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说伤到了骨头,需要静养三个月方好。薛蟠听了更加躁狂,狂拍床板,叠声叫着要去抓打他的人。
宝钗心里却高兴,无性命之忧便好,躺上三个月也正好别让他出去生事。
至于当日那位,他虽然鲁直,但哥哥也是咎由自取,何况那日也替自己解围。索性就不去管他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宝钗夜半做针线活时,会忍不住好奇,当日那位公子是何来头。
从衣着谈吐来看,定是出自高门。但金陵城的高门大户都不会主动和薛家交恶,想必他定是从外地来的。
他看着薛家气派家门和众多家丁,并未有畏惧之心,只想为那对苦命鸳鸯出头,有侠客之义。他又长得比寻常男子还要俊朗几分,真是世间罕有。
宝钗想想就不由停下,身边的丫鬟以为是烛光太暗了,拿着银剪子过来挑灯芯。
骤然亮起来的烛光把宝钗的魂拉了回来,她恍然一惊,想他作什么,忙在心里默念了几句诗文,好让燥热的心静下来。
过了半月,就有一件极盛大的事情――王家的老太爷过九十大寿。
王家老爷子是王子腾薛姨妈等的祖父,如今他年岁已高,常常不认识家人,每日都卧在床上静养,每隔一个时辰都会有下人去查看鼻息。
但富贵人家的寿宴从来不是为了老人家办的,而是借这个由头向外人展示子孙的孝心。
时任京营节度使的王子腾赶着从京城回家,在外地做官或闲逛的其他王家子孙也都回家,都连出嫁女也有带着女婿回来,就像嫁给荣府长房嫡子的王熙凤,也带着贾琏回来拜寿。
薛家早早送了贵重的寿礼,是一尊金做的佛像,有半人高。工匠神功,将佛相雕得庄严,直视不得。
宝钗并不喜欢这个礼物,自从父亲死后,她就不再相信曾经日夜求过的神佛。
这日寿宴开场,锣鼓通天响,车马将整个街都堵得水泄不通。
宝钗随着薛姨妈来贺寿,看到眼前繁闹至极的场景,心里有几分喜悦,舅舅家还是有家底在的,自己家也不是全无依靠。
寿宴上,宝钗和王家的姑娘们同席。王家从武起家,女儿家们也养得有几分豪情。
况且今日是高兴的日子,大人们也不能对孩子生气,故而大家的说话行事就更放得开了。
此刻她们在热烈地讨论着外边男席上哪个公子长得最好。
有人说甄家的公子好,有人说李家的公子好,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还派小丫鬟出去偷偷瞧着。
宝钗坐在角落里听着她们的话,只觉得有趣,却不插嘴。
有人捅了捅她的手臂,“宝姐姐,你知不知道哪家公子长得如珠似玉?”
问她的人是王子腾的小女儿王瑜,她捧着脸一脸希冀。
宝钗的脑海里滑过一张脸,不过她很快就压下这个念头,对王瑜说道:“我很少出门,见的人也不多,所以不知道这些事。”
王瑜有些失望,扭头去寻她的堂姐王熙凤说话。
宝钗看过去,王熙凤对着王瑜哈哈大笑,“确实有一个,刚刚来了,你要偷偷去瞧上一眼吗?”
王瑜还不到十岁,听到这话蹦了起来。大家也只当她是小孩子,便带着她出去了。
回来后的王瑜简直是满面春风,手指绞着手帕子,众人纷纷激动相问,“真的有那么好看的公子吗?”
王瑜捂着红脸,使劲地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还和他说了话了!他的声音比琴声还要动听……我听凤姐姐说,他是琏姐夫姑姑的儿子,出身姑苏林家!”
众人“哇”地一声,“听说姑苏林家的儿子很早就考中了秀才,以后肯定是官运亨通……”
“这么俊,又这么有才,哪个人这么好命能嫁给他……”
宝钗越听越觉得她们聊得过火,恐被人听见了连累自己也被责骂,于是悄悄起身走出门,贴着墙根慢慢走。
姑苏林家?她曾听母亲说过,贾姨夫的妹妹,就是嫁给了姑苏林家的探花郎。
这么说,那位俊俏公子果真出身不凡,父族母族皆显赫。
宝钗想着,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路过拐角时突然走出一个人来。宝钗一不留神就撞了上去。
那日闻到的熟悉香味又萦绕在鼻间,宝钗一抬头,就认出了黛玉。
第4章
正午的阳光照耀起来,宝钗的额头沁出密密的香汗。
她抬头看眼前的少年,却发现背后的太阳晃得眼花。
少年身姿挺拔,穿了一身墨绿衣裳,腰带上绣了一丛翠竹。
他也垂头看向自己,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阴影,眼睛里情绪不明。
宝钗先是惊讶,几乎要脱口而出“你怎么会在这里?”然后想起这还是在王家,他是外男,于是忙后退两步,转身便走。
身后的人扯住了她薄薄的衣袖,“姑娘,你走错了路了。”
黛玉指了指前方,“那里是戏台子后边,过去的话会碰见很多下人的。”
宝钗抬头看去,他说得不错,那里果然来了人在搭另一个戏台子。
黛玉放开了手,还贴心地给宝钗指路,“你应该朝那条路走,那边通向后花园子。”
宝钗不得不转头朝他微笑行礼,“多谢公子。”
黛玉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不客气,薛姑娘,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宝钗无意和他多说什么,这里毕竟不是自己家,但她想起那个瘦弱美丽的丫鬟,忍不住多问一句。
“上次你带回去的丫鬟,现在还好吗?”
“好得不得了,她和冯公子快要成亲了,无空道长给她算了一卦,起了名字,叫英莲。”
“英莲?”宝钗对于这个名字也有些疑惑。
“道长说否极泰来,时来运转,取这个名字正好。”
神神秘秘的,宝钗并不喜欢那些佛道之学,于是便没有兴趣,“劳烦公子替我问声好,先告辞了。”
可宝钗还未挪动一步,就听见后头有熟悉的笑声。
“那小旦唱得可真不错!太太赏了不少好东西。”
“可不是嘛,那可是全金陵城最好的戏班子出来的,听说那小旦傲气,从来不肯到别人家里唱戏,只有王家这么大面子,才请得动。”
“哎呀,大姑娘,你真是天生的好命,婆家娘家都威风得很,还一进门就能管家,真叫人羡慕。”
听出来是一群人朝这里走来,而且越走越近。
宝钗有些慌神,很担心被瞧见自己和一个外男站在一块说话,也不敢往回走,又不知何处可以躲避。
黛玉瞧她一眼,“别着急,有我呢。”
王熙凤领着一群丫鬟婆子走过来,看着他们两人,“哎,宝姑娘,黛玉,你们两个凑一块来了?”
宝钗后退了两步,黛玉替她扯谎道:“凤姐姐,天气燥热,宝姑娘有些中暑了,我担心她晕过去,所以和她说了两句,你快叫丫鬟婆子带她去阴凉的地方歇一歇吧。”
“是吗?这天气果真太热。”王熙凤忙叫几个丫鬟婆子上来扶着宝钗,“我叫人多送两盆冰到席面上去。”
黛玉略略拱手,先告辞了。王熙凤带着宝钗回去,王熙凤笑着和她笑谈,“刚才那位是贾家林姑妈的儿子黛玉,就是刚才姐妹们在席面上说的。”
宝钗心里道了一声果然,人如其名,公子如玉。
幸好上次自己拦住了母亲和哥哥去找他的麻烦,不然就要把林家和贾家一起得罪了。
王熙凤素来健谈,也不管宝钗寡言,问道:“太太在家总念叨着姑妈还有外甥女,妹妹不如回去和姑妈商议一番,到京城里去住一段日子。”
宝钗点头,淡淡笑道:“妈有这样的想法,不过这些日子哥哥伤着了,等哥哥伤养好了就去。”
王熙凤便问:“我前些日子恍惚听说蟠儿惹了事,不知道可解决了吗?”
宝钗避重就轻,“当然。”
黛玉坐在席面上,身旁的人大声哄笑,戏台上锣鼓震天,十分吵闹。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和周围上来的人说说笑笑,等人都散去了才能安静地坐一坐。
台上的闺门旦唱着才子佳人的戏,黛玉脑海中却浮现出宝钗的脸,
真是乖巧的大家闺秀,连和自己说两句话都要提心吊胆,肯定不会做戏词上才子佳人的美事。
但是实在长得极美,像花丛中最艳丽的牡丹花,就算它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也同样能引人注目。又像是天边饱满的圆月,人们都仰头看着它,移不开视线。
黛玉的嘴角微微弯起,这时有下人上前来,“林公子,我们家老爷有请。”
是王子腾来叫他去。
黛玉只能起身来见,王子腾和他父亲的年纪差不多,不过身为武将,面孔略微沧桑些,气质也冷峻。
他看到黛玉目有亮色,叫他坐到跟前,笑问:“你父亲可好?”
“一切都好,劳您牵挂。”
“你父亲有你这样一个儿子,真是叫人羡慕。”
这句话应该没有掺假,因为黛玉今天见到的王家子孙,难见一个翘楚,都是些泛泛酒肉之辈。
“王家子孙繁盛,父亲也常羡慕。”黛玉淡淡说道。
王子腾呵呵笑了起来,这句话说得他喜欢。
“你知道金陵应天府新来的知府贾雨村吗?他是你父亲举荐给你二舅舅的,政老弟就把他安排到了这里。你马上就要去科考,可以和他多交际,他还是进士出身的......”
黛玉当然知道贾雨村,他曾在林家教过自己,黛玉初觉他学识渊博,后觉得他过于钻营,出口是忠君爱国,心里却是升迁沉浮,心里便不喜欢,催促着父亲送他走。
没想到他竟然借着贾家的势能来应天府做知府,怪不得会偏袒薛蟠,对冯渊一案爱答不理。
黛玉一想到这就心里不舒服,只低着头胡乱“嗯”了几句,王子腾又说兄弟们都见过了,就去见见姐妹们。
黛玉忙摆手道:“实在不妥,男女有别,小辈只是个外男......”
王子腾不以为意,“都是自家人,年纪轻轻的,哪里就那么多规矩?”
黛玉原本不太想去,转念一想,还是跟着去了内席。
王熙凤迎了上来,满面堆笑,“黛玉兄弟来了,来,我替你介绍介绍。”
“这是二妹妹璐儿,这是三妹妹瑶儿,这是四妹妹瑜儿......”
王家的女儿好似都是玉字辈,那凤姐姐的名字都挺怪的。黛玉心里有疑惑,还是一个一个见过,头微微低着。
末尾,王熙凤指着薛宝钗和他笑道:“这是薛大妹妹,薛姑妈的女儿。”
少女的眼角微抬,目光往下看,起身盈盈地行了礼,便不动了。
黛玉不动神色地叫了一声“薛大妹妹”,王熙凤笑道:“既然都见过了,黛玉也坐吧,大家一起看戏吃酒!”
黛玉很快被王家的姐妹包围了,“黛玉哥哥,扬州好玩吗?”“黛玉哥哥,听说你已经考中了秀才?”
黛玉一句一句回答,不会冷落了谁,他回答得灵活,当中夹杂着几句俏皮话,就连远远坐在上首的王子腾听见了,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宝钗仍如往常一般不多说话,只默默喝着杯中的茶水,却感觉总有一道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
当她抬眼去追寻那道目光时,那人早已移开了视线。
黛玉从王家回来喝得烂醉,回到道观去时,无空道长坐在月下,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壶酒。
“酒是穿肠毒药,道长还是少喝几口。”黛玉虽然喝得多,但神采奕奕,不见醉态。
无空倚靠在藤椅上,久久地盯着天边一轮明月,黛玉见他不说话,奇怪地问道:“今儿是怎么了?你一个道门子弟,心里还有什么哀伤愁绪?”
良久,无空才开口,“你莫以为那些道观里的长老都是不染尘俗吗?他们收敛钱财奉承权贵的事情也不少见......算了,不谈这些,你几时要上京?”
“何出此言?若是乡试得中,年末自是要赴京赶考的。”
“我跟着你去京城。”无空的声音带着哀求。
黛玉挑了挑眉头,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道士,“你疯了?去京城做什么,你投靠谁去?”
“那里有我牵挂的人。”
黛玉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凝神看着他,“真有趣,你还是一个痴情种。”
无空笑了笑,“你前些日子带我去看的冯渊,他第一眼看见英莲,就爱上了她,发誓要娶她为妻。而我那个意中人,我在身旁十几年了,却没有机会和她说一句我取中你了。”
“倘若不能再跟在她的身旁,我满腔的爱意又将如何抒发?”
黛玉听得心里震动,也不调侃他了,同他一样看向天边明月。
“有一个牵挂的人也挺好的,人要是没个七情六欲,活得多没劲。”他嘴角扬起淡淡的笑容。
黛玉没听王子腾的话去找贾雨村,反倒是贾雨村先上门来拜访。
“衙门事务多,你来这么久,我都没能来一趟,心里也惭愧。”虽然名义上他算是老师,黛玉只是学生,但贾雨村的态度却格外谦卑。
黛玉却不领情,也不见他,只是给了冯渊的住处,叫贾雨村去那里看看。
贾雨村回来时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缩着手在屋子门口陪笑道,“王老爷亲自来拜访我,我实在是抹不下面子,而且薛大爷说起来也是林家的亲戚呢。”
黛玉在屋里翻着书,也不叫他进门,“知府大人请回吧,倘若冯渊有事,不知道知府夜里能安心吗?”
贾雨村打着恭笑道:“你说的是,我受教了......有一桩事,我可以将功补过,不知道公子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第5章
黛玉便问:“拿什么将功补过?”
贾雨村说道:我今日到冯家去探访,恰好见到了那被拐卖的丫鬟,惊觉她像极了故友之女。”
“怎么个像法?”
“她眉间有米粒大的胭脂痣,恰好我那位老朋友的女儿也有。而且她也是幼年就被拐卖,哎,那位兄弟自从女儿被拐后,想不开出家去了,他的妻子只能寄住在娘家。”
这话不像在扯谎,黛玉忙叫他进来,“方才是我失礼。若是先生真能替那姑娘找到父母老家,也算是功德一件。”
贾雨村站着没敢坐,诚惶诚恐道:“我位卑人轻,碍于王老爷的威势,对冯渊的案子置之不理,实在是我的过错。如今我能替那位姑娘找到父母,也算是上天垂怜我,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黛玉此时也不好再为难,他站起来给贾雨村亲手倒了一杯茶,“先生难为,我是知道的。但先生也曾教会我孟子之言,‘威武不能屈’,金陵地界豪强权贵虽多,但平头百姓多达数万。做父母官,孰轻孰重,先生进士出身,难道不晓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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