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而,这封信笺投入烛盘之中,化为灰烬。
拒绝别人这件事,秦霁一向拿手。此举就是为了掐灭别人的希望,她希望他好,因而拒绝得格外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秦府。
月河清乐早早相邀,秦霁这晚出门同她们一起玩,回来的时候月亮已爬上柳梢。
进了屋,彩儿提着大大小小的油纸包放到桌上,险些碰掉一个物件,她及时接住,细看是昨日永安郡主送来的锦盒。
“小姐,这锦盒你还没打开过呢。” 怎么说都是未来婆母的一片心意,人家又是郡主,怠慢了只怕不好。
彩儿居安思危,将锦盒递至秦霁面前。
秦霁的的确确忘了此事,却也不急。婚期定在三月,还隔着许久。
一直到深夜,彩儿她们都歇下后,秦霁才重新拿起那个锦盒。
回到京城许久,她不是没看到过永安郡主,但正式的见面,却实实在在一次也没有。
带着一点好奇,秦霁打开了锦盒。
里面放着一条红盖头。
云锦光滑,双面绣的暗八仙纹和凤凰交织,鎏金飞线,栩栩如生。
针脚细密周实,她和秦霄两双手凑在一起也绣不出来。
大红的云锦盛着流溢的烛光,窗口吹进一阵微风,映在秦霁眸底的一抹红也随之微微晃动。
晃着晃着,就到了出嫁这日。
盖头上的红色蔓延到各处,珊瑚红的缎带装饰着屋内大大小小的物件,就连她自己,也换上了嫁衣。
秦霁揉揉眼睛,很快被人捏住手腕。
彩儿惊呼道:“呀,小姐别动,好不容易才将这发冠戴上,当心前功尽弃。”
秦霁依言放下手,红色的盖头便落了下来,彻底挡住视线。
府外,迎亲的队伍排成长行,鞭炮声刚落,乐声便响了起来,如鼎沸一般,热闹不已。
几乎整个永昌坊的人都从家里出来,围观这从未有过的大场面,队伍中还有人往外洒糖,一伸手便能接住几颗。
秦霄早早就在等着秦霁,背她上轿时,他低声道:
“姐姐,咱们家离得不远,要是他让你不开心,你只管回来,我为你出头。”
他的肩膀已经比幼时宽厚许多,不再有昔日孱弱病态的影子,秦霁弯起眼眸,轻轻应了声。
“嗯。”
喜轿轻晃一下,被抬了起来。喧天的乐声穿过一条条长街,停在白鹭园。
轿帘被掀开,秦霁倾身向外,盖头下的缝隙被风吹大了些,底下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到面前。
秦霁晃了一路有些晕,一时觉得恍惚,攥住自己的嫁裙。
“别怕,我扶着你。”陆迢温声道。
他刻意放柔声音,温厚又有磁性,听上去莫名叫人安心。
她松开裙边,指尖搭进男人带着薄茧的手掌。
秦霁看不到陆迢的脸,故而不知他说话时是怎样的神态。
但今日来赴宴的一众宾客却看的清清楚楚。
平日里笑少性冷,话里藏刀的陆侍郎,在对自己新妇说话时不仅弯下了那杆笔挺的腰,眼中还盛满不可说的柔情。
他们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看着这副稀奇的场景。
“原来陆大人也有为美人弯腰的时候。”
“可不是?当初名动京城的王家姑娘倒在他面前,陆侍郎连扶都不扶,谁能想到如今……”后面的不必说出,几人刚刚都已亲眼见着——如今想要牵夫人的手,还得先哄上一句。
一个官员偏过头,以手掩嘴,小声说道:“日日一起上朝,我都没见过陆侍郎这般温柔小意的神态。”
另一个凑近脑袋,“别说你了,我在刑部与陆大人共事,两年下来,也不曾见他对谁有所动容。”
几人啧声称奇,又有一人掺和进来,与他们一样以手掩嘴,压低了嗓音。
“可不是嘛,别说两年,十几年了,我都没见他哄过谁。”
“十几年?”
先时说话的官员纷纷惊讶抬头,却见面前不是什么同僚,而是一个穿着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狭眸微睐。
他们即刻噤了声,尴尬拱手。
陆迩摇开折扇扇了两下,“几位大人不要紧张,想说就说嘛,我这人就是话多,你们不要在意,我绝不会告诉兄长。”
说罢见这几人还是缩着脖子,只好笑笑,将折扇收回手心。
“罢了罢了,我去看新娘子去。”
他这是第二次来京城,上一次还是四年之前,那时只记得京城的姑娘极为蛮横,当时他还问过大哥一句,大哥那时没有回答,不成想他要亲自娶一个了。
白鹭园内,陆迢牵起了秦霁的手便再没放下,跨火盆,拜高堂,到了送入洞房的时候,众人起哄跟了过去。
陆迢平日酒宴上的相识,国公府来赴宴的亲戚,一众人等都到了新房外,其中陆迩和陆悦挤在最前,迫不及待要看看新娘是什么模样。
秦霁家中人口单薄,即便出门赴宴,也不曾被这样多的人盯着。听见附近喧闹起哄的人声,她蓦地有些紧张,指腹无意识在陆迢掌心划了两下,轻攥成拳。
陆迢抚了抚她的手心,拧眉扫一眼门外。
森森冷气让外面的人冷静不少,人声瞬时小了许多。
秦霁不知缘故,用只有两人间能听道的声音轻问,“怎么了?”
“不知道,大抵是他们说久了,现在嗓子疼。”陆迢转过身,又换上温和的模样,牵着她坐在床边。
其变脸之快令人称奇。
侍女奉上托盘,陆迢取出银制的喜秤,挑起面前那张红盖头。
盖头掀至一半,他忽地停下来,视线从秦霁身上挪开,转向门外,那里已经被堵了个严实,一个个都伸长脖子往里看。
陆迢手中的喜秤又往上挑了挑,红色盖头掀过鬓角,露出新娘的半张侧脸。
乌瞳雪肤,丽质绰约,仅仅一个侧影,便足以叫人惊叹。
这回不用陆迢去使冷眼,外面的人声自然而然便消了下去,众人屏住呼吸,等着那碍事的盖头被揭下来。
陆迢却不再继续,放下喜秤,盖头重新落了下来。
小气至斯!
围在门口的人一面咬牙,一面识趣地散开。
唯有陆悦和陆迩呆在原地,彼此对视一眼,都觉不可思议。
他们的嫂嫂,怎么这么眼熟?
新房内,陆迢俯身,“我还要去招待他们,多宝格后面有个食盒,若是里面的吃食不喜欢——”
“知道了,我不用你管。” 他的话有些多,秦霁不知还要听到什么时候,索性打断。
他们只是奉旨成婚,做戏做成这样未免太过。
陆迢唇角抿成一条线,讪讪停下。
她分得倒是清楚。
他直身出了门,房门合上的声音响起,秦霁微微松懈下来,掀开了盖头。
新房内的侍女未见多怪,一个去取食盒,一个步至秦霁身边。
“夫人,奴婢叫紫荷,另个叫紫棋,以后便在您身边服侍,您有何吩咐只管告诉奴婢。”
说话的侍女长了双月牙眼,尤为恭敬的态度。
她和另几人早在月前就得了松书的吩咐,几乎是千叮万嘱,以后务必要服侍好夫人。今早大爷又当面提了一句,不敢不对秦霁上心。
秦霁听到“夫人”二字,顿时头皮发麻。一想到接下来还要听到许多声这个词,她便浑身都不自在。
“你们都出去罢,我想自己呆会儿。”
紫荷与紫棋对视一眼,紫河道:“奴婢们就守在外面,夫人有事只需摇铃,奴婢们便知道了。”
“嗯。”秦霁不动,想起环儿也跟着来了,刚刚被留在外面,于是对她二人道:
“我的丫鬟还在房外,你们领她去歇息罢,别落了她的晚饭。环儿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这次陪嫁带的是环儿,彩儿早就到了许人的年纪,前几日放了身契,日后便在秦霁的纸铺干活。
屋内只剩自己一人,秦霁心里总算好过了点,转眼打量起这间新房。
紫檀木彩漆拨步床,芙蓉花色的帐幔用银钩向两边钩起,目光绕过此处,外面立地的烛架,燃着龙凤高烛,照亮了整间房。
烛架后是一座漆嵌园林花卉画屏,边角镶玉,贵气典雅。
其余桌椅陈设皆如这张画屏,与秦霁想的不同,没有满目喧闹的红,就连床上也没有铺什么红枣花生。
除去帐幔,灯烛,还有她身上的嫁衣,这间新房里,再看不出任何一点新婚的影子。
陆迢这人,果然没有别的心思。
先时冒起的一点担心化为泡沫,消散不见。
*
待宴席散尽,夜已深了。
第125章
回到后院,陆迢看见屋外成排的侍女,又扫一眼屋内,停下了脚步。
紫荷上前想要解释,尚未开口,便被抬手拦住。
陆迢自然能猜出是秦霁让她们出来的,甚至她为什么让她们出来,他也知道。
“你们都下去。”他说。
陆迢独自走到门口,又停了步。
成婚于她只是应付圣旨,可于他不是,这是他的求而不得。
今夜新婚,他很高兴。
陆迢抿了抿唇角,皱了皱眉,心计不能被秦霁看出来。
稍顷,听见里面轻微的动静,他才推门进去。
秦霁做在镜台前,刚刚拆下一只金钗,
红烛高照,柔雾似的暖光将她笼在其中。镜前的姑娘面似桃花,目含秋波,乌髻也如堆云一般。
繁复的嫁衣穿在她身上,不显厚重,是另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既媚且雅。
瞧见她镜中露出的一截雪颈,陆迢终于明白,为何女子出嫁,一定要穿正红的嫁衣。
肤下白如凝玉,碰上这样一抹招眼的红,让人想要亲手剥出来。
秦霁知道他在门口,却不知他的下流心思,自顾自对镜拆发。
今日的发髻繁复,更别提还顶了一个镂金嵌珠的凤冠,先时担心头发太沉戴不稳,又稳了几只发钗。
秦霁坐在镜前,无暇他顾,两只手都在同自己的宝贝头发作对。
陆迢喉间滚了滚,目光移开,泰然走进房内。他提起搁在桌上的合卺酒,转过身来,与她在镜中相遇。
“喝么?”
秦霁抿了抿微麻的舌尖,想起刚才的滋味,摇摇头,“不喝。”
陆迢回身取盏,垂眼时稍稍一顿,在两只酒盏中选出杯口印着胭脂的那只,自斟自饮了一盏。
不自觉的,秦霁的视线渐渐游移到他身上。
陆迢这双丹凤眼实实在在生的好,眼梢微翘,眼睫比女子的还要浓密,她在镜中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大抵是他这身喜服太惹眼,秦霁第一次见陆迢穿这样的颜色,盯着他多看了一会儿。并不别扭,反而有种俊朗和煦的……错觉。
秦霁移开视线,心中默念数遍这是错觉。
陆迢先解衣上床,芙蓉花色的帐幔落下来,秦霁则继续拆发。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行。顶着拆到一半的发髻起身,推开房门,却没在外面找见人影。
一个也没有。
她佯装无事走回来。
“怎么了?”陆迢在帐内问,他已经做好准备,只要她稍露出一点意愿,他就去她身边,帮她解发拆冠,沐浴更衣。
“无事。”秦霁坐回镜台,两字压回他的蠢蠢欲动。
“饿不饿?”陆迢又问,食盒盖上放的花签还在,显然没打开过。
“不饿。”
之后再无他话。
夜色渐深,陆迢一直守着空床,阖眼无眠。
她怎么还不过来?
为了躲他,连睡也不睡?
陆迢沉不住气,撩开床帐,就看见那抹红色的身影趴在镜台前。
他走到她身后,她也没有反应。
乌发凌乱披散肩头,人已然睡得酣沉,细密长睫盖住美眸,腮畔浮着一团霞云,施了丹朱的唇瓣轻抿着,梦里也在与这头乱发斗气。
陆迢伸手,指间穿过柔滑的发丝,悉心又缓慢地捞出她卡在各处的头发,总算摘下了满头的琳琅珠钗。
他抱起秦霁放到床上,想了想,解开束在她腰间的绸带。
喉头发干,他眸光微暗,克制着替她褪下这一层层繁复的喜服,又靠着莫大的定力替她换上寝衣。
一刻钟不到,脑中已不知想过多少混事,面上仍是清冷肃雅,只有手背凸起的青筋藏不住,吐诉着欲念。
陆迢亲了亲她的脸,辗转流连到唇畔,印下一个缠绵湿润的吻。
“声声。”
我们做成夫妻了。
*
秦霁昨夜偷喝了小杯酒,睡得很沉。
第二日被捏住腮,模模糊糊醒了,意识尚处于一片混沌,还是不肯动,只想往被子里钻。
倦懒半阖的眼睛冒着困意,软软蜷着的手指冒着困意,就连翘起的头发丝都在说着好困好困。
陆迢心有不忍,卷起秦霁散在被外的一绺黑发,轻扯了扯。
“秦霁,我母亲在长公主府,那儿离得远,得早些过去。”
他的声音几乎是贴着被子传进秦霁耳中。
她睁开眼睛,模模糊糊清醒了些许。
陆迢拉下锦被,手掌托起她的后脑,视线对上。
“只有今日需早起,马车上再睡?”
秦霁最是好哄的人,刚刚才记起自己成了亲,把他的话想过一遍,点了点头。
早起犯困的秦霁要比任何时候都迟钝。
没人比陆迢更清楚这一点。
与秦霁在一处许久,他知道她睡和起一向不要侍女服侍,是以房内现在只有他们二人。
她被他拉起来,坐在床上换衣。
说是秦霁换衣,她却只在穿袖的时候伸了伸手而已。整平衣襟,腰间系带,都由陆迢代劳。
全如三年以前。
秦霁半困半醒,看着自己的腰带被身后环过来的一双手系好,然后,目光跟着那手,侧身抬头,额角擦过陆迢下颌。
不待她反应,他先下床,唤了紫荷进来。
洗漱过后,他们在偏厅用早饭。
两碗松花饭,两碟素炒时蔬,和一碟蛋羹,上面洒了冬菇碎和火腿肉沫。
两人匆匆用完,便上了马车。
新妇第一日,是要拜见公婆的,陆迢的父亲病居金陵来不了,今日拜见的是永安郡主和长公主。
索性陆迢喊得及时,还不算晚。
车厢里,秦霁与陆迢坐在同侧,肩颈端直,此刻一点睡意也无。
陆迢掀开车轩处的竹帘,让日光透进来,搭话道:“我母亲是直爽之人,长公主亦没有宫中之人那般看重规矩,是个慈祥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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