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哥哥!”
沈家兄弟惊慌大叫,沈珍珠愣愣地看着水中,那刺目的殷虹扩散开来……
生死之际,叶铿然将堇遥推向一边,任由一张血盆大口狠狠咬住了他自己的肩膀。汗水顺着叶铿然的脸庞流下来,他显然疼痛之极,人也往水中沉了沉。堇遥趁机一踩他的肩膀,拼命往岸上爬。
这时沈珍珠才看清,出现在叶铿然身后的……是鳄鱼!
水中竟有鳄鱼,而且是相当大的一只。如今水草丰美,正是鳄鱼交配的季节。那鼓点样的声音,是雄鳄鱼在呼唤雌鳄鱼。雄鳄弯成弧形的尾巴如同一张巨大的弓,又如同一领寒光闪烁的盔甲。
叶铿然忍痛咬紧牙关,将堇遥用力一托,推上岸去!
三
乱石上尽是水渍与斑斑血迹。
沈家兄弟惊慌地将叶铿然团团围住。他的肩膀被咬了一道狰狞的伤口,血流如注。
“没事。”叶铿然的额发全被冷汗湿透,疼得嘴唇发白,声音却清冷如旧。
沈珍珠担忧地看着叶铿然,又错愕地回头看了潭水一眼——
刚才那一眼,是她看错了吗?
在鳄鱼咬住叶铿然时,周围突然溅起了巨大的水花,令咬人的鳄鱼发出一声古怪的惨叫……那声音怎么形容呢?像是熊孩子被大人抽的那种嗷嗷惨叫。
是水中有更大的鳄鱼阻止了先前那只?不……不对!她觉得,那时水仿佛有生命一样,潭水仿佛瞬间化为利器迎敌,又仿佛化为宽大的手掌,在保护叶铿然——
此刻,潭水安静下来,鳄鱼也沉入水中不见,仿佛它们从没出现过一样。
死里逃生的堇遥根本没有管叶铿然的伤势,甚至连一句道谢也没有,就慌张地爬起来,准备趁乱溜走。
“娘炮!”沈家老三看到了,气不打一处来,“刚才叶哥哥都受伤了,你竟然只顾自己逃命上岸,还踩他的伤口!太自私了。”
老二也拦在他面前。堇遥满头水草,头发蓬乱,身上衣衫狼狈,翩翩公子的形象全无,恼羞成怒地吼:“要不是你们来闹场,也不会惊动鳄鱼!还害我落水!不就是被咬伤了吗?堇家有的是钱,四爷我赔他药钱……”
“你!”
眼看沈家兄弟和堇遥就要再动手,沈珍珠走上前,拦在几人中间。从小到大被欺负和嘲笑,这是她第一次看着堇遥的眼睛,没有了自卑退缩:“你一直说我丑,可现在,我觉得你才丑。”
堇遥一愣,意识到自己风度全无,心虚地拉了拉衣襟。
“自私自利的人才丑,不顾别人生死的冷漠才丑。”沈珍珠鼓起勇气说,“就像你现在的样子。”
堇遥的脸色难看得很,随即干笑两声,轻蔑地看着他:“啧啧,真是刮目相看,连你的口齿也伶俐起来了?也对。有其父必有其女,当初你爹想和我家结亲,那吹牛才叫天花乱坠。说你们沈府紫气冲天,是要出凤凰的征兆;你姐妹都出嫁了,待字闺中的女儿就你一个。又说高人看过你的生辰八字,说你的八字贵不可言……不就是想嫁个女儿吗?什么牛皮都能吹得出来!”
“不准你说我爹!我爹只是顾及两家世交——”
“怎么了?我不仅说你爹,还说你娘呢!你娘……”
“够了。”
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叶铿然面沉如水,毕竟是做过皇家侍卫的人,哪怕此刻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一双眼睛望过来,清寒凛冽,顿时让人大气也不敢出。
他按着肩膀的伤口站起来,沈家兄弟以为他又会扔下三个字“我们走”,却见他径自走到堇遥面前,俯视对方:“我觉得珍珠很漂亮。”
堇遥先是错愕尴尬,随即露出夸张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哈?我没听错吧?”
“竖起你的耳朵再听一遍,”沈家老大高声说,“我也觉得,珍珠妹妹很漂亮!”
“珍珠妹妹很漂亮!”
“珍珠妹妹很漂亮!”
沈家兄弟纷纷响亮地说,骄傲而不容置疑。沈珍珠的鼻子酸胀,眼眶无端发热。
叶铿然神色仍然是冷淡的,用没有受伤的手牵起她的胳膊,动作刚硬毫无暧昧:“我们走。”
他的衣衫湿透滴着水,手清凉而稳定,仿佛冷淡无情,却有种顶天立地的沉静。
四
终于回到家时,一迈进家门,沈珍珠就开始心虚,几个人都弄得湿漉漉的狼狈,自然是不能对爹说实话说是跟踪堇遥才弄成这样的。
“叔父,我们遇到老奶奶掉河里,去救人才弄了一身水,叶哥哥的肩膀在石头上擦伤了!”沈家老大开始声情并茂地编故事。
老二赶紧附和:“对啊对啊!”
老三:“我们走到哪里就把好事做到哪里!”
虽说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但堂哥们的演技实在太烂……沈珍珠扶额,好在他们毕竟是来做客的,爹虽然脸色好看得很,也不好追问,只让他们回去休息,还叫仆人去请郎中来给叶铿然看伤,沈珍珠也沾了光,趁机溜回自己的房间。
躲在房间里,沈珍珠把湿衣服换了,心中的波澜却静不下来。
我觉得珍珠很漂亮。
那句话在她耳边响起,沈珍珠的心里像被羽毛拂了一下,有点乱。他牵起自己的胳膊时,她的脸红了,好在皮肤黑不会被发现。
少年的侧脸冷淡沉默,却充满青山般磊落的善良。
那时,他是听到堇遥提起自己的娘,才会出言打断的——他听说了那些关于自己娘的传闻吗?
沈珍珠心里突然有些害怕。
就在这时,后背传来一阵发热的感觉,陌生而熟悉。
沈珍珠猛地回头,摸向自己的后背……是翅膀!一天都在紧张中度过,她几乎忘了那双诡异的黑翅膀。
不是错觉,也不是梦!
她真的再次长出了猪耳朵和猪尾巴,背上还有一对又丑又滑稽的翅膀。
门口传来敲门声,是沈家兄弟:“珍珠,你睡下了吗?
“我,我睡了!”沈珍珠慌慌张张地回答,随即扑到床上用被子捂住头,害怕得快哭出来了。
“我们打牌三缺一,你来不来?”老大在门外说。
“不……不去……”沈珍珠的声音哆嗦发抖。
“珍珠你怎么了?”门外的堂哥也听出了她声音不对劲。
“珍珠?珍珠?”
见里面没有回答,沈家兄弟面面相觑,都露出担忧的神色。
过了好一会儿,沈珍珠听到外面没有动静了,估计他们走了,才头发散乱、满脸泪痕地将头从被子里伸出来,却突然听耳边炸开一个笑嘻嘻的声音:“珍珠妹妹!”
沈珍珠猛地抬起头。
几个圆润的身影出现在屋梁上,他们竟然悄悄从屋顶爬了进来……
“你们!”沈珍珠吓得浑身发抖,委屈而恐惧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这下自己变成猪的样子也瞒不住了,会被当成异类和妖怪吧。
谁知老三从屋梁一跃而下,捏了捏她的猪耳朵,“哇!沈家不止我们三个呢,难怪小时候看着你可爱,原来你和我们一样。”
沈珍珠呆住,他……在说什么?
只见三兄弟笑嘻嘻地,勾肩搭背地站在她面前,突然间,雪白的猪耳朵便从他们脑袋上纷纷钻了出来,老三得瑟地转过身,臭美地摇了几下细细的猪尾巴!老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指自己的后背:“喏,看我们!”
沈珍珠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他们三个竟然也是……猪?
不过,为什么同样姓沈,同样是猪,他们是那么粉白可爱的猪,而自己却是黑炭一样的猪?
……等等关注点不对!
沈珍珠含着眼泪呆住,心中惊愕有无数疑问要问。突然之间,有猪耳朵和猪尾巴的自己不是一个人,这种有同类的感觉让她没那么害怕了。
只见老大一脸严肃郑重而神秘地说:“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有猪耳朵和猪尾巴吗?”
沈珍珠直觉自己接下来听到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可是,好奇心让她心中既渴望又恐惧,只能用力地点头。老大展开大大的笑容:“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我们沈家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我们并不是猪!”
“……”快拿开你搭在我肩膀上的猪蹄子啊!
“我们叫做‘合窳’,是厉害的神兽,生来就肩负着一件很重要的使命。”
“……”沈珍珠很茫然,那个很重要的使命——叫做吃和睡吗?
沈家老大自豪地挺起胸膛:“我们是为守护真龙而生的,几千年来,无论什么时候,如果龙遇到了危险,我们合窳就会挺身而出,保护他们!”
龙?
沈珍珠只觉得不可思议,所以,白日里看到堇遥捕龙,他们才会那么生气?
月光清凉,沈珍珠狐疑地看着这几个圆润英俊的堂哥,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世上有龙?”
老三正要开口,却见老大咳了一声朝他使了个眼色,沈家兄弟对视一眼,都不说话了。
“世上当然有龙。”老三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楚地的白龙是美丽的神,眼睛就像湖泊那么好看。我们虽然见过龙,但答应了家里的大人不乱说的。”
老大突然摸了摸她身上的小翅膀:“珍珠,你还有翅膀呢。”
“我们都没有翅膀。”
沈珍珠这才注意到,他们都有猪耳朵和猪尾巴,却没有翅膀。
是因为黑羽毛?沈珍珠迟疑了一下,把那枚黑色的羽毛拿出来:“会不会……和这羽毛有关?我前几天捡到的。”
三只小猪围了上来,羽毛很美,在烛光下就像是夜色的一角,仿佛蕴藏着神秘而瑰丽的力量。
“这是什么?我好像在家里的一本藏书中看到过!”老大挠挠头,“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五
接下来的几天,叶铿然都在养伤,除了看看书之外什么都不能做,好在沈府藏书多,倒是不会无聊。只是快憋死了沈家兄弟,也不能出去玩。
等叶铿然的肩伤稍微好了些,他看了一眼三只苦恼的小猪:“出去吗?”
“欧耶!”三只小猪顿时欢呼起来。
天气实在太好,晴空万里澄明如镜,沈家兄弟欢天喜地,带着叶铿然到他们小时候玩过的旧城墙去玩,沈珍珠自然也跟着。城墙斑驳,阳光也斑驳,金色的枯藤缠绕在旧城墙上,莫名便使得刚硬的石墙有几许缠绵的温柔。
沈家老二兴高采烈:“小时候我们爬过这城墙的,珍珠你还记得吗?”
沈珍珠当然记得。
小时候来江南做客的小男孩们拍着胸脯说要爬到最高的地方,去看最漂亮的夕阳。结果几个都摔得鼻青脸肿,趴在地上看夕阳。
那时,沈珍珠笑他们丑,满脸泥巴的男孩们不服气,老三说:“笑一下就不丑了。”说话间真的笑嘻嘻地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
最高不过天空,最美不过笑容。
想起往事,沈珍珠忍不住笑起来,黝黑的脸上一双杏子般的眼睛灵动。其实仔细看她五官玲珑,并不算丑,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
“现在我们比以前厉害多了!”
“这点高度小意思。”
“我们比赛吧,谁先爬上城墙,谁就赢了!”
小猪们说完,也不管沈珍珠和叶铿然的意见,蹭蹭地开始往上爬。天高地大,几个少年在城墙上就像几个小小的黑点。
他们爬墙的姿势一点也不优雅,但是有种可爱和自在。
美或丑,谁管?
没心没肺的少年,满身泥巴与汗水,不需要在谁的视线中存在,也不需要谁的赞美或肯定,只需要随心所欲地玩耍和大笑!
沈珍珠仰头看着他们,突然有点羡慕。
城墙下,叶铿然的肩伤还没有痊愈,自然不能跟着他们去爬墙,他伸开长腿,身姿笔挺地靠着城墙闭目养神。阳光中少年的轮廓美好得不像话,睫毛也很长,像是密密的黑羽毛。
黑羽毛……
想到这里,沈珍珠心中一动,迟疑地从怀里拿出那枚羽毛。这枚羽毛曾给过她一对丑得要命的小翅膀。
——如同小麻雀般难看的翅膀,会被嘲笑的吧?
可是,想飞的愿望那样强烈,比烈酒还要醇美,世间最快乐的,就是自由。
在沈珍珠迟疑的时候,只见眼前的人睁开了眼睛,不知为何,她突然有点心慌意乱,脸也红了,好在脸黑看不清。
叶铿然一双漆黑的眸子看着她:“你怎么不去玩?”
“我……”沈珍珠赶紧把羽毛收到身后,不想骗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见叶铿然指了指身边,声音清冷:“坐。”
两人并肩坐在城墙下,天空中没有鸟飞过,只有深蓝如海,这一刻,沈珍珠突然想起很多往事,想起这些年来深埋在她心中的愿望,萦绕在她心中的困惑,收藏在她心中的憧憬。
“我娘去年冬天去世了。”出人意料的,先开口的反而是叶铿然。
沈珍珠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口微疼:“你……是不是很伤心?”
“一开始很伤心,很久思念都会隐隐作痛。”叶铿然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胸口,心脏的位置,“但是会慢慢想起很多温暖的事,就会觉得,她一直还在。”
沈珍珠点点头,有点茫然,又有点羡慕:“我娘很早就去世了,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
听自己的爹说,在吴兴城,自己的娘是出了名的貌美。她淡扫蛾眉不施脂粉,却有倾城的笑容。娘不仅美貌而且心地善良,十五年前江南饥荒,吴兴城外涌来的难民无数,连太守也无计可施……沈家却架了上百口大锅,整整三个月给济民施粥。娘亲自舀粥救济,日以继夜,吴兴城中经历过当年饥荒的百姓,至今仍然记得。
这些,沈珍珠都是听自己爹讲的。
还有另一个种截然不同的传闻版本,是那些欺负她的小伙伴们讲的,包括堇遥……他们说她娘是妖怪,才会生出她这样黑乎乎的丑女儿。说她娘当年根本不是病逝,而是被除妖的道士收伏而丧命的。
往事猝不及防,阳光下格外凄惶。
这,才是她心底最害怕的事情。她从小就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才会这样黑而丑陋。
——同样是妖怪,沈家兄弟们却能那样欢乐地玩,自信地笑。她很羡慕他们。
“前几日我们刚进城时找人问路,”叶铿然的声音放缓,多了几分温度,“一个老者听说我们要到沈府,热心地给我们带路,跟我们说当年的事。说沈夫人当年赈灾的善举,他至今仍然没有忘记。”
沈珍珠怔了怔,鼻子有点酸……她正要开口,却见沈家三兄弟满头大汗纷纷从城墙上爬了下来。
“叶哥哥,珍珠!猜我们在城墙上发现了什么?”老二大声喊。
“你们一定想不到!”老三气喘吁吁地说。就在这时,不知哪里有股烟味飘了过来。
身后传来一股热浪,呛人的烟味钻入鼻端,沈珍珠愕然环顾四周,只见周围的荒草不知何时燃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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