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奇怪。”
别枝拿起手机,像无意识地轻叩了叩,“总不能,是我不小心碰见了方老师什么把柄?”
“——!”
一记敲山震虎。
方德远脸色顿变,有些错愕又狰狞地看了眼她的手机。
那天晚上,二楼拐角后太暗了,别枝出现得又突然,他还真无法确定别枝是否录像、有没有录下什么。
办公室里的气氛更加诡异,死寂得落针可闻。
而始作俑者,别枝起身,拿着保温杯翩然离座,像是毫无察觉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毛毛,去开水房接杯热水吗?”
“啊?噢噢,好。”毛黛宁不明所以,一步三回头地跟了出去。
出了办公室,别枝笑意敛去,恹恹将手机收回了口袋。
毛黛宁正凑头上来:“吱吱,你手机里有什么吗?”
别枝淡淡回眸:“有某些人的心鬼吧。”
“?”
-
别枝是真心认为,自己这个周一开始得已经是极尽悲惨了:又是加班,又是挨训,又是犯小人——绝不可能更惨了。
然而命运总是能用事实告诉你,在惨这方面,它毫无下限。
中午十二点半左右。
别枝刚加班处理完上午的工作,准备和毛黛宁一起去学校食堂觅食,就见何芸和同办公室的一个女老师吃完饭并肩回来了。
“哎哟,长得漂亮可真好,在学校里都不安分。早上刚犯了错,中午就有人送花,别是在手机里和男朋友骂了领导一上午吧?”
何芸阴阳怪气地回了位置。
别枝和毛黛宁对视。
毛黛宁要问,就见何芸旁边那个女老师表情古怪地看向别枝:“别老师,你男朋友抱着花,在办公楼外面等你呢。”
别枝:“?”
毛黛宁:“?”
两人往外走的路上,毛黛宁还在惊讶:“吱吱,你这为了撇清桃花,可够下本钱的,是从哪儿雇的群演,这么全套的戏份吗?”
“我没有——”
话声在别枝转出楼门时,戛然而止。
她看清了站在来往且好奇的校内人群前,那个抱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西装革履的费文瑄。
毛黛宁讶异:“这群演,长得还不错哎。”
“……毛毛,你在这儿稍等我一下。”别枝按了按眉心。
“啊?要不你们吃,我自己也——”
“不用,三分钟。”
“?”
别枝漠然地往外走。
“小枝,你终于肯见我了?”
费文瑄一见到别枝,立刻情绪亢扬地上前,要将花递给她,“我知道,之前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对你交朋友这件事置喙什么,你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
在费文瑄让她一字厌恶过一字的话音里,别枝觉得这些时日被自己反复按捺下去的情绪正一点点讨债似的翻涌上来。
像海啸,暴风,骤雨,全都在同一个时刻向她压近。
绷紧的那根弦如坠万斤。
吵闹,噪音,目光,议论……世间聒噪的一切全都放大,拉至最高音量,汇聚成叫她头痛欲裂、连眼前都空白一片的尖锐耳鸣。
“——闭嘴。”
直到女声轻而厉起,像一刀撕裂了雪白的锦帛。
别枝睁开眼。
她看见了费文瑄挺得猝然而张大的嘴巴,他似乎费解,这样冷酷无礼的语气怎么会从他自以为熟知的师妹口中说出。
别枝并不在意:“你想追我?”
费文瑄一愣,继而喜上眉梢,连忙点头:“小枝你放心,我今后一定会对你好的,绝不会再犯像之前的错误,我……”
“我得过癌症。”
吵闹的世界轰然定格。
万籁俱寂。
很久后,费文瑄僵回神:“什、什么。”
“遗传性卵巢癌。”
“在我17岁体检监测里,发现了与我母亲相同的BRCA1基因突变,18岁那年,确诊癌变。出国治疗七年,随时可能复发,或者转移。”
别枝轻声,平静地像在讲与她无关的故事。
“如果遗传性卵巢癌患者生下一个女孩,那她的遗传基因里,BRCA1恶性突变的概率会比普通人高出约50%。从她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携带一颗定时炸弹,终其一生,等着它某天忽然爆炸,带走她的半条命,或者全部。”
“换言之,它只是折磨了我母亲十数年、才叫她憾然离世,如今轮到我了而已。”
“……”
费文瑄涨红了脸。
即便是自尊也叫他想要在这会说出什么场面话,但他结舌张口,几次都没能成功。
大约是看穿了他的窘迫,他面前的女孩仰脸,弯眸。
琥珀色眼眸里,凉意如霜覆的湖。
“哦,还有个好消息——我在国外就读期间,接受了单侧输卵管切除手术。所以不用担心,我这辈子,大概率都不会有孩子了。”
“——!”
费文瑄瞳孔惊缩。
“这样呢,”别枝忽地笑了,眼神愚弄而淡漠,“费文瑄,你还敢追求我吗?”
第26章
费文瑄离开的架势,可以用落荒而逃来形容。
尤其是他最后看她的那个惊恐眼神,好像一瞬间,她就再也不是他心目中那个漂亮可人求而不得的女神师妹,而成了个丑陋残缺的怪物。
也是这一刻,别枝忽然有点自我怀疑。
她不愿将同样的答案告诉庚野,究竟是怕他因为同情她、怜悯她,而和她在一起,然后像父亲厌倦母亲那样彼此折磨、最后走向相看两恶;
还是,她其实更怕,会在他脸上看到和他们一样的神情?
费文瑄这样的人再来多少也不会叫她有一丝伤心难过。但庚野不一样。
她不敢赌。
别枝自嘲地垂了眼,轻笑,她弯膝蹲下身,拿起了那束被抛弃在路上的玫瑰花。
玫瑰娇艳,却经不起搓揉,摔落一下就叫柔弱的花瓣上满是折痕。花枝零落,又叫人逃开时不慎踩过,碾得芳华不存,只剩狼藉。
也是一瞬就从耀眼云巅跌入尘土。
别枝扶膝,起身。
女孩淡漠回眸,拎着那一大捧玫瑰,走向不远处的垃圾桶,然后抬手,抛了进去。
“吱吱,没事吧?”毛黛宁走到别枝身旁,看向费文瑄狼狈离开的方向,“难不成,刚刚那是你的狂热追求者?”
“谈崩了的群演,”别枝莞尔回眸,“走吧。”
“哦对,我的菠萝咕咾肉!快走快走,再去晚了就该打不到了!”
——
大概是今天的菠萝咕咾肉太过抢手,别枝和毛黛宁进一食堂时,已经只剩下两块形单影只的菠萝块,躺在锃光瓦亮的金属菜盆当中了。
毛黛宁含泪趴在窗边:“呜呜呜我的咕咕,你都没来得及见我一面,怎么就这么去了呢……”
别枝在隔壁窗口,让食堂阿姨给拼了两荤两素。
闻言,她正要回头安慰,就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声在毛黛宁身后响起。
“高糖高油,你的胆固醇不控了?”
是个极有辨识度的声音,低沉硬质,还带着点磁性的气泡音。
谈不上凶,但颇有些长辈似的威严庄重。
别枝正要循声去看。
僵在那道声音里的毛黛宁缓慢回头,对上了身后衬衫长裤的男人,表情一拧:
“……啊!”
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毛黛宁几乎是一秒就炸毛蹦到了别枝身后。
别枝:“?”
被毛黛宁死死扒着胳膊的别枝有些茫然,顺势仰脸,就看清了那个原本站在毛黛宁身后的男人。
比寸头稍长些的黑色碎发下,是一张轮廓清晰,五官峻挺的面容。黑色衬衫扣子系到了最上一颗,将领线笔挺地压在颈下,长裤也一丝不苟,像是个刚走下T台的西装模特。
那张脸的冷感,也和那些国际男模那种“凡人勿近”的气场像了八分。
至少,以毛黛宁的颜狗程度,不该是刚刚的反应。
别枝回眸:“认识?”
毛黛宁嗖嗖摇头。
要是摇头时候,她没有努力把自己的身体藏在别枝身后,那这个动作的可信程度还能大些。
别枝无奈,转回:“请问您是?”
“毛黛宁。”男人从出现到现在,两句话间的声线听不出半点起伏,连眼神都沉隽,古井不波。
但偏偏三个字,别枝就明显感觉到扒着自己的手一哆嗦。
一两秒后,毛黛宁散发着一种“我完了”的幽怨气场,蔫头耷脑地从别枝身后不情不愿地挪出来。
“小叔。”
“小……?”别枝难得惊愕地回头。
两分钟后。
坐在快要空了的一食堂内的某个四人桌旁,毛黛宁一脸人生无望地趴在桌上:“不是亲的。”
别枝:“表系?”
“那倒也不是,我俩没血缘关系,”毛黛宁蔫声蔫气,“他爸和我爷爷是战友,他辈分高,其实就比我大六岁,从小就装模作样地管我,凶得像个六十岁老头子……”
毛黛宁嘀嘀咕咕的声音没敢飞出去多远。
就在那个男人拿着托盘和碗筷转身朝来的刹那,她一秒坐正了身。
别枝莞尔:“他是从小管你,还是从小军训你?”
眼看着那道身影像一片笔挺的乌云压近,毛黛宁缩了缩脖子,敢怒不敢言。
啪。
金属托盘被只骨干劲长的手搁在了毛黛宁眼前,压着男人一成不变的声线:“你的。”
“谢谢小……”
毛黛宁尾音扭曲,睁大了眼睛,和那盘绿油油又五花八门的青菜们面面相觑。
“不是!陆易生你喂兔子——”
暴起反抗的毛“兔子”被男人无声抬睫的一个眼神就镇压。
毛黛宁火得快,怂得更快。
她屈辱地拿起了筷子。
小姑娘的酒窝里都满是委屈了,看得别枝有点不忍心,她刚试图说情,只是第一个字还没开口。
“怎么称呼?”陆易生的目光落向她。
“别枝,明月别枝惊鹊的别枝。”
“?”
旁边愤愤啃青菜的毛黛宁一愣,像是被提醒了什么,刚眨巴着眼要抬头,又被陆易生的眼神给压回去了。
她腹诽着低回头。
“别小姐有所不知,”陆易生从毛黛宁那儿收回压迫感的视线,淡声道,“毛黛宁自幼胆固醇水平便一直偏高,医生责令饮食控制,是她不知节制。”
陆易生话尾,眼神又压到了啃青菜的毛黛宁身上。
“你有异议?”
毛黛宁泪汪汪地摇头。
别枝也自觉噤声了。
这位,比她那个当了几十年教导主任的舅舅廖文兴都可怕得多,还是让毛黛宁自己承受吧。
用了半顿饭的时间,大概是接受了这噩梦一般的现实,毛黛宁终于幽幽回魂:“小叔,你这是回一趟国,还路过山海大学,有事?”
“本学年起,我受聘成为山海大学理学院化学系教授,”陆易生咽下食物,抬眼,“今后,可以算作同事了。”
“——??”
毛黛宁表情像是被雷劈了。
筷子间的青菜都夹不住,掉回餐盘里。
几秒后,毛黛宁欲哭无泪地低回头:“我何德何能啊……”
陆易生神色不波:“与你无关。”
毛黛宁继续哭:“山海大学何德何能啊?”
陆易生:“……”
就在桌上气氛微妙,陆易生看毛黛宁的眼神也山雨欲来时。
“陆,陆教授好。”旁边过道里,响起个怯生生的女声。
临近一点,食堂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连这个细弱的声音都显得明显了许多。
原本事不关己的别枝一怔,顺着陆易生点头的方向回身:
“乌楚?”
“……!”
受惊似的女生站住,睁大了眼睛看过来。
果然便是那天在宏德酒楼,被别枝从方德远那儿带走的那个化学系新生。
只是一周多不见,女生状态好像比那会还差了些。
“别老师……”乌楚缩起肩,低下头去。
别枝看向她来的方向。
毛黛宁这会儿难得被分了神:“化学系的新生吗?怎么这么晚才来吃饭?”
瞥见对面一尊大佛似的陆易生,她忽然眼睛一亮,看向乌楚的眼神跟看救命稻草似的:“来来,同学你快过来,跟我们一桌吃。”
乌楚僵在原地,捏着托盘的手微微带颤。
“我……”
“不然待会食堂阿姨还得擦两张桌子,快来,坐下吧!”
乌楚显然是个不会拒绝的。
即便再为难得快要缩进角落,她还是端着餐盘小心翼翼地挪过来了。
餐盘放下,上面一碗紫菜清汤,两份色寡的青菜。
毛黛宁惊叹:“这孩子比我还惨啊,减肥呢?”
乌楚拿筷子的手抖了下。
别枝眼皮一跳。
这三份菜她瞥见过,都是食堂特设的补助窗口里的,可以给学生们免费取用。
而且不用担心被大量乱领的问题——即便只看颜色卖相,也想象得到,这几份菜除了熟了和能吃之外,怕是没有什么能被选择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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