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谁对他说,滚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春天被找回来了,梨树又结了果,溪水流动起来,到处都是竹子。
七
滚族们过起了以前的生活,食物重新变得充足,又开始有几百岁的幼崽跟在滚滚身后,往他身上丢石头。
“不吃竹子,却爱吃梨的笨蛋!”
好脾气的滚滚没有生气,似乎只有他还记得,曾经他们把春天弄丢了,有人带着他历经艰难险阻,去找回春天。
梨树上挂了几个小梨,滚滚笨拙地爬到树上,把那几个小梨摘下来吃。他第一次吃没有成熟的梨,却发现原来没熟的梨是涩的,又涩又苦。
舌尖那么苦,更苦的是心里的恐惧。
他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好像失去了什么人,错过了什么约定——真的再也记不起来了吗?再也见不到了吗?哪怕再过一万年,两万年,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都再无法见面了吗?
滚滚踏上了独自流浪的旅途,他想去找一个答案。
一路风尘让身上的毛变得脏兮兮的,沾着灰土,没有当初黑白分明的润泽,白毛几乎染成了灰色。他经过人类的城池,看到人类的书籍里记载着很多知识,《释名·释采帛》中说:‘青,生也,象物生时色也。’”
青,万物之始。
青色的羽毛,就像万物初生的春天。
——当初,是谁把春天放在他掌心?
滚滚走在旅途上,吃梨的习惯从没有改变,但是他再也不敢吃青涩的小梨。
——犹如离别一样苦涩到心底。
看到长安城郊破庙边大大的梨树时,滚滚停住了脚步。这棵树,样子很熟悉呢,连空中的风云流散也那么像,仿佛能回溯时光,恍惚能听到有谁坐在树下,对他说“嗨。”
他笨拙地爬上树眺望远方的夕阳,遇到了前来摘梨的少年。
他蓦然想起,自己要在寺庙见什么人。
他倾听黄昏的晚钟,古寺钟声,河水流淌,身边有人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等春天来了,我们一起去坐那寺外的小船。”
河水已经解冻,但回忆仍然冰封。
亲爱的朋友,我不敢想起,也不能忘记。
我心中有一座寺,寺里有钟声,寺外有船,和一个永不会再登船同行的人。
第6章 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唐·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一
沈珍珠生长在江南吴兴水乡,据说刚出生时皮肤雪白,圆润玲珑像珍珠一样可爱,于是得了这个名字。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才怪。沈珍珠从满月开始,就越长越黑,直到黑得让五官的灵气全部被湮没。黑到她一个大活人站在别人面前,对方只能看到大大的眼珠,看不出鼻子眉毛在哪里。
俗话说一白遮百丑,黑成这样的姑娘,自然也就和漂亮无缘。小伙伴们在一起玩时,男孩不愿意理她,女孩们欺负她,不知道是哪个顽皮的孩童呼喝她时,故意把重音落在最后一个字上,叫成“真猪”,于是“沈真猪”这个外号就传开了……大家都故意拖长了声音,叫“真猪——”
“猪……!真猪——”
转眼沈珍珠到了及笄之年,沈家在江南吴兴是大户人家,与城南的堇家是世交,堇家四郎堇遥刚及冠,双方家长有意结亲,八字都合过了,谁知道堇四郎抵死不肯:“那沈珍珠黑得像猪一样,从小就有‘真猪’的外号,我再怎么也不能娶一头猪做娘子!”
沈珍珠原本对爱情懵懂无知,也不是非要嫁给堇四郎不可,但这话一出,街头巷尾顿时将堇四郎的话传遍,听到的人无不哈哈大笑,茶余饭后的谈资都少不了沈家的猪姑娘,媒婆也都不大好意思登门了。
换了别的少女,只怕要以泪洗面,甚至悲愤上吊也说不定,但沈珍珠只是默默地吃了比平时多两倍的饭,喝了一大碗汤,然后没心没肺地出去玩。
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城郊的一处旧城墙。
城墙孤独伫立在江水边,还有一座年代同样久远的高台相伴。四周荒草离离,远山绵长如思念,偶尔有一两只白鹭飞过。
《尔雅·释宫》中说:“四方而高曰台。”听说这高台是战争时用于瞭望用的,也有传说这是凤凰曾经栖息过的地方,得名叫“凤凰台”。宽阔的城墙像想要围住什么,保护什么似的,而凤凰台高高耸立,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鸟。
沈珍珠习惯躺在城墙下看天,碧蓝的天空中浮云聚散,鸟影成片,要是……她也能飞就好了。沈珍珠羡慕地想,就可以自由地去远方,就不用听那些围绕着她的嘲笑,她可以高高地飞起,把烦恼像尘埃一样抛下。
夕阳照在江面上,也照在沈珍珠的眼皮上。她半闭着眼睛,突然感觉耳边有点痒,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吹在耳畔,像是风,又像是母亲的手,又暖又柔。
她忍不住伸手去挠痒痒,却摸到一片柔软——
是什么东西?
少女疑惑地坐起身来,只见被自己捏在指间的竟是一根黑色的羽毛,阳光下色泽如水流动。
这羽毛从哪里掉下来的?沈珍珠确信,刚才天空中并没有鸟飞过。
羽毛触手轻盈,沈珍珠心里却莫名沉甸甸的,忐忑不安,像是某种离奇的命运被她握进了掌心。
迟疑着,沈珍珠将这枚羽毛揣进了怀中。
二
回到家中时天已经黑了。这晚沈珍珠睡得不踏实,背后有点痒,像是被蚊子咬。
她半夜迷迷糊糊地醒来,伸手去挠后背,却突然摸到了什么东西。睡意一下子清醒了大半,沈珍珠又摸了几下,突然尖叫出声:“啊——!”她的背后是……是什么东西?
慌慌张张地用颤抖的手把灯烛点亮,沈珍珠扭过头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到了什么?
在她后背上长出了一双滑稽的小翅膀,虽然黑乎乎的,但是的确是翅膀无疑,上面还有厚而密的光滑的羽毛。一着急冒汗,沈珍珠头上也有点痒,她拿过铜镜,刚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铜镜立刻失手掉在地上!
镜子里的少女头上长出了猪耳朵,身后伸出了猪尾巴……
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被人叫成猪已经够可悲了,更可悲的是,她真的变成了猪!
发生了什么?
沈珍珠的枕边还放着白天捡来的黑羽毛,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又像一只深黑嘲弄的眼睛,在暗夜里静静地与她对视。
她迟疑地动了动翅膀,可是那翅膀太小了,根本飞不起来。沈珍珠试了几次都失败之后,又害怕又沮丧地用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这晚,她许久没有睡着,到天快亮时才有点睡意。
第二天日上三竿,门外传来的声音将沈珍珠吵醒。她睁开眼睛看到阳光,第一反应是猛地坐起来!恐惧地伸手挡住自己的后背……
出乎意料,触手是光滑的皮肤,并没有什么翅膀。
她慌忙拿过铜镜,镜子里的脸和往常一样,蓬头散发、漆黑似炭,眼睛里写满惊恐,但翅膀和猪耳朵都消失不见了。
沈珍珠愣了一下。
……莫非,昨夜只是一场梦?
只听门外传来仆人敲门催促的声音:“小姐,有客人来了,郎君让你赶紧到厅堂去!”
大厅里来了客人。
那是三个有点眼熟的少年,爹似乎很高兴,与他们说着什么。看到沈珍珠过来,爹朝她招招手:“珍珠,看看谁来了!”
少年们都站了起来,年龄最大的那个开心而有礼貌地说:“珍珠,几年不见,你更黑了!”
“……”
这下,沈珍珠终于认出了他们:“堂哥?”
沈家远在楚地的亲戚,也是沈珍珠的三个远房堂哥——沈缁衣,沈风轻,沈夜舒,他们这次到江南来游玩,住在沈家。
三个堂哥小时候都笨得可以,现在长成了圆润肥美少年,但是话痨属性还是没变,对着沈珍珠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就在这时,沈珍珠突然发现,厅堂里还有一个少年,笔直而冷淡地坐着,并不参与他们的谈话。
从小生长在温润水乡,沈珍珠从没见过这样峻拔的人,神色冷漠孤傲,没有佩剑也没有带刀,坐如巍峨青山。
“这是叶铿然哥哥!”老三顺着沈珍珠的视线看过去,兴致勃勃地介绍,“这次和我们一起来江南玩,他以前做过皇家金吾卫的,可厉害了!”
“叶哥哥刚刚辞官回家,我们看他一天到晚闷在屋子里,怕他闷坏了,就拖着他出来玩!”
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放着大好前途的皇家侍卫不做,辞官回家了?沈珍珠好奇地悄悄打量对方,对方冷漠的目光扫过来,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
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跟沈珍珠说。
“走,我们出去逛逛!”三个堂兄兴致勃勃地拉着沈珍珠出去玩。
江南美景,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几个人走在大街上,沈珍珠本来有点不情愿,突然看到不远处的一个人,那点不情愿突然就……变成了非常不情愿!她简直后悔跟着他们出来了。
老大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疑惑地问:“珍珠,你在看谁?”
沈珍珠黑着脸不理他,哦不,她的脸一直都是黑的,只是闷声咬着牙不说话。
不远处走来一个绿衫公子,手中附庸风雅地摇着折扇,神色有点紧张古怪,似乎赶着去做什么事情。
比较聪明的老二突然明白了什么:“难不成……那个就是堇四郎?”
看他形迹可疑,老三起了捉狭之心,拉了一把几人:“跟上去瞧瞧!”
几人跟着堇遥来到一个隐蔽的山洞,大夏天的山洞里却冷飕飕的,石壁偶尔传来水滴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阴森。
仔细看去,洞里还有一潭幽深的碧水,只见堇遥停在潭水边弯下腰,光线很暗,看不清他在做些什么。
就在这时,老二不小心踢到了脚下的石子,顿时一声轻响。
堇遥警惕地回过头来,厉声喝问:“谁在那边?”
眼看他走了过来,几人这才看清他手里除了折扇,还拿着一根削尖的木棍,沈珍珠有点害怕,躲也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抬起眼。
“是你?”堇遥脸上露出嫌弃鄙薄的神色,“你跟踪我?”
沈珍珠想要反驳,张了张嘴却一阵心虚反驳不出口。关键时刻,只听沈家老大毫不客气地说:“大道朝天,各走两边!我们带着珍珠妹妹来山洞里玩,谁跟踪你?不要太自恋啊娘炮!”
最后两个字显然有相当的杀伤力,堇遥的脸色变得难看:“那就离我远点,我最讨厌丑八怪。”
随即又补上一句:“不要靠近我,丑会传染。”
丑会传染。
会传染……
这句毒舌简直万箭穿心,沈珍珠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两下。旁边的老三说:“喂!你长得也就那样而已,别自以为是了。”说话间指着旁边的叶铿然,“看到没?我家叶哥哥比你好看多了!”
叶铿然莫名其妙躺枪,仍然面无表情,眸子冷若冰霜。
沈家老三说得没错,堇遥也是俊朗的美少年,但站在叶铿然面前,就完全被比了下去。
——再精致的金银雕花,也比不上雪山与月华。
见堇遥一脸不甘心又无法反驳的表情,沈家兄弟立刻打蛇随棍上。“自恋根本就是因为没有见过真正的美少年。”“皮肤再白有什么用,反正鼻孔还是那么大。”……
堇遥脸色铁青,握紧拳几乎就要上前打架,可是看到他们一行五人,特别是一身军人气质的叶铿然,他讪讪地住了手,咬牙冷哼一声:“你们也是来捕那样东西的?那就少废话,各凭本事和运气!”
沈珍珠这才看清,大石头旁边用削尖的木桩造了一个陷阱,还拴着渔网,像是要在水里捕捉什么东西。
“我劝你们别不自量力。”堇遥得意洋洋地说,“白龙皮价值千金,可遇不可求,你们以为人多就有用?我这可是听道士说的法子,摆出的捕龙阵法。”
曾经有新罗商人在吴兴城售卖过白龙皮,在炎炎夏日浸入水中,可以一室清凉,十分神奇珍贵,还有人说亲眼在山洞里看到过白龙。
捕龙……?
沈家老三突然收起了笑嘻嘻的神色,声音冷下来:“谁让你捕龙的?”
“关你什么事?”堇遥头也不抬,“我捕龙要经过你同意?莫名其妙!你是我爹还是我娘啊?”
他话音刚落,突然一拳打在他脸上!把他打得踉跄后退,差点掉进身后的水潭中。沈家老二更直接,抬起一脚,“哗啦”将他好不容易布置好的陷阱踢得七零八落,尖锐的木桩不少被水冲走,渔网也破了。
沈珍珠看呆了,几个堂哥虽然话痨,但一向都笑嘻嘻的脾气挺好,就算是为了替她出气,也不至于这么粗暴吧?
堇遥回过神来,怒不可遏:“欺人太甚!”他抽出身后的一根尖木棍,猛地扬起!眼看木棍就要刺伤沈家老三,突然,一只稳定如铁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臂,木棍顿时掉落下来,在幽深的山洞里发出一声闷响。
叶铿然面无表情松开堇遥,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淡淡说:“我们走。”那冷峻的侧脸上明显写着:你们太无聊了,能再多管闲事点吗?我要走了。
“可是——” 沈家老三一脸不甘心。
“走了走了……”沈家老大连连摆手,同情地拍了拍堇遥的肩膀:“捕什么龙啊?你这工具,这陷阱根本就不可能捕不到龙。你以为龙是那么好捕捉的?龙神力量惊人,‘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就算龙站在你面前,保不准你也认不出来呢。”
这几句话不知道是在对堇遥说,还是在对弟弟们说。
就在这时,水中突然传来一阵古怪低沉的声音。
沈家兄弟竖起耳朵聆听,沈珍珠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他们说:“好像不对劲……”
水底那古怪的声音更加清晰,像是谁在敲打着急促的鼓点。
沈珍珠愣了一下。不会……真的有龙吧?
已经快走到洞口的叶铿然突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来:“快走!”这一声清寒锋利,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珍珠被沈家兄弟拉着朝洞外撤,她悚然看到,在堇遥身后,一截带着鳞片的漆黑的尾巴缓缓从水面竖起……
眼看血盆大口从水中浮起来,堇遥哪里还有半分风雅?他吓得脸色惨白,脚下发软竟跌入水中!“救命啊!我不会游泳……救命!”堇遥大声呼救,这时,只见一个笔挺的身影毫不犹豫冲了过来,一跃入水!
深碧的潭水中,叶铿然就像一尾鱼,青衣如鱼尾舒展,黑发如墨沁开,整个人仿佛与水融为一体。
很快,他将拼命挣扎的堇遥抓住,将对方的头托起来,游向岸边。
堇遥呛了不少水,嘴里还在呼喊:“救命!救……”他的呼喊猝然停住,鲜血在空中绽开出血雾,水面沁出一片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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