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别枝也不想拿来诉苦,或者叫庚野额外担心。
但她更不想对他再有任何隐瞒或者谎言。
庚野大约是察觉了她格外长的沉默:“怎么了?”握住她手腕的指骨微微收紧,“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也没有。”
别枝斟酌着开口,将当时的那件事尽可能轻化地讲了。“……那边就是这样,治安会比较乱,一旦丢失就很难找回了。我怕再发生这种事,就把翡翠珠子都收在了首饰盒里,只留下了这根红绳戴在手上。”
怕被察觉当时所亲身体历的那种无助,恐慌,难过至极的真实情绪,别枝说完以后,才敢去看庚野。
青年沉默地低着头,握着她的手腕,他一动未动地站在天边那抹霞色前的晚风里。
像是平静。
但别枝分明看见,庚野低压着的眼睑微微颤动,颈下绽起凌长的筋络脉管,如弦绷弩张,昭示着平静下的戾然汹涌。
——就像她知道他听到真实情况会有的反应,他也清楚,从她口中尽可能轻描淡写的过程,该是放大多少倍的惊险和恐惧才算还原的经历。
那时候她一个人在陌生的异国,举目无亲朋的他乡,她最无助无望的时候,能求助谁呢。
“……”
庚野的喉结沉涩地滚动。
别枝轻蹙眉:“庚野。”那人停了几秒,才慢慢抬眸。
身前的女孩扑入他怀中,她靠上他起伏剧烈的胸膛,轻声安慰:“都过去了,真的。有些事情总要一个人经历过才能长大的……而且现在,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了吗?”
庚野也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攥得发颤的手,指骨张开,轻拢住女孩单薄的腰背。
青年颤着声线,叹出积郁的气息:“我知道。”
庚野知道,时间不能倒流,已经发生过的伤害无法弥补。可他还是无法克制地觉着痛楚,愤怒,更后怕。
就是因为伤害在过去的她,他所能做的一切,也只是站在时间长河的下游回望着,倒影里映着的那个过去的女孩的剪影,她一个人彷徨在那座灯火绚烂又冰冷的陌生国度,想象她该是多么地孤单无助。
他多想伸手将女孩孤独的倒影从冷冰冰的河水中鞠起。
可他不能。
“……”庚野低抑着的冷白的下眼睑,慢慢被情绪浸得泛红。
他抱着女孩的手臂到指骨都收紧。
庚野想说什么,只是喉咙却沉涩得一个字都无法出口。
情绪是会传递的,在相爱也相知的两人之间,不需动作、声音、眼神,只是沉默就足够。
尽管别枝看不到庚野的神情,只靠在他怀中,她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汹涌得快要克制不住的悲楚。
别枝眼窝里没来由地泛起湿潮,她轻别过脸,将呼吸闷进他大衣里,掩饰自己的鼻音。
“下月初,是我妈妈的忌日。”
女孩停顿了几秒,轻声:“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她吗?”
“……好。”
庚野终于出声,“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别枝微怔,仰脸:“什么事?”
“我想听你讲,这些年,我的枝枝一个人在国外……”庚野顿住,喉结抽动。
他掩饰地轻笑,盖过声线里的颤音:
“是怎么过来的。”
补个作话,我觉得这段好好笑:下个番外是《破茧》里提过的那段和游烈换车见家长。
之前看到有读者奇怪,为什么庚野在《破茧》里给那位家长留下的印象会是“天生坏种”。
因为,要见的这位家长是廖文兴——别枝她舅,庚野高中教导主任,见证了庚哥最混不吝完蛋玩意儿阶段的最大受害者:)
廖文兴:那个让我和全校领导血压飙了三年的金毛坏种真的要来抢我外甥女了
廖文兴:=皿=
第60章
林雪棠的忌日在十二月二号。
前几年别枝在国外,中间没回来过,母亲的坟茔那边,一直是她托在专门的机构打扫照料。
隔了七年,这也是她第一回 去给母亲上坟。
和别枝不一样,林雪棠生在一个父母恩爱和睦的家庭。别枝的外公外婆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自由恋爱,且都是高知,夫妻多年感情很好,家里只有一儿一女,廖文兴随父姓,林雪棠随母姓,廖文兴比林雪棠小几岁。
别枝没见过自己的外公外婆,他们过世得很早。她听舅舅廖文兴说起过,外婆身体一直不太好,而外公身子骨硬朗,那些年家里事无巨细,外公从来没有让外婆操劳过一点。
也因此,外公在一场急病里,短短三个月就从安康走到过世,给了整个家庭无比沉重的打击。
林雪棠就是在那一年遇上了别枝的父亲,别广平。
然后跟着他,她离开了她读大学和工作的山海市,去了遥远而举目无亲的北城。
别枝后来也曾不无恶意地想,兴许就是那段时间的痛苦与悲伤无助,叫林雪棠蒙蔽了眼睛,没有看清被她托付终生的这个男人,和她的父亲完完全全地不一样。外公去世几年后,外婆查出了遗传性卵巢癌,也匆匆便撒手人寰。
那一年别枝才刚两岁,外公对她来说只是一张陌生的黑白照片。至于外婆,别枝的记忆里或许模糊有过她曾哄她入睡的声音,可是模样,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而对林雪棠,最至亲的两人的离世也只是她最后一段噩梦人生的开始……
等到十年后,林雪棠终于在饱受身心折磨,和母亲因同样的病而离世后,按照她的遗愿,廖文兴将她葬在了北城。
没有回老家,也没有留在她读书的山海市,而是选择了和别广平相爱、结婚、又被抛弃的那座城市。
廖文兴说过林雪棠的遗愿,她自述是死后也没脸去见自己的父母,就不葬故乡,更无颜面对曾经的自己,也不归山海,所以决定永远地留在陌生的北城。
可别枝仍会想,她或许还是不甘。
不信当初向她许下山盟海誓的男人,怎么会变了心,连再见她一面都不愿,所以才要留在他和他的新婚妻子生活的城市,亡者等一个未亡之人。
这些事情是在林雪棠忌日的头两天,飞北城的飞机航班上,别枝对庚野一点点讲起的。
她以为自己会义愤,为母亲的错付和别广平的心狠,但说完她才发现,再翻覆起深埋在心底多年的这些情绪,她却很平静,内心再也没有了当初的一丝波澜。
庚野全程只是握着别枝的手,少有作声地听着,脸上是那种在他身上从来找不到的,近乎平和温驯的神态。
直到别枝讲完,庚野终于开口:“所以,七年前你才什么都不说就跟我分了手,自己一个人去了国外。”
他去找她的眼睛:“你认为,我们会和你父母一样?”
从沉湎的往事里,别枝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庚野从来聪明,只是性子不驯又散漫,他向来懒得应付那些人际之间的事情,只用最简单粗暴的攻击性作为回应,但敷衍不代表他看不明白。
譬如此刻,她明明还什么都没说,他就一针见血。
梗了几秒,别枝解释:“你和别广平当然不一样。”
“别广平。”
庚野慢条斯理地跟着她重复。别枝抿了抿唇。
她心里就算曾经短暂地把别广平当作父亲,现在也早已没有了。但她鲜少在人前直接显露,对庚野,大概是太不设防的原因。
“好,明白了。”庚野轻捏了捏女孩柔软的手心。
“?”别枝不解,“明白什么了?”
“你的家庭成员关系,以及你对他们的感情。”不给别枝误会的机会,庚野像漫不经心地补充,“挺好,不,应该说比我设想的最好也要好——这样,就没有人比我更亲近你。”
别枝听完,偏过脸笑了。
直觉这点笑里的情绪和自己有关,庚野抬手,轻捏着女孩下颌,将她望向飞机舷窗外的脸转向自己:“笑什么?”
“笑你啊,”别枝轻飘飘地说,同时从下往上抬眸,好奇地觑他,“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说的话,听起来特别像个没心没肺的渣男?”
“知道,但没关系。你了解我,其他人怎么看我不关心。”
庚野神色都懒怠,却还是攥住女孩的手指,一根根细致地摩挲着,像要记住她的每一寸骨肉与肌理。
“在家庭关系这件事上,我没资格安慰你,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不喜欢虚情假意——对我而言,家庭,亲情,血缘,这种遇到好人的随机程度比中彩票都要低的幸运,却要赌上一辈子的感情,本身就是很可笑的事情。”
别枝这一次确实有点好奇了。
她凑近去看他,快要到他眼皮底下,好像这样就能越过那人长得过分也密匝得过分的眼睫,去看他眸里最深处的真实情绪。
庚野懒懒靠在飞机座椅里,任她看了许久,直到他逐渐勾起薄唇,声线微哑:“还没完了。再看,我要收钱了?”
应该是威胁。
但又实在不够冷淡,反倒是叫他眼底掀覆的笑意一漾,沾上点似有若无的撩拨意味。
别枝也终于确定了,坐回去:“你是真的,完全没有过一点渴望亲情?”
“……”
对着女孩那双犹有不甘的眼眸,庚野勉为其难地,多做了那么片刻的沉思。
——思索他前二十七八年的人生里究竟有没有过她说的渴望。
半分钟后。在别枝期盼的眼神里。
“没有。”
庚野不知道想起什么,不但没勾出亲情的渴望,反而叫青年眉眼微戾,凌冽薄凉地笑了。
“国内通过任何方式都无法从法律意义上直接断绝亲情关系,一直是我的人生遗憾之一。”
“……”
静谧数秒。
别枝偏开脸,再次轻笑出声。
庚野轻眯起眼,如法炮制地将女孩的脸又一次转回自己。
这一次他指腹细致摩过她唇下,眼底威胁意味颇重:“嘲笑我?”
“不是嘲笑,是钦佩。”
浅淡的笑意叫女孩弯下的眸眼都潋滟。
“庚野,你怎么能做到,把自己心里的恶劣和负面一点都不掩饰地露出来?”
庚野靠回去,不在意地淡淡挑眉:“我一向这样。”也对。
别枝想。
他确实向来如此,好与坏都从不加遮掩,也不觉得该为自己心里的负面情绪而自生唾弃或卑微。
想完,别枝认可地点头:“我要向你学习。”
“好的不学,学坏的。”庚野轻嗤,终于还是没忍住,趁空乘刚走到帘子后,四下暂无人看,他指腹一捋就扯起了安全带,俯身过去,在邻座女孩的唇上烙下个吻。
微灼的舌尖若有似无地撩拨过她唇缝,企图撬入,却被回神的别枝躲开。
“这是在航班上,”别枝语气肃然,白净的手掌推抵在他胸膛前,“庚野,你要点脸。”
庚野气笑了:“没有,不要。”
“我有,我要。”别枝温吞又不容拒绝地,把人一寸寸推了回去。
庚野只能轻咬着犬齿尖,忍着有点躁戾的笑,慢腾腾倚了回去:“……行。下了飞机再跟你算账。”
别枝权当没听到。而事实上,下了飞机,这账也确实没能算成——
从廊桥出来,别枝刚关掉手机的飞行模式,就在震动声里连收了几条消息。
以及几通未接来电。
好巧不巧,都是别广平的。有些人就是经不得念起,明明她一年都不想提起他一次。
女孩眼角还残存的笑意,就随之冰消雪融似的,在航站楼大落地窗的阳光里弥散一空。
今天周六,后天的周一才是林雪棠的忌日。
为了来北城给母亲祭拜,尽早准备好一应物品,别枝特意提前两天过来了北城,还额外向学校请了周一周二的两天假。毛黛宁拍着胸脯说帮她带班,让她放心地去。
而别广平在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显然也是预料到,今年林雪棠的忌日,她会亲自来北城了。
比起逃避困难,别枝更习惯迎难而上。
尤其她不想别广平这种情绪炸弹,不可控地在某个时刻突然落到眼前,随时随地干扰她的心情。
于是别枝几乎没有什么犹豫,一边给庚野眼神示意,一边任由他牵着,而她冷冷淡淡地垂了眸,将未接来电拨了回去。对面接起来得还算快。
别枝不想跟别广平有任何寒暄或者唠家常之类的开场白,所以接通的第一秒,她就毫无起伏地开口:“刚刚在飞机上,没接到电话,有事吗?”
对面,别广平似乎被噎了两秒,才讪讪道:“你阿姨叫我问问你周一的安排……飞机?你回北城了?”
“是来,不是回,”别枝纠正完,又耷下眼帘,“我来给我妈上坟。”
别广平在对面呼吸不平了几秒,换个时候他大约早忍不住拿出他当父亲的威严来训斥两句了,不过听见后半句,他就又逼着自己压下火气。
“你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别枝顿了下,下意识地往旁边撩起眼,看向自己的男朋友。
男朋友长得过于出彩,即便是走在航站楼里,来往的旅客行人间总是有被他的长相招惹了眼神的小姑娘们,或单个,或两两议论着,频频朝他回头。
庚野是全然不在意的,也半点偶像包袱没有,顶着一张帅得天怒人怨的脸,漫不经心地打呵欠。凌长清绝的眉眼下,毫不掩饰的黑眼圈十分明显。
上个月底CN飞行俱乐部通知入职,庚野在北城待了两天,直到昨晚,半夜的飞机才从北城赶回山海市。今天一早,他就要再陪着别枝飞回来。
得知此事的林哲毫不客气地开了嘲讽:“陪睡不够,还得陪飞。不到24小时还额外折腾一个来回,咱们庚机长可真行。”
庚野对此番言论不屑一顾,就懒洋洋回了条语音:“你个单身狗,懂屁。”
林哲差点气死。
虽然昨晚只睡了俩小时,困得要死,但庚野乐得折腾。能提前半天看见别枝,让他觉着自己的寿命都跟着延长了一天,这点快乐确实不是林哲这种单身狗能理解的。
不过别枝也不太理解,尤其是今天一早在单元楼下看到庚野那副靠着墙根随时能睡过去的模样,眼底乌色分明,别枝看得都有点心疼。
她想说这次干脆不要他陪了,让他在家休息。
然后某人怎么说的来着……“不行,”坐在去机场的出租车里,庚野靠在她肩里,半阖着眼,声音倦懒低哑,“就这么鸽了丈母娘第一次见面,万一她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
别枝没忍心告诉他。
按照林雪棠的成长环境和家庭观念,她如果在世,能见得到庚野本人,那喜欢他的概率大约也是趋近于零的。
76/88 首页 上一页 74 75 76 77 78 7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