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鹿鸣就派上用场了。
她明明不怎么懂医术,但除了医术之外的事,她都可以帮上忙。
什么药材不够了,马上从绀州调过来;
什么家属闹事,全副武装的鹿家军拖出去,马上吓得屁都不敢放;
什么官吏不配合,立刻撤职换听话的上来;
青蒿不够就去采,酒精不够就去造,食物不够就去运,她催促着物流和店铺快速运转起来,以整个绀州的人手与物资,全力支援此处的灾疫。
入夜之后,这一片隔离区依然灯火通明。
桑神医几乎一刻也没有闲着,他这一天经手了两百多个病人,因为年纪最长,名声在外,所有还撑得住的病人都眼巴巴地排队,非要等到他有空不可。
燕语是女子,兰殊太年轻,其他的医生他们更没听说过,当然倾向于等神医问诊。
鹿鸣强行拨了一部分轻症到其他医生那儿去,给桑神医减轻负担。
“休息一会,吃点饭吧。”鹿鸣叼着包子来催桑神医,“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别到时候病人好了,你再垮了。”
桑神医拔出银针,号了号脉,宽慰地笑了笑。
廖萱踮起脚尖,给他擦了擦汗,虔诚地拜了拜:“神医辛苦了!”
“不辛苦,这个藿香正气散,很管用。”桑神医净了净手,鹿鸣掏出铅笔写几个字,给病人的木板床贴上,让人把病患抬走安置。
下一个病患家属马上抱着孩子挤了进来,扑通跪下:“神医救命!我家孩子烧了三天了。”
得,这个饭又吃不成了。
兰殊适时过来帮忙,接手了这个病患:“让我来看看。”
“你?你这么年轻,也是大夫?”孩子的母亲迟疑不定。
“别看他年轻,办事很妥帖。”桑神医接过鹿鸣递过去的一碟包子,问,“什么馅儿的?”
“有猪肉的,荠菜的,豆腐的,豆沙的。我怕有人挑食,抑或生病吃不下,所以让厨房蒸了四种口味,除了肉的都比较清淡,病人都能吃。”鹿鸣解释道。
“难为你想得周到。”桑神医拿了个豆腐包子,就着茶水吃着。
“有稀饭和豆浆的。”
“不必了,没什么胃口。”
生病的人没胃口,看病的人也没胃口。
忙了一天的老人疲倦地坐在凳子上,吃东西的时候都不忘去瞧瞧那哭泣的孩子。
那孩子不过三四岁,烧得面红耳赤,抽抽搭搭,皮肤滚烫,孩子的母亲看着心疼,也跟着呜咽,强忍着不发出声。
鹿鸣看得心软,抓了两个包子塞她手里。
“你晚饭还没吃吧?先吃点垫垫,不够的话,外面有好几个大锅和蒸笼,等会儿可以去拿,都是免费的,大家都有。”
“多、多谢知州大人……”妇人哽咽着给鹿鸣跪了下去,深深叩首。
“诶?别别别……”鹿鸣忙咬着包子去扶她,不好意思道,“等孩子病好了,你去谢谢医生就好了,我并没有做什么。”
“你这孩子,不邀功也便罢了,何必如此自谦?”桑神医笑道,“若是没有你,这里怎会如此井然有序,人人有热水喝,有热饭吃,有汤药,还有医者?”
“可我如今代表官府。官府不就是用来给遇灾的百姓兜底的吗?”鹿鸣侧首,嚼了嚼豆沙包,腮帮子鼓鼓的,等咽下去才继续道,“平常这些百姓们忙着种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辛辛苦苦,自给自足,根本用不到官府。如今遇了水灾,染了疫病,我不管谁管呢?”
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好像这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根本不用考虑。
除了兰殊,其他人都是一怔,感慨万分。
“这孩子是喝了生水吗?”兰殊问家属。
“是、是的……烧水要很多木柴,我们平常都是喝河里的水……”孩子的母亲捧着包子,怯怯道。
“河里的水最近不干净,喝了要生病的。”兰殊叮嘱。
“那、那怎么办?村里没有井。”她急切道。
“我已经派人去打井了,你不用担心。以后每个村里有至少有一口干净的井。河里的水别再喝了,即便是井水,也未必就百分百干净,最好还是烧开了再喝。”
鹿鸣知道这又是“何不食肉糜”,因为对很多贫苦人家来说,树枝木柴秸秆都是珍贵的资源,天天烧热水喝,过于奢侈。
她叹了口气:“至少在疫情过去之前,别再喝了。用餐的地方,每天24……咳,每天十二时辰提供热水。你等会带着碗到那边取。”
鹿鸣撕下一张纸条:“孩子叫什么名字?”
“叫、叫沐狗子……贱命好养活。”
“什么病?”她问兰殊。
兰殊:“像疟疾,他在发抖,手直哆嗦。”
桑神医肯定道:“是疟疾。”
“还好今天的青蒿够用。”鹿鸣话刚说完,廖萱已经端着一碗绿得发亮的青蒿汁走了进来,很小心地送到兰殊手里。
“谢谢。”兰殊温和地笑笑,扶起孩子的头,哄着难受的小孩把青蒿汁喝下去。
“退烧的药还得等一会,你把孩子按住,我给他针几个穴位。”兰殊的动作比桑神医更轻柔,也许是孩子年幼的缘故,针扎得也更浅,还教孩子母亲可以按手背上的合谷穴给他降温散热。
“酒精擦身和冰敷也可以散热。”鹿鸣提醒,“酒精和冰块都可以去帐篷里取,出门往东,就是右手边……”
妇人茫然地看了看门口。
鹿鸣忙补充道:“你拿筷子的那只手,就是右手。――外面所有穿军装、胳膊系红带子的,都是鹿家军,都可以带你过去。你不要怕,他们都很好说话的。”
像她这样不识字又胆怯的农村妇人很多,从前既怕官府又怕兵,哪里敢去相问呢?
廖萱自告奋勇:“我去帮忙。我知道那些东西都在哪里,我今天来回跑了好多趟了。”
“那你辛苦再跑一趟了。”鹿鸣给她也投喂个包子,十岁的小姑娘笑眯了眼,和这母子俩一起出去了,为无措的妇人引路,带她去领热水、汤药、食物、酒精和冰块等东西。
这些东西耗得很快,燕云将军派出了绀州的府兵帮忙运输,在驿站之间飞快奔驰,昼夜不停,每跑三十里就换人换马,保证马车里的物资能以最快速度抵达沐县。
“好在绀州的驿站很多,这些年增设了好几十个。”兰殊在心里清点着物资,“三五日内,是够用了。”
“虽说吃饭的时候讨论尸体不太好,不过,想来你们也习惯了。”鹿鸣随意道,“河里今天捞出了一百二十具尸体,我已经让鹿家军火葬了。”
“火葬的话,尸骨无存,百姓们没有意见吗?”兰殊问。
“当然有啊。”鹿鸣干脆道。
【我本来想效仿一下老大,让官兵收敛遗骨妥善安葬,祭奠死去的人。但现在到处都是疫情,我实在不放心,最后还是选择烧了……】她有点沮丧。
【事急从权。没有人会怪你的。】李世民安慰道。
【没事儿,死的人太多了,活下来的人都得感谢你,谁好意思指责你,那就是狼心狗肺。】刘彻随口道。
【倘若有人认出尸体,就交由家属处置;若没有,还是烧了吧,留一点骨灰便是。】嬴政道,【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重要。】
【咦?】
李世民和刘彻纷纷侧目,惊奇地看着他。
嬴政:【你们为何这么看着我?】
李世民神色微妙:【我年轻时读史书的时候,其实对你是有些偏见的。】
嬴政并不在意世俗的偏见,但李世民不一样,他的话嬴政还是愿意听听的。
他放下手里的书,正色地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坐在他对面,比他要显得更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笑起来灿若朝阳。
【我经历过暴隋之乱,深觉民生多艰。杨广三征高句丽,无功而返,开凿大运河劳民伤财,死者无数。有隋一朝,短短三四十年,人口锐减了四分之三,从四千多万减少到了一千多万。到我手里的时候,整个国家凋敝不堪。――所以我对隋炀帝这样的皇帝,深恶痛绝。】
刘彻插了一句:【骂了杨广,可就不许骂我了。】
嬴政倒还平静:【还有吗?】
【但事实上,我也打高句丽,也疏通运河。打高句丽是为了边境安稳,开疆拓土,疏通运河是为了促进南北交流和发展经济。】
【这算不算我变成了我最讨厌的人?】刘彻玩笑道。
【不算。】出言反驳的却是嬴政,【我看过《贞观政要》,虽然把书烧给我的人也许是想借李世民讽刺我,但我看完了。――你做的很好,挑不出毛病来。】
【我只是吸取了隋炀帝的教训。】李世民笑笑,并不居功,【少年时期我常看到百姓疾苦,深恨暴君,后来我自己当了皇帝,才发现,坐在这个位子上,有些事总得有人做。】
【是吧是吧?】刘彻面露笑意,凑过去,【有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是不去打匈奴,不去建都护府,不打通河西走廊,哪来的丝绸之路?难不成像苟宋那样偏安一隅,把燕云之地全让出去吗?谁不想过安稳生活?不打胜仗哪来的安稳?】
【是这样。】李世民没有再说他晚年穷兵黩武,点了点头,继续对嬴政道,【每个皇帝有每个皇帝的历史任务。你结束了几百年互相争斗的春秋战国乱世,统一天下,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修长城也好,郡县制也好,都是为了稳定这个统一的成果,我后来常常心有感佩。】
【哇哦!】刘彻夸张道,【虽然现在为始皇翻案的人也不少,肯定他成就的也不少,但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那听起来就是不一样。对吧,始皇?】
嬴政不得不承认,是这个道理。
【什么时候来夸夸我?我的成就也不小啊。】刘彻眼睛发亮,十分期待。
【夸你的人那么多,就不差我了吧?】李世民瞅他。
【那怎么一样?】刘彻叫道,【给你跳舞的人那么多,突厥可汗跳得能一样吗?】
李世民琢磨着,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你是不是在指桑骂槐?】
【没有啊!冤死了!你有什么可骂的?就算再讨厌你的人,也只能骂骂玄武门那点破事儿,除了这点事,你还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刘彻道,【不像我跟始皇难兄难弟,动不动就被当成反面教材。】
【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李世民被他打断了思路。
刘彻马上道:【你想夸我们来着。来来来,好好想,继续夸。】
他甚至殷勤地给李世民倒了杯茶,想听对方继续夸自己。
嬴政微微带着笑,专心听着。
【我刚刚是想说,后来我理解了你。你想做的事太多,而寿命有限,你总是很着急。扶苏的背后是楚国旧臣,以他的性子,最多做个太平天子,可六国的遗老遗少总不安稳,反对郡县想要复国的声音也从来没有断过。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你的身体逐渐不好,想做的事永远也做不完……】
李世民好像在说嬴政,又好像在说刘彻,或者他自己。
【你只是太着急了,因为你想把所有能做的事都做完,然后把安定的天下交给你的继承人。可是偏偏,天不假年……而扶苏,却没有成为你的继承人。于是一切便糟透了。】
【天不假年……】嬴政心有戚戚焉。
【谁说不是呢?我也是这样想的啊,把匈奴都打完,留下一个幅员辽阔又安稳太平的天下给我的太子。】刘彻叹气,【谁知道差点酿成大祸!】
【尤其到了晚年,多病又多事,难免昏聩。】李世民感慨道,【我那时候宠青雀太过,两杯水想端得一样平,险些把承乾气出毛病,还好观音婢在,及时劝住我。太子毕竟是太子,倘若他得到的荣宠不是独一份的,手里的牌不是最好的,那他凭什么坐稳太子之位呢?帝王的心要是偏,就必须偏向太子,否则这太子也就会换人了。】
【我觉得我已经够宠据儿了。】刘彻碎碎念,【你不知道,后来我听说其他世界那个巫蛊之祸,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主要被人诟病的也就是穷兵黩武和巫蛊之祸了。】李世民道,【相比而言,还是始皇更惨些。】
【可不是吗?要是没有赵高假诏,李斯背叛,扶苏自杀,胡亥那狗东西继位,杀了所有兄弟姐妹,把天下搞得一团乱,兴许始皇的风评没有这么差。】刘彻赞同。
【……】嬴政幽幽地看着他们。
【我们在讨论平行世界,你不用太在意。】刘彻一本正经道,【不过扶苏自杀得也太干脆了,要是我的话……】
【要是你俩的话,就起兵反了是吧?】嬴政没好气道,【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不是有呦呦在,咱们都没那么惨,才有心情开玩笑嘛。】李世民笑道。
【就是就是,你们说,我要是扶苏的话,能不能把大秦再续个两百年?】刘彻兴致盎然。
【你?】嬴政开始思考,【你和我是一个类型的,也容易冒险。――还是李世民吧,他更合适。】
【我?】李世民一怔。
【你很合适,做任何帝国的继承人,无论乱世还是盛世。】嬴政并不觉得是在夸赞,而是平铺直叙道,【如果你是我的太子,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刘彻酸溜溜道:【好过分,我不行吗?】
【不是你不行,而是李世民更稳定。想象一下,如果有一个世界,因为机缘巧合,李世民变成了扶苏,听说诏令要杀他。他会自杀吗?】嬴政问。
李世民:【怎么可能?】
刘彻:【怎么可能?】
【然后,他会怎么做呢?】嬴政再问。
李世民和刘彻陷入思考。
【我会反手把传旨的人杀了,和蒙恬说陛下……父皇定然山崩,李斯赵高秘不发丧,隔绝内外,矫诏杀我,必然心怀不轨,我身为长子,必须率兵回朝,清君侧,安社稷……】李世民细细道来,【然后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咸阳,杀了胡亥赵高,夺回属于我的皇位,联合军队与嬴氏宗亲,先安朝局,再定民心,修改律法,轻徭薄役……】
刘彻幽怨道:【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因为他干过类似的事情。】嬴政淡定道,【而且他跟我们最大的不同点是,他是马上天子,论军功,可以和你的霍去病相提并论。所以哪怕局势再凶险,交给他也不用担心。】
李世民笑得更灿烂了,愉悦地收下了这份顶级的赞赏。【其实老朱也可以。】
【他还是算了吧,他更适合拿陈胜吴广的剧本。】刘彻撇撇嘴。
【你们非得讨论大秦吗?】嬴政指节轻叩桌沿,【怎么不讨论三国和安史之乱?】
【哦……我突然明白你为什么欣赏二凤了。】刘彻茅塞顿开,【因为一旦带入三国或者安史之乱,我才发现,不管二凤拿什么剧本,他都很合适。――很奇怪,他就是很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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