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笑捏她的嘴,“这话可别给云姑娘听见了,不然得打你的嘴。”
麝月握嘴笑道:“等云姑娘自己亲自见到宝姑娘,也一定是这么说的。”
袭人面上和麝月说笑,心里却慢慢想到了别处。
晚间掌灯,众人吃过晚饭后,又在贾母屋里凑趣。
贾母问王熙凤道:“给姨太太住的屋子收拾好了吗?”
王熙凤忙道:“原本打算将梨香院给姨妈和弟弟妹妹住,但宝姑娘听说这梨香院原本是老太爷住的,便说晚辈不好打扰,于是我另择东北角一处屋舍,现在丫鬟婆子门赶着收拾呢。”
宝钗立起来道:“给凤姐姐添麻烦了。”
王熙凤忙说:“没事没事,你这孩子也是恭敬极了。”
贾母便和薛姨妈说道:“这孩子倒是心实,自从老太爷走了,我很久没去看过他曾经住过的地方,怕见了伤心。”
薛姨妈也是寡妇,能体会这种心情,忙道:“老太太不必伤心,这么多子孙承欢膝下,只盼着您整日笑口常开,老太爷在天之灵瞧见了,心里也高兴。”
贾母叹道:“人老了,就只惦记着儿孙了……我儿子都在身边,只一个敏儿……”
越说越勾起伤心事来,贾母忽地哽咽,落下泪来。
众人忙赶上来擦泪劝慰,薛姨妈自恼多嘴,手中捻紧腕上的珠串。
这时宝钗几步上来,轻轻地给贾母揉着背,“我和老太太说个笑话,老太太的外孙子林家哥哥在金陵考中解元,整个金陵城都轰动了,等着榜下捉婿,可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那林解元来看榜。”
“这是怎么着?玉儿没去看榜吗?”
宝钗笑着摇头,“林家哥哥去了,旁人问他你是不是林解元时,他摇着扇子说‘我可不是,我也等着捉他回去做女婿’。”
满屋都禁不住笑了,贾母笑得满脸褶子,“这孩子,鬼灵精,就这么爱说俏皮话。”
探春也上来凑趣道:“林家哥哥惦记着老太太,今日虽没来,却赶紧打发着下人送来一马车的东西,我们沾了老太太的福气,还得不少东西呢!”
宝玉刚收到黛玉送来的礼物,美滋滋道:“林家兄弟送来的小物件,直而不拙,朴而不俗,随意放置就盎然成趣,真不知道他从挑来!”
原来黛玉听闻宝玉不喜欢读书,就给其他姊妹送了笔墨纸砚并书籍等,单给宝玉准备了柳条小筐、白玉小瓶等精致的小物件。宝玉虽然什么金的银的都见过,却没见过民间这些小玩意,直把它们当作宝贝。
贾母听着他们念着黛玉,心里也将对贾敏的思念之情十倍转移到对黛玉的爱惜上,渐渐好受了些。
她不由问宝钗,“你怎么知道玉儿这些事?”
宝钗一怔,笑答:“林哥哥一来金陵,便是全金陵城的名人了,连烧水的婆子扫地的丫鬟都知道打扬州来了一个天资聪颖的公子,我也是听婆子丫鬟磨牙才知道。”
贾母点了点头,愈发好奇。宝钗只能挑黛玉几件不打紧的事情和众人说了说。
晚间薛姨妈和宝钗回东北角的屋舍,屋里家具皆有,幔帐被褥也齐全,只是庭院里还有水渍,示意着洒扫匆忙。
王熙凤的贴身丫鬟领着人上来,屈膝行礼,道:“姨太太和大爷姑娘先暂且住一晚上,明儿我再带人,把屋里屋外收拾得更妥帖些。”
宝钗并薛姨妈皆道:“已经很好了。”
宝钗解下荷包递过去,“平儿姐姐别嫌弃,都是我多事,劳你这么一场。”
平儿忙笑道:“姑娘说这话,我受不起。”
送走平儿等人后,薛姨妈对宝钗说道:“你这丫头,好端端的非要来这里住什么?那梨香院小小巧巧,前厅后屋都有,况且还有一处小门直通后街,出去也方便……”
宝钗断然道:“就是那门,我便觉得不好。这岂不是便宜了哥哥整日往后跑?我看他老实待在家里,比去后头和那些酒肉朋友厮混要好十倍。”
薛姨妈没想到这一层,一时惊住,“我的儿,你倒是个有心算的……只是,你哥哥老是往后跑,我们是拦不住的……”
宝钗心里也知道,叹了一口气,“妈,你先歇息吧。今日奔波了一日,又陪着老太太说笑了那么久,肯定累极了,我叫同贵进来给你捏捏腿。”
她不知道母亲累不累,反正她是累极了,迷迷糊糊之间由着丫鬟给她沐浴擦脸换衣裳,沾了枕头就睡过去了。
虽然身体格外疲累,却还是做了梦。梦中宝钗走在茫茫雪地上,远方一片迷雾,回头看又是一片漆黑,她不得不一步步地往前走,心里彷徨不安至极。
忽然,雪地里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宝钗惊喜,循声望去,只见一匹高大的红鬃大马飞驰而来,马背上坐着一个披着狐皮斗篷的少年郎,宽肩长臂,身体挺拔,自有一番不凡品格。
及到近时,宝钗方看清他的脸,大吃一惊,竟是林黛玉!
林黛玉也看见了她,似乎已经知道她在这里,漫不经心地向她伸出了手。
宝钗脸微微一红,也压不住心中的渴求,握着他的手骑上了马。
他的大手很温暖,他的怀抱也令人安心,宝钗贪恋这份感觉,心里悄悄冒出了甜蜜的滋味。
可就在这时,黛玉忽而淡淡说道:“你费尽了心思,却也保不住你那废物哥哥,也救不了薛家家财尽散,可怎么办呢?”
宝钗心里悚然一惊,扭头看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已被摔下了马。
那人飘然而去,唯余自己在雪地挣扎痛苦,手脚冰凉。
宝钗猛地睁眼,头底是陌生的青色竹叶帐底。
她在黑暗中慢慢坐起来,发觉手臂发麻,原来是自己睡不惯这里的引枕,枕着手臂睡过去了。
宝钗疑心自己说太多关于他的话了,才在梦里也见到了他。
“一切皆空,全是幻影。”宝钗默默安慰着自己,一下一下抚着心口。
黛玉夜里坐在窗下读书,窗外数竿长竹随风飘荡,翠叶已枯黄,夜风刮过,落叶沙沙。
小厮寿儿轻手轻脚进来,交了一个盖着火戳的信封。
黛玉瞧了一眼,便知道是父亲送来的,忙拆开看。
信中絮叨了几句爱重身体,便直入要点,提到不与贾家来往过于紧密。
林如海没说明白缘由,只隐隐约约提到贾家过后要有一段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
“但终是里子不足,子孙不齐,要走下坡路。”
黛玉想了想,贾家只有二舅贾政一人有实职,可他实绩平平,如何能给贾家带来满庭富贵?
一面想着,一面要将信纸塞回去,却发现信封里还有一张小纸条。
黛玉取出一看,信上写着一行小字:“我儿切不可卷入夺嫡之争,切记,切记!”
黛玉一怔,看向那堆满半屋的礼盒和帖子。里头有太子的,有二皇子的,还有四皇子,似乎还有国舅爷曹家的。
他收到的时候大吃一惊,不过是一个小小举人罢了,缘何引得各路人马争相邀请。
原来是他父亲的面子。
黛玉揉着眉头,将那些要紧的天家贵人送来的请帖挑出,一封封委婉回绝。
再回来看书时竟有些看不下,书上只说经世济民,不成想他如今要为皇权争夺而闹心。
他不禁自苦,听着外面的钟声想念起母亲的怀抱。
第9章
这是黛玉过得最冷清的新年,孟子川都没忍住出去呼朋引伴,黛玉却吃过寺庙的年夜饭之后,就一连关在屋里,对外头的欢声笑语充耳不闻。
妙玉不觉惊奇,和无空说道:“我见过很多官宦子弟,性格各异,但无一不爱应酬交际,林公子倒是异类。”
她想了想又说:“是了,他年后还要考试,此时用功也是应该的,出去交际也容易分心。”
无空给她剥蒸栗子,听见这话便答道:“倒不全是这个缘由……”
无空话说一半就住了嘴,妙玉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他原想说黛玉是为了躲太子二皇子曹国舅等的邀约,才一概不见,镇日闷在屋里。
但转念想起,妙玉的家族便是卷入夺嫡之争才倾覆,怕勾起她的伤心事,于是不肯再说。
“且不说他了,过了年我有一位朋友要上京来,他是民间行医的赤脚医生,在江浙一带颇有名气,人称李神医。我把他约来,给你师父把把脉。或许他有办法。”
妙玉的师父自年末就一直缠绵病榻,吃了多少帖方子也不见好转。
师父算是妙玉的养母,将幼时陡遭家难的妙玉视为亲生骨肉,用心抚养。故而师父病后,妙玉忧心忡忡甚至病急乱投医,把信写给了几年都不肯搭理的无空。
妙玉却摇头,闷闷地说道:“师父不愿意让大夫瞧了,她说各有各的缘法,不必强求,逆了天意。”
无空道:“天意在人为之下,若一味听天意,那人岂不是无所作为?”
妙玉忽地俊目圆睁,盯着无空,脸上带着自嘲绝望的笑容。
“一味听天意?若不信天意,我的痛苦还要百倍!难道我能闯进宫廷,将那皇位上的人拖下来吗?还不如要靠着师父照拂,东躲西藏,只图苟活罢了!”
她很少这么激烈地说话,一语未了,胸膛剧烈起伏,似乎下一口气就要喘不上来了。
无空忙起身坐到她的身边,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你别担心,就算你师父走了,我也会护着你……”
“你想都别想!”妙玉俊目圆睁,甩开他的手跑了出去。
无空坐在那铺着锦缎的炕上,直愣愣地发呆。
这时黛玉悄悄踱步进来,“德安,”黛玉唤他的真名,“别坐在那想,过来和我读读文章吧。”
无空看向他,“妙儿不肯让我帮她,以后可能要你帮忙了。”
黛玉点了点,迟疑了一下,“你预备回去吗?”
“夺嫡大戏,我一点都不掺和。”他唇边带着苦涩的笑,“可父皇可想叫我掺和了。”
过了年,草长莺飞,和丽三月,京城迎来了三年一次的大事――礼部会试。
黛玉本就才华横溢,又肯用功,就算是考进士,对他来说也不难。
只是这考试条件苛刻,考生们只穿着单衣,坐在漏风的隔间里,哆哆嗦嗦地拿笔应试。
黛玉常听到“咚”的一声,就知道又有人倒下了。他这时才领悟到父亲幼时为何对他的身体那么忧虑,力逼着他补养锻炼,原来身体康健也是这般重要。
考了三日后终于结束了,孟子川一脸菜色,被下人们托着手脚抬走了。
黛玉强撑着疲惫和头疼,爬上了林家的马车。
小厮们给他灌水揉背,套上衣裳,黛玉早已沉睡梦乡。
会试出榜的日子很快,自己果然榜上有名。而孟子川竟也得中了进士,喜得直跳。
“我的老天爷!我怎么这么有出息!”他扯着黛玉激动地嚷着,“黛玉,黛玉,你快给我一拳,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真的。”黛玉把自己可怜的衣袖拯救出来,拍了拍褶皱。
远处看榜的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有人飞奔出来,对着一个束着锦冠穿着华服的青年高兴地说道,“琏二爷,琏二爷,林少爷中了,中了进士!”
贾琏闻言大喜,忙催着身旁随从先飞马回去报信,“看来薛大妹妹说的是准话,她说保准林家弟弟能中进士。”
黛玉恰好听见这句,展眉一笑,随后拉着已经痴狂的孟子川先回蟠香寺。
寺庙的住持是妙玉的师父,如今她病在床上,就派妙玉过来道喜。
孟子川往日对妙玉冰块一般的脸色颇有微词,不屑与之讲话。今儿喜出望外,倒忘了这一茬事,和妙玉连连夸耀,语气得意。
谁知妙玉格外不屑,“往后也不过是为自己谋私利而不顾百姓的蛀虫罢了。”
孟子川大吃一惊,立刻就恼怒起来,“你说什么?你一介女流之辈,如何知道我等的雄心?!”
妙玉连连冷笑,掷下贺礼便出去。在屋门处撞见了刚进来的黛玉。
黛玉拿着温热的布巾擦着脸,妙玉将他仔细打量,冷哼一声,甩袖而去,留下黛玉一脸疑惑。
孟子川道:“此女无理至极,我看无空也是被她气走的!”
黛玉劝道:“最近她师父病势不好,你多担待。”
“哼,你怎么在为她说话?你是不是爱上了她?”
黛玉无语一笑,孟子川气了一阵也丢开不管。
三日后便是殿试。皇城巍巍,门禁森严,士子们自东边皇城门入,挨个接受兵士的检查。
太子亲赴东城门,迎接来自各地出类拔萃的读书人。
太子李德诚是当今圣上的长子,其母在潜邸时为圣上宠妾,未等圣上登上皇位便香消玉殒,圣上悲痛至极,追封其为仁淑贵妃,并力排众议,册封长子为太子。
黛玉心里想着这些皇家旧事,悄悄打量着东宫太子。他已是将近四十的年纪,身体略丰,下巴处蓄着胡须,更显得沉稳威严。
正想着,忽有一个小黄门上前来,向黛玉打个千,“林公子,太子有请。”
黛玉心里咯噔一下,也不敢怠慢,跟着那小黄门来到李德诚的面上。
李德诚笑着携了黛玉的手,“你就是林如海的儿子?眉眼像极了。你爹身体还好?”
黛玉回道:“劳太子殿下费心,父亲身体尚康健。”
李德诚摸了摸胡须,笑眯眯道:“正月里我三请四请,都没能请到你,果真和你爹一个德性,清高!”
黛玉笑道:“小生惶恐,那时尚未考试,哪敢分心?赴了太子殿下的约,倘若来日落榜,岂有脸面再见?太子殿下勿怪。”
李德诚哈哈大笑,拍了拍黛玉的肩膀,“也和你爹一样风趣,好,好!去吧!”
黛玉心里暗松了一口气,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自己的父亲,可林如海曾和黛玉说过,早年圣上十分忌惮太子参与政事,都是给一些聊胜于无的事情给太子做。林如海自然也与太子避嫌。
黛玉锐利的眼神看向那正亲手给士子斟茶的李德诚,哼,谎话连篇。
殿试的地方在太和殿。殿前殿后站满了兵士及太监,黄旗烈烈,四周寂静,皇家威仪足显。
士子们皆低了头,恭恭敬敬地走进殿门,纳头便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阶前站着几位着褚红官服的官员,看着殿中拜倒一室的士子,插着手没有言语。
只听里头脚步声响起,领头的大太监掀开杏黄的帘子,有一道身影现于众人眼前。
那几位官品阶的臣子纷纷转身伏地,“圣上英明。今日天下英才俱在圣上殿中。”
黛玉不好抬头,却听见一声厚重苍老的声音,“平身吧。”
又一阵衣裳响动的声音。黛玉随人入了席位。
太子李德诚自殿内走出,随后有一位束发青年,鹤势螳形,面容英挺,叫人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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