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起身回礼,他的余光扫到她的脸,真奇怪,怎么会有人不加粉黛,却仍能眉眼艳丽。
宝钗坐到了薛母的身边,薛母明显不爱她这身打扮,对黛玉笑说道:“我这丫头从小都不爱什么花儿粉儿,总爱穿得这么素净,我总说不好,她却不听我的。”
黛玉勾唇一笑,“人各有所好,况且这几年外头不是大旱就是大涝,收成不好,俭省一些也是在积德了。”
薛母点头叹道:“这话说得不错,你们都是心里有盘算的孩子,知道这世道艰难......哥儿上京后,是直接去外祖家吗?”
黛玉摇头,“先找个清净的地方歇过年,等到来年考完试方去走亲戚。”
“何必这么折腾,自家里方便些,老太太定为你准备好住处和丫鬟。”
宝钗开口道:“妈,人家要去考试,心静为重,姨娘家里那么多人,天晓得有多吵闹。”
“妹妹所言极是。”
薛母听了方作罢。天色暗了下来,她又苦留黛玉吃晚饭。
黛玉推辞,“姨妈留饭,本来不该推辞,只是夜里水黑,行船不方便,恐同船的人担心。改日我早些来,再和姨妈妹妹吃饭也不迟。”
薛母听说,忙点头道:“那还是快回去吧。”
她正欲送黛玉出去,却有个丫鬟过来说道:“太太,大爷那边要太太过去,说是腿疼。”
薛母慌张问道:“腿疼?难道摔了一跤吗?”
宝钗知道不宜在黛玉面前提起薛蟠,忙说道:“妈过去看看,我送哥哥出去。”
黛玉也说:“姨妈快去看看吧,不必相送。”薛母叮嘱了黛玉几句,便匆忙去了。
宝钗送黛玉去搭船,也不说话。黛玉便先开口:“你哥哥的腿伤养了这么久,还未康健吗?”
宝钗淡淡道:“哥哥摔得太狠了。没落下个残疾真的是老天保佑。”
黛玉“哼”了一声,“冯兄弟的伤势也很重。”
宝钗看着他,冷冷道:“可是我当初已经送药过去了,而且我哥哥没有动英莲一根毫毛,那是他胡说的。你又何必那么意气用事?”
薛蟠确实未欺辱过英莲,黛玉气定神闲,看着阴阳怪气的少女,“你怎么就是非不分呢?送药的是你,又不是他。我气急之下揍了他,也是因为他口无遮拦。你哥哥再这样下去,迟早是个祸害。你再费尽心思给他善后也没用。”
这戳中了宝钗一直以来的心事,她恼极了,又不好发作,只好把头偏向一旁。
“哎,别生气,妹妹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给你送礼。”
“哥哥的生日又是什么时候?”宝钗反问。
“花朝节,二月十二。”
宝钗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我们同岁,我是正月出生,你该叫我一声姐姐才是。”
黛玉轻哂,他叫不出来。
“弟弟回去的时候要小心,好好歇息。”临至船边,宝钗恢复了笑脸,盈盈笑道。
第7章
黛玉乌黑的眼眸在她的笑脸停留了许久,看得宝钗都不自在了,脸上的笑容淡淡撤了下去。
“弟弟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这么无礼吗?”
黛玉忽然俯下身来,离她更近了一些,“我猜你心里头一定恨极了我,厌恶我将你哥哥打伤了。”
宝钗又闻到那股似有似无的清香,心突突地跳,慌忙退了几步。
只听黛玉接着低声说道:“可你哥哥并不无辜。我也是看在你父亲早逝的面子上,才没下狠手。否则,你哥哥伤的可不只一条腿。”
宝钗听着话语里的狠劲,心里一惊,黛玉却淡然地直起身子,“以后还是唤我哥哥吧,我听得顺耳。”
他施施然迈脚上船,夜风强劲,那艘小船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莫名其妙。”宝钗心里暗暗嘀咕,折身去看薛蟠的伤势。
薛蟠并非腿痛,只是听说母亲去请林家那小子来做客,心里大不舒坦,意图搅散他们相会。
薛母看着自己这个老大不争气的儿子,叹道:“我的儿,你舅舅就要外放,我们进京去,少不得要靠你姨妈家,林家哥儿是贾家的外孙子,你和他斗什么闲气?”
宝钗进来恰好听见这句话,心里暗暗宽慰,自己的母亲虽说耳根绵软,但还是有几分富贵妇人的见识,懂得进退。
薛蟠明显就不懂,仍闹着,“咱们不巴结他岂不好?那人一副高高在上的做派,好像生来就合该被人捧着的,我呸,狗还有气节和脸面呢!”
薛母气得发颤,往他的脑门死命一戳,“冤孽!你真是我i命中的讨债鬼!甭说别的,你给我收收这死脾气,京城里随便丢块砖都能砸中一个贵人,你要是得罪了谁可怎么是好?!”
“妈别生气了,”宝钗上前扶着薛母,“哥哥不是说腿疼吗?就别多想,老实养伤就好了。”
薛母忍不住又叮嘱了好些话,方才扶着宝钗的手慢慢走出舱房里。
“林家哥儿走了吗?临走时给他捎带上我们送的礼物了吗?”
宝钗点点头,“早让人把箱笼抬上去,他也没说什么,只说明日送东西来。”
薛母微微一笑,“这样便很好,有来有往的,显得我们亲近......林家哥儿年纪轻轻,却端得一身不凡气派,着实叫我喜欢。”
她顿了顿,“不过也是个可怜的孩子,那么早就没了母亲,没娘的孩子总比其他人更懂事些。”
“林夫人什么时候走的?”
“估摸着五六年前的事情。”
宝钗心里泛起怜悯之心。她还记得自己失去父亲时,只觉天地失色,日月无光,吃下去饭也睡不着觉。他也受过这样的锥心之痛,怪不得说“看在你父亲早逝的面子上”。
宝钗就决定不与他计较了,第二日黛玉果然遣船送来回礼。
箱子打开,里头多是绫罗绸缎、珠宝簪环等物。跑腿的是脸皮青嫩的小丫鬟,趁着薛母不在屋中,掏出揣在怀里的一个小木盒,双手奉给宝钗。
“少爷说这是单给姑娘的,给姑娘赔罪。”
宝钗接过,抓了一把铜钱给她,命丫鬟带她下去吃茶。
她把玩着那个小木盒,上面是一个小铜扣,拿手一拨弄,扣子解开了,木盒的盖子忽地弹起,有个东西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吓得宝钗差点把盒子丢了出去。
只见那东西是一个笑态可掬的人偶,不知道用什么东西系着,在盒子里一摇一摇的,像在和宝钗作揖。
送的是什么古怪的东西,宝钗拿着,却不由笑了,也不盖上盒子,把它摆在自己屋里的大桌上。
莺儿稀奇地看着那玩意,她记得姑娘从来不爱这些小摆设的。
“姑娘,这是哪来的啊?一摇一摇的,怪好玩。”
宝钗笑眯眯地点着人偶的头,“弟弟送的。”
莺儿觉得她今儿不对劲,恐怕又犯病了,回去翻出了冷香丸。
去年运河才疏浚过,行船很顺畅,一路直奔京城。黛玉一行人轻装简行,才下了船,回身就见一群丫鬟婆子小厮簇拥着薛家。
码头人挤人,闹哄哄的,小厮们吆喝着别挤,但还是走得艰难。黛玉看了一会儿,叫孟子川等人先走,回去扶着薛母,护送其走出人群。
“好孩子,你有心了。”薛母扶着黛玉的手臂,看着黛玉的眼神慈祥地如同看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
黛玉和薛蟠也点过头,意思是金陵的事情翻篇了。宝钗眼盯着薛蟠对黛玉笑得客气,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对着黛玉粲然一笑。
黛玉心里一愣,面上却淡淡点头,扶着薛母走在前头。早有薛家留在京城的下人来接,薛母扶着黛玉的手上了马车,回身叮嘱道:“我的儿,读书也不忘添餐加衣,等你考完了也来找姨妈说说话。”
黛玉笑着点头,“一定。”
宝钗随后也要上马车,她没踩稳凳子,身体微微一歪,黛玉手肘一把抵住她的腰身,才不至于摔下来。
只听一句如蚊蚋般的“谢谢”,少女轻盈地钻进了马车里,帘子落下,把莹润细嫩的容颜遮盖住。
黛玉站在路旁看着薛家一行飞奔而去,才回头赶上了孟子川和无空道长。
“哎哟,我们的林少爷何时这般孝顺了?”孟子川打趣他。
“那是我外祖家的亲戚,我做个人情面子罢了。”黛玉拉着马僵绳,转头问无空,“你带着我们往哪里歇去?”
“城郊有个蟠香寺,那里的住持和我是忘年交,我已经打点好了,过去就能歇觉。”
黛玉和孟子川皆奇道:“你一个道观的人,怎么就和寺庙里的人有了交情?”
“人生在世,多个朋友多条路。”无空打着哈哈,策马带着二位直奔蟠香寺。
蟠香寺香火旺盛,门口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黛玉等人走了侧门,一个小和尚出来接。
“道长安好?师父今日有约,早早就出门去了。眼下就只有妙玉师父在。”
黛玉听见妙玉师父的称呼,度其是个不凡的尼姑。无空更是少有的神情雀跃,“无妨,我们进去讨妙玉师父一杯茶喝。”
小和尚领着众人绕过后院的几颗参天大树,走过板桥,来到一处草木葱茏的屋舍。
门口的小丫鬟瞧见了人,忙打了帘子进去通报,不多时一个带发的尼姑低着身子从门后走了出来。
她眉眼低垂,对着无空深深一作揖,“道长别来无恙。”
无空快步走至阶前,堪堪停住脚步,虚扶道:“不必多礼,你还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黛玉和孟子川对视一眼,皆明白其中有故事。二人便不多言,见过妙玉过后,便坐在禅房里,听着无空和妙玉闲谈。
“庙里香火不断,每岁都有银钱进账......师父又格外大方,虽然有人总是看不惯我,也没人敢给我委屈受。”
妙玉垂眉说话,将煮沸的炉子拎起,往茶壶里注进热水,顿时茶香四溢。
“谁敢看不惯你,你告诉了我,我替你出气。”无空盯着妙玉白玉般的手指,看得出神,只听见这句话。
妙玉没回话,她取出一套白瓷茶杯,倒了茶水亲自奉给黛玉和孟子川。
二人忙起身接过。妙玉脸上也没有表情,连说话也寡淡如水,“茶叶是旧年的,水却是今年头一场冬雨接的,二人品品雨水的味道。”
孟子川虽是读书人,但毕竟是武将出身,品不出雨水的味道,他接过来放在鼻下闻了闻味道,又尝了尝,三口就喝完了一茶杯。
无空道长和黛玉还没来得及劝阻,他就直言道:“咂摸着也没什么味道。”
妙玉背过身子去,沉着脸坐在蒲团上。
黛玉忙喝了一口茶水,细品一番说道:“有一股淡淡的甜味,不多,但和着茶的苦香,反倒显得可贵。”他笑着说道:“我这位兄弟舞刀弄枪惯了,不识得这些。”
孟子川摸了摸脑袋,跟着陪笑。妙玉却没有领情,她站了起来,往卧室走去,“道长随我来吧。”
无空朝着黛玉和孟子川打了一个手势,就紧随着妙玉走了进去。
孟子川吐舌,小声道:“比王母娘娘还大的性子。”他又嘿嘿笑道:“我本来看无空年纪不大,长得也光风霁月,还听说他也是出身官宦之家,为何去做了寡欲的道长,原来是有个相好的。”
黛玉拉他出去,“别想着这么龌龊,如果他们真的彼此有情意,但碍于身份不能长相守,也是一件憾事。”
贾母听说黛玉不到贾家住,免不得大失所望,叹道:“眼见着就要年底了,一个人在外头怎么好哇!真是个倔孩子!”
众人皆在眼前奉承,闻言忙竞相宽慰她。
王夫人道:“外甥年轻难免想不周到,他在外头住可能更自在,老太太莫挂心才是。”
贾母听了不吭声,来我这儿就不自在了?王熙凤上来给老太太递茶,笑说道:“哥儿是要考状元的人儿,等拿了状元来见老太太,岂不更好?”
这句话说得贾母展平眉眼,笑道:“咱们家很久没出过读书人,若是玉儿能中了状元,一定要摆上三天酒,叫京城里的人都看看!”
李纨立在一旁听候差遣,听到读书人,便想起了早逝的丈夫,一时心里酸涩,忙往后稍了几步。宝玉被贾母搂在怀里,听到读书不太自在,扭过头去和袭人玩笑。
“老太太,太太,薛姨太太的车轿已经到了门口!”
众人听了,皆是一喜。王夫人更是喜气盈腮,领着一众女媳到二门相迎。
姊妹暮年相见,自是悲喜交加,有长篇大论的家务事要论。王熙凤便拉了宝钗过来,指给三春姊妹并宝玉认识。
众人一看,这位新来的姊妹眉眼美艳,莹润娴雅,端的是一派好风华,于是便亲近起来,争相唤起了姐姐。
宝玉瞧见来了一位绝色姊妹,喜得找不到北,忙坐到宝钗身旁,殷勤地想和她说话。
宝钗先和三春姊妹并李纨携手说了话,才回身打量了宝玉。
姊妹生得都好,宝玉也不差,面若春晓,眼若点漆,唯一差些的是气质阴柔,少了一点男子气概。
宝钗心里闪过一个人,那人也长得眉眼精致,气质却也格外出众,立在那里如同初夏的翠竹,朝气蓬勃,又如凛冬的松柏,沉稳安心。
“姐姐,姐姐。”宝玉唤她,“姐姐在想什么?”
第8章
宝钗回过神来,忙摇摇头,笑道:“宝兄弟家中好多漂亮丫鬟,我看得都愣神。”
宝玉咧嘴笑道:“女儿是水做的,我看到就觉得清爽,所以想要身边的姐姐妹妹更多一点。”
他又皱眉道:“男儿就像是泥做的,我碰见就污浊不堪,恨不得再也不见。”
宝钗啼笑皆非,心里暗想,“怪道人人都说这宝二爷有些痴病在身上,今日一见,果真有那影子。”
她便丢开了,和探春等说说笑笑。宝玉挨了冷落,摸不着头脑,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偷溜回自己的屋子。
袭人恰好在房中和麝月熏衣服,看见宝玉垂头丧气地走进来,忙丢开手里的东西,迎了上来。
“宝玉,这是怎么了?听说前头来了薛姨太太一家人,宝玉你去见见新来的姐姐吧。”
宝玉坐在榻上,将小几上的冷茶一饮而尽,“哎,我已经见过了,我原想着新来的姐姐这般貌美雅致,一定能做我知己。没想到和她说过两句,她竟不搭理我了。”
袭人和麝月素来知道宝玉爱说些“疯话”,必定是吓着那位新来的亲戚姑娘了。
袭人忙道:“我的祖宗,有些话在屋里说说就好,如何能到亲戚家面前说去?”
宝玉见亲近的人无一懂得自己,失望得长吁短叹一番,直躺在床榻上,也不出去听戏。
袭人无奈,拿来一席云丝锦被,给他轻轻盖上,拉着麝月轻手轻脚出去。
“新来的薛家姑娘,你可见过?”袭人问。
麝月拍了拍衣服上的浮灰,闻言乐道:“姐姐还没去前头凑热闹吗?那薛家的宝姑娘真真是一个妙人,我看府里三位姑娘还比不过她呢,就连云姑娘也要逊色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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