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性子倔犟,”呼延烈的语气丝毫不掩饰骄傲,“当初熬鹰的时候,我可是将它放在绳索上,蒙住鹰眼,昼夜不停地摇晃了六天六夜;用细麻线缠肉喂食,令它饥渴难忍,才将它驯服。后来第一次在雪地里试飞,它的十六根尾羽都被缝住,却刹时像箭一样冲出去!鹰就是鹰,和那些弱不禁风的翠鸟、白鹭不同!”
少年低眉垂首弹奏琵琶,轻拢慢捻。
“对了,洛阳行宫里近日出了细作,陛下命人彻查,你还是要多留心一些。”呼延烈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还有,上次你说腹痛,后来去找郎中看过了没?”
雷海清弹琵琶的手微微一顿,一刹那,几乎能听出突如其来的错音。
“郎中看过了,只是吃积了食,没什么大碍。”李诸的眼神不知道在看着远处的波光,还是湖心的月色。
“那就好,来来,喝酒!”
李诸举起酒杯,正要一饮而尽,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鹰叫:“唳——”
枭羽突然拍着翅膀叫了起来,在呼延烈也没有反应过来时,它已经撞翻了酒案,一时间杯盘狼藉,酒水四溅!
“枭羽!”呼延烈大声喝斥,鹰桀骜不驯地在空中飞了一圈,才不情愿地回到了主人肩上。
酒杯歪倒在地上,残酒还在流淌,而被酒水浸湿的地面,泛起了淡淡惊心的黑色。
四周一时安静。
呼延烈皱眉盯着地上的残酒,再抬头看乐师的脸色,他粗中有细,大步上前,一把拽住乐师的手腕,沉声喝问:“你,在捣什么鬼?”
见乐师抿唇不语,他一拳挥过去,将乐师打得跌倒在地!恨恨地转过头:“我早就跟你说过,要提防这些汉人——”
李诸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光沉了下去,胸口比寒夜更冷。
名为“妄念”的剧毒,可慢性将人致死。也许,这些日子以来,李诸心里还存在着一丝妄念,等待着少年收手,但这终究……也只是妄念而已。
呼延烈说得对,汉人看似柔弱,但比草原上的铁骑更难对付。
宫中的细作,河北的烽火,杯中的毒酒,血腥的落日……他们绝不会屈服,除非被屠杀殆尽。
“哐——!”
长剑出鞘,在乐师苍白的颈脖上划出一道血痕。对方仿佛知晓形迹败露,睫毛颤抖,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可李诸的手停住了,那一瞬间,他恍惚看见在那个氤氲的春夜,他手中的刀刃清寒而准确地抵住这个人的颈脖,只要再深入半寸,就可以将对方的脖子割断。被刀抵在门上的少年脸色微微苍白,身着轻薄春衫,手还握着烛台,像是一朵墨画的花,开在春夜的门扉前。
那是在他无眠的黑暗里,唯一出现的烛光。
血珠顺着剑刃滴落,良久,李诸的手臂缓缓垂落了下来,仿佛整个人被难言的疲惫击败:“来人。”
他没有再看乐师一眼:“将他送去牢狱。”
牢狱阴森,暗无天日。
被关在牢狱里的乐师不止雷海清一个,还有其他梨园弟子,狱卒们无聊时,会要求他们奏乐打发时间,很多乐师为了不受酷刑而听命。
“叫你们演奏,是奏哀乐的吗?”面对衣衫褴褛的乐师们,狱卒大声喝斥,“演奏喜庆的曲子!”
胆小些的梨园弟子双手发抖,勉强演奏起了欢快的乐曲。
狱卒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但他的目光扫到其中一个人时,又露出了凶光。
那人端坐在稻草上,神色就像波澜不兴的湖水。
狱卒慢慢走了过去,站定在雷海清面前,哪怕并未拔刀,也能感受到那凌厉如刀的杀气。
“你,怎么不弹琴?”
雷海清神色平淡,甚至并没有看对方一眼:“乐为心声,此刻我心中无声。”
狱卒冷笑:“心中无声?”他一挥手,另外几个狱卒簇拥过来,只听领头的狱卒命令:“不会叫的黄莺不需要喉咙,不会舞的孔雀不需要羽毛,弹不出琴音的乐师也不需要手指。”
听到最后一句话,雷海清的脸色终于微变。
几个如狼似虎的狱卒将他擒住,按住他的双手,雷海清剧烈地挣扎起来,却无济于事……
只听领头的狱卒一声令下:“给我把他多余的手指卸下来!”
“啊——!”
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暴虐的狱卒们放声狂笑。
“什么?”李诸霍然站起。
他得知消息,已经是雷海清受刑三日之后。李诸沉着脸大步走进监牢,狱卒们不敢拦他。
“雷海清关在哪里?”
“在……在东边第六间。”狱卒慌忙回答。
牢狱里充斥着死亡和腐朽的气息,走到东边第六间狱房,李诸一眼就看到雷海清无知无觉地倒在潮湿的稻草上,遍体鳞伤,脸色比死人更惨白,十根手指呈诡异的姿势朝外翻卷蜷曲。
一股热血冲上头颅和眼眶,李诸看过许多残酷的刑罚,但没有哪一次,令他内心蓦然刺痛。
他们生生掰折了乐师的十根手指,从此之后,再也不能吹奏。
他想起乐师在月下吹着筚篥,久远的故乡之曲在孤独的洛阳城中响起,想起乐师低头拨亮烛火,久违的暖光在清寒的春夜点燃……
从此之后,世间再没有那样的曲调、那样的拨烛了。
“谁让你掰断他的手指的?”一拳掼在领头狱卒的脸上,力道之凶狠,将对方打得滚到墙角!
那狱卒被打得晕头转向,嘴角渗出血迹,惶恐地抬头:“长官……他……他拒不演奏……”
又一脚狠狠踢在对方身上,狱卒顿时发出惨叫。李诸发了狠,拔出刀来就要杀他!
“长官……长官饶命!”狱卒已经尿了裤子,抖索着求饶。
“凭什么你就能剥夺别人最重要的东西?只因为你有刀?”李诸将刀狠狠贴在对方的颈脖上,双眼血红,多年来堆积在胸口的怒火愤懑,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我杀了你!”若不是及时赶来的呼延烈阻止,他己暴怒地手起刀落砍下了对方的头颅。
“你清醒点!你要为了一个汉人杀自己的兄弟吗?”呼延烈拦住愤怒的李诸,冲狱卒说,“滚,赶紧滚!”
死里逃生的狱卒滚爬着逃走。
惨淡的月光落在稻草上,雷海清动了动,醒转过来,眼神却空洞如同被掏空了魂魄。
然后,他看见了李诸。
少年死气沉沉的眼睛突然亮了一瞬,神色变得悲哀而期待,像是身处绝望的人,想要看最后一眼星光。
“是你吗……”雷海清身上铁链哐当作响,受伤的十指在稻草上拖出斑驳惊心的血迹,他的眼底泛起了水光,剧烈的喘息声沉重惊心。李诸俯下身来扶住他,手竟然不稳。
对方的脸憔悴得可怕,身形也被酷刑折磨得形销骨立,但眼睛没有变,那是在残酷的地狱里仍然能望见星辰的眼睛,是十指尽折后耳畔仍然能聆听到的一缕琴音。
“这支筚篥……”雷海清用血迹斑斑的、残废的手,吃力地将那支筚篥举起来,“请你转交给我同伴,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李诸伸出手,将那染血的筚篥接过来。
有毒的碧玉在黑暗中莹莹生辉。
四目相对的这一刻,李诸的眼睛突然有些模糊,看不清谁欠谁更多:“我答应你,我会将东西交给你的同伴。”
还有什么如鲠在喉,李诸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没有告诉雷海清,这一瞬间,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会放他走。
四
接下来的几日,李诸打探清了狱中地形,拿到了牢狱钥匙,他甚至为雷海清准备好了包裹,里面装着乔装改扮的衣物与路上所需的钱。
可谁也想不到,在他准备动手的那一夜,变故陡生。
宫中灯火通明,刀剑出鞘,一名叫南蕲的梨园弟子逃逸。南蕲逃出城二十里,被呼延烈率领的军队追到,当场斩杀。在这名逃逸的梨园弟子身上,搜出了雷海清的羊角筚篥,以及……一张洛阳城防图。
原来,这才是雷海清求他转交筚篥给同伴的真正用意。
有了城防图,安禄山所有的战略部署和军事秘密都会暴露在唐军的视线中,唐军随时可以重夺洛阳。
曾经那一场酒醉,李诸醉眼朦胧地问雷海清:“恩人仇人,知己敌友,生死悲欢……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真假并不重要,”看上去柔弱的乐师眸子映着烛火,“人以众人待我,我以众人报之;人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少年的心,从来没有变过。
曾经他以为少年是翠鸟,后来才发现,对方才是鹰,有一颗永不被驯服的心。
安禄山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李诸负荆向安禄山请罪,却没有得到宽恕,而是得到了一道斩首的命令。所幸有一干将领们求情,处死最后改成了八十鞭。李诸被鞭刑打得皮开肉绽,臂骨折断,右臂从此废了。
……当鞭子如雨落下来,李诸不知道自己是昏迷还是清醒时,他恍惚苦笑,自己还是太笨啊。
而雷海清,终究还是恨他的。
此后的大半个月,李诸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昏迷的时候比清醒多,鞭刑受伤极重,之前所中的毒也一齐发作,令他五脏俱损。
他失去了安禄山的信任,曾经的“曳落河第一勇士”,被冷落在无人问津的角落,他在病中频繁地吐血,在生死边沿徘徊时恍惚看到漫天尘沙,乐师的面孔有些模糊不清了,但眼神却带着清晰的淡淡的怜悯……一声闷响,琵琶被摔在地上,丝弦崩断,裂痕惊心。
风吹云散,最后一缕琴音寂灭了下去。
他在黑暗中冷汗涔涔地醒来,四周寒冷如铁,再没有烛光。
一个月后,李诸才知道,雷海清已经被杀了。
在众人面前五马分尸,极为惨烈。
雷海清的死在梨园弟子中激起了不小的波澜,但这小小的激愤很快被镇压了下去……梨园弟子们尽数被处死,洛阳终于平静了下来,像是沸水变成了死水,百姓们的脸上带着麻木的神色,似乎人们都忘了那个微不足道的乐师。
在强权之手的碾压下,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沉默。
李诸没有扔掉那支羊角筚篥,看到那有毒的碧玉时,他想起幼时读书,读到《庄子·外物》,上面记载了一个故事:“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
大夫苌弘忠于故国,死在蜀地,当地人将他的血埋藏,三年之后化为碧玉。这就是汉人的忠义。
碧血千年在。
站在敌对的立场上,雷海清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效忠于自己的国家和君王。他在他眼中是“叛军”,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如果,不是敌人呢——
李诸无法回答,曾经他也许是有机会问一个答案的,但他终究还是因失望而放弃了。如果再重来一次,他会坐在他身边,和他聊一聊草原与美酒,聊一聊母亲在篝火边吹奏的筚篥,无关其他。
但是,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五
“把你的筚篥给我看看。”裴昀几杯酒饮下,衣襟半敞,斜倚在酒案旁。
李诸一怔,将筚篥递给他。
“这块碧玉的确很特别,”裴昀闲闲地端详着筚篥,“不过,我也曾见过有毒的玉石,色泽和这块完全不同——此玉温润无暇,似乎只是一块瑾瑜美玉而已。”
李诸死气沉沉的眼睛突然一抬,从遇到裴昀到现在,他的神色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波动,眼瞳里迸出难以置信而急切的火星,像是荒野里飘荡的鬼火。
“你……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的故事有很多漏洞。比如,你有没有想过,怎么会那么巧,在你要喝下毒酒的时候,猎鹰就不受控制打翻酒盏?比如,为何街市寻常郎中尚且能诊出你是中毒,宫中御医却瞧不出病因?你是否细想过,为何乐师到来之后,你就不再做噩梦?”
碗中酒已尽,裴昀面带惋惜地说:“我觉得这个故事,可能有另一个版本。”
六
“李诸并不信你。”
昏暗的牢狱中,呼延烈推开牢门,脸上丝毫没有平时的豪爽,冷笑的眼睛显得阴鸷:“我乃奉命刑讯,你最好老实回答——你都知道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雷海清坐在稻草上,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呼延烈走到他面前,将锁着他的铁链用力一拉,“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以免多受皮肉之苦。”尖锐铁器嵌入血肉中,剧烈的疼痛让雷海清大口大口地喘气,脸色泛起青白……
他的羊角筚篥上的确镶嵌着一块碧玉,但那块玉的作用不是下毒,而是解毒。
来到李诸身边后,他发现他的夜光杯上有毒,那种毒不是立刻致命的,却会将人慢慢地杀死,在损伤人的身体时,也会侵蚀人的神志,噩梦缠身便是中毒的症状。
——那是安?山亲赐的夜光杯。
他曾经也想过劝李诸换一套酒具,但既然帝王己动了疑心与杀机,想要缓慢地杀死李诸,更换酒具并没有作用,反而会打草惊蛇。
在李诸的周围一定有监视着他的眼线,那也许是他身边的婢女,也许是他不设防的朋友,比如,呼延烈。
为了共奏一曲的月色,每一次为他斟酒时,雷海清都用碧玉为他解毒。
直到那一次,李诸没有再给他这个机会。
“我很好奇,那天枭羽怎么会闹起来的?它一向只听我的命令。”呼延烈冷笑,“莫非,你会妖术?”
雷海清脸上冷汗涔涔,眼底却一片倨傲,抿唇不语。
“说出来,我或许会让你死得痛快些。”呼延烈捏住雷海清的下巴,指关节咔嚓作响,“陛下早就不相信李诸了,说这小子脑后有反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们汉人不都相信这一套吗?”
从始至终,雷海清不发一言。
呼延烈终于失去了耐心,摆了摆手,立刻有狱卒狞笑着上前,手中拎着烧红的烙铁。
真正的酷刑,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雷海清想不到,他救了李诸一命,代价会是生不如死的折磨。牢狱中看不到故国,看不见知己,只有惨淡的月色照出斑斑血痕,满身伤痕和残废的十指。
最后的那一次相见,他将羊角筚篥托付李诸,托他带给自己的同伴,筚篥中的确藏了东西。
但那不是什么洛阳城防地图,而只是一张曲谱。
当初他们在月下合奏的曲子,雷海清将它记录为曲谱,希望转交给自己的同伴,作为音乐之美的传承,以及……他在人世间活过的痕迹。
作为乐者,最好的东西就是音乐本身。战火和仇恨,敌对和立场,侮辱和损害,都不能损伤的音乐之美。
高山流水,琴歌相和,曾经的那一刻是真实的。
李诸的手抖得厉害,没有意识到酒液从他的酒碗中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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