。
那时道歉,得到的只会是她虚与委蛇,没有选择的回答。
于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意义。
陆迢从那时就在等,等她父亲重新变成她的依靠,她能有底气与自己翻脸的时候。
真到这一日,心中还是免不了忐忑。
听完他说,秦霁面色如常,“那现在呢?”
她抬眸看他,两手却藏在背后,死死绞在一起。粉软的指腹上压出了一道道月牙印子。
“现在……”陆迢喉间滚了滚,只觉有口难开,只怕一个不慎她就又能接出一拍两散的话。
他不想再听。
“现在我与你道歉。秦霁,你想拒绝也好,出气也好,尽管凭凭自己的心意行事,我任你施为。”
陆迢俯身,脖颈低下来,与刚刚没过自己肩头的秦霁平视。
他离得近了些,眼下带着疲惫的青色,可盯着自己的瞳仁却幽沉发亮。
秦霁两手背在身后,没怎么冒头的指甲更用力地压在指腹,一个搭着一个,指腹白了又红。
见到陆迢的第一眼,她甚至以为,他想以救了爹爹的恩情胁迫自己,可是他一字未提。
她没想过他能做到如此……为了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他还真是煞费苦心。
秦霁避开面前这道灼烫的视线,去看旁侧屏风上的山水图。
“我不想对你做什么,我要回去。”
“好。”
陆迢站直身子,给她让道。
错身而过时,他看见她手心的指甲印,默然一怔。
秦霁似有所觉,在迈出屏风的前一刻止步。负在身后的手心虚虚握紧,捏成一个粉拳。
她想,还是再说一遍,两个人都清清楚楚才好。
“陆迢。”秦霁回身,他就在身后,一步未动。
秦霁定了定心神,语气不再如先前冷淡,多出几分认真,“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干涉你。”
无论他与谁成亲,都不关她的事,不必担心她会从中作梗。
他们,互不相干。
陆迢望着她离开,半晌,才将投在屏风上的视线收回。
赵望在外面多站了会儿才进来,他绕过屏风的那刻,陆迢的手恰恰从扳指上离开。
赵望拱手,“大爷,刚刚遇着大理寺的人了,说是要把证物誊录进册,催咱们把画送过去。”
“画?”陆迢望了眼台下,“让他们再等半月。”
赵望摸着后脑勺应了声是,心中仍是疑惑不解。
再等半月?那时不是冬狩么?
第115章
秦霁下到一楼,在拐角处碰上了正要上去的彩儿,彩儿先解释道:“我急着出来解手,想着快些回来就是了,便没与小姐说上一声。”
“无妨。”秦霁摇头,拾步往外走。
彩儿仰头望了眼二楼,原先自己站过的地方多出两个男人。其中披着银丝弹墨鹤氅的,玉树琼姿,丰神隽永。他微低着头,目光正正落在自己旁边。
这样的人端看一眼,便知不是寻常子弟。
彩儿楞怔一瞬,碎步跟上秦霁,“小姐,戏好像还没唱完,不继续听啦?”
“不听了,我们回去。”
她们才出戏楼,后面跟着跑出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穿深灰粗棉长袍,一溜烟似的跑没了影。
马车撇下了街巷闹声,辘辘驶远。
先时的少年从卖糖人的铺子后头出来,没走几步,路边小巷里伸出一只手,把他拉了进去。
少年被蒙眼带走,再睁开,到了一间茶馆的厢房。
不等他站稳,里面那人便问道:“看清楚没有,叫你跟着的人怎么样了?”
问话这人一双眼睛细长,能窥人而不被人窥,透着十足的精明。若是赵望在,必会觉得他眼熟,当初在黎州,正是此人带着“聘礼”登了何家的门。
“他上了二楼,楼下有护卫守着,不让人上去,我不知道他在上面发生了什么。”少年怯怯说道。
“你在里面待了许久,只有这一句?”
少年缩着脑袋,连忙否认,“不是不是,大爷。我一直等在大堂。后来二楼下来了一位小姐,先前的大人便出现在栏杆处,低头看她。”
男子听后点头,从袖中取出五张女子画像,展开在案上。
“认一认那位小姐。”
少年一一看过,直接挑出压在最末那张。“这张画像与那位小姐最为相似,但不如那位小姐好看。”
问话的男子暗暗心惊。
在黎州那阵,何家表小姐婚事未成,失了去向的事情传的满城风雨。几个兄弟半途又在黎州认出那娶亲之人是姓陆的,他废了那么大功夫,竟然还没娶到?
当时他们几人怎么都想不通,禀报给王爷,王爷同样捉摸不清这人的心思。
直至今日,他终于摸出了一点头绪。自己差点给王爷纳进府的何家表小姐,真身是秦御史的女儿。
原来早在那时,这对男女就有了首尾。
他锁眉思量少顷,“那位小姐出来的时候,是笑还是哭?”
“她没哭也没笑。”少年想了会儿,形容道:“那位小姐面上淡淡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回头了没有?”
这个倒是好回答,少年很快摇头,“没有。”
如此便是不高兴了。
男子扔给少年一锭五两的银子,挥手道:“出去罢,此事勿与人言,否则你的狗命留不到明日。”
少年不敢多留,风一般卷出了厢房门。
跟在男子身边的小厮将门合上,问道:“爷,现在可要写信告诉王爷?”
今年赶上三年一次的冬狩,问天祈福,圣上诏令燕王回京一趟。
正是料到如此,前阵子燕王使他先入京打探。
“不写了。”男子呷了一口热茶:“王爷已在途中,不日便能入京,此事我当面禀报给他。”
*
秦府。
秦霁回来后,先给秦霄写了封信,告诉他学箭一事李思言已经应下。信交给彩儿送出去后,便对着面前的笔洗发呆。
一整日都是如此,连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夜深时分,雪簌簌落下来。秦霁熬得久了,撑不住去揉眼睛,指尖触不及防摸到了眼下湿润。
凉意在手背流淌,秦霁揉了会儿,才发现自己在哭。
她哭什么?
陆迢今日道了歉,那些过往与她不会再有干系。
明明一切都是自己想要的,可为什么——
她想要深吸一口气,却觉胸臆如堵。心底的闷气无处可去,东扑西撞之后,齐齐涌上了眼眶。
酸胀过后,一颗颗泪珠渐次滑落眼睫,秦霁垂首,把它们接在掌心。
因为他的话难过么?
好奇怪。
她明明早就没把那些事放在心上了,有时也委屈,可她分得清,他帮自己的那些,比带给她的委屈份量更重。
秦霁原以为,不开心的事情不去想就好了,可今日遇到陆迢,才知并非如此。
就算不去想,发生过的还是会留在心底,时日一久,就变成了结,不时在哪里堵一堵。
秦霁哭了一场,伤心过后,是一夜好眠。
醒后她整个人都轻快不少。
几日过去,到了十一月末。
深冬的寒风凛冽,屋内倒是暖意融融,四角都放了熏炉,舒服得让人直打呵欠。
秦霁坐在榻上,翻看铺子里的账册。
几日前,秦甫之把家里的老本翻出来,买下东市的一间铺子送了她。
秦霁起先觉得奇怪,秦甫之接着就告诉她,“里面还有你师父的老本。他说得对,女孩子家得有个来钱的地方。我们思来想去,先给你一间铺子试试手,你若是有想做的生意,便告诉爹,爹去看看。若是没有,你师父说把他的画挂进去。”
秦甫之说到此当即摆手,“依我看大可不必……”
总而言之,东市里多了一间属于秦霁的铺子,生意做得成做不成都不打紧。爹爹说若她不擅经营,便为她多置几处田产。
她现在翻的帐册,就是这间铺子以前卖药材留下的。
秦霁翻完账簿,看向彩儿手里的绣绷。
“彩儿,你的手笼绣了几日?”
手笼已经完成大半,今日便能收尾。彩儿数也不用数,直接答道:“已有六日,早就数好了的,等小公子从学塾放假便能做好,也是今日。”
“秦霄今日放假?”秦霁这几日光想着铺子,忘了他这茬。
“小姐不是想问这个?扶青一早就赶车去接小公子了,他们眼下约莫正在回来的路上。”
彩儿想了想,“小姐难道想开个织锦铺?”
秦霁摇头。“京城里所有的织锦铺凑到一起,都能新开一条街了,比肩倒袖,绫罗花样,随便一种挑出来都有佼佼者,我若是去掺和,只怕连汤都分不到一口。”
“姐姐在喝什么汤?”
开了一道缝的支摘窗外传来秦霄的声音,他在窗口探出半张脸,“给我留了么?”
“进来吧,有茶。”
秦霄在院中绕了半圈,推门进屋。他回来见过了父亲,自己院子都还没去,直奔向了秦霁这儿。
他在长榻的另一侧坐下,秦霁给他倒了一盏热茶,他喝完才问道:“姐姐,你信上说的当真?真是李大人要教我弓箭?”
秦霁嗯了声,“他亲口答应的,让你明日去林苑等他。”
秦霄闻言笑出一口白牙。未过一会儿,他又将白牙收起来,背手在屋内踱步。
“明日第一次见先生,我得准备些什么。”
“李大人平日不大爱说话,他是不是也喜欢稳重些的学生?”
秦霄走了一圈又一圈,末了停在门边,与秦霁道别,“姐姐,我先回去准备拜师礼,明日再来看你。”
“好。”
房门轻轻合上,彩儿转过来,笑道:“小公子高兴成这样,都叫人分不清他这是喜欢弓箭,还是喜欢李大人。”
秦霁也笑,“他嘛,一定是都喜欢上了。”
*
翌日一早,秦霄又到了秦霁屋里,看见打扮好的秦霁,他一楞,“姐姐,你也要出门?”
“去东市看一看铺子,怎么了?”
“李大人还上值,我在想何时过去才好。若是去早了,等在哪里给他平添麻烦。若是去晚了,又要让他等我,这更加不妥。”秦霄有些纠结。
“我拿不准什么时候过去。”
秦霁替他想了出来“李思言既说了让你今日过去,自然是有空的。”
她按按他的脑袋,“不用担心许多,他这人只是看着冷漠,相处起来其实容易得多。”
“姐姐连这个都知道?”秦霄抬起脸,面上的纠结变成了怀疑。
提都提了,秦霁不得不多说一点,“是,我以前就认识他。”
秦霄似是安了心,秦霁道:“你如果实在不放心,便跟我一同出门,我去了东市,马车再送你去林苑,那时也不晚,你再去等如何?”
秦霄当即采纳这个提议,与秦霁一道上了马车。
马车在东市停了一阵,等秦霁和彩儿下去后,调头往林苑去了。
这时还早,东市外热闹的动静多来自摆卖早点的小摊,街上的铺子只零星开了几家。
秦霁今日出门,是想在东市看一看别人家的铺子,再筹谋筹谋自己的铺子做什么生意才好。
彩儿本以为今日得好好走一番,不想到一座茶楼,秦霁便拐进去了,她解释道:“我们直接上三楼,能看全整条街。”
……此言有理。
秦霁包下三楼临街的一间厢房,点了一壶上好的武陵春后,便站在了窗边,垂眼看街上。
半个时辰过去,厢房里多出两人。
是清乐与月河。
她们前几日便约好今日见面,秦霁一回头,先时摆着一套青瓷茶具的桌面已经满满当当铺上了叶子牌。
“声声。”两个人一起对她笑,“看完了没?过来玩牌。”
秦霁合上窗,与她们坐到一起。
“你想开什么铺子?”清乐摸了一把牌给她,“织锦铺,胭脂铺,我家里都有,届时把你的小铺子也带上。”
“还没想好,我想自己做。”秦霁靠在她肩上,“好好玩嘛。”
玩了几圈,月河输得最多,脸上已贴满了字条,她一口气把它们都吹起来。
“声声,过几日的冬狩,你准备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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