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栩有些诧异,老师可从来不检查自己的功课,他虽然教学严谨,但对学生堪称放养。
恐怕是担忧自己乱想,自作主张帮他查案。
林如海的书房雅致清幽,臻栩只挑了最外侧的一本书来看,居然是唐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
从前只看过《西游记》,如今倒还有些闲情逸致看原本《大唐西域记》了。
甄栩坐在书房矮凳上看得津津有味,屋外翠竹被轻风吹得沙沙作响,其中有细碎的脚步声走来。
想到老师昨夜提到林如海幼子之死,他悄悄地藏在书架一侧,紧紧地盯着书房的门。
却见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走了进来,她身着白色孝服,眼睛有些红肿。但年纪小小,已是姿容出众,笼烟眉含情目,眉尖微蹙,眼中含泪。
不用说,甄栩便认出来,这女孩子就是黛玉。
怕吓着她,甄栩咳嗽了一声,示意书房中还有个人。黛玉却还是受了惊,就要往门外跑。
甄栩忙道:“唐突小姐,是小子的不是。我是何舒卷何先生的学生甄栩,表字霁明。”
黛玉听他说话温文有礼,不像坏人,何况父亲早已经整治过府中上下,有些放下心来。
她福了福身道:“甄家哥哥好。”便小心打量对方。
甄栩往日里最能说会道的,见了黛玉,免不了小心翼翼:“林姑娘好,原是老师与林大人出门去了,吩咐我在这里做功课,若叨扰了姑娘,我换个地方待着。”
黛玉听他说话有些呆气,抿嘴一笑,瞄了眼他手里的书,又是一笑。
甄栩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尴尬道:“是我偷懒了,本想看两页便放下的,不知不觉已经看了半本书了。”
见黛玉知晓这书中内容,甄栩问:“林姑娘难不成也看过这本书?”
黛玉用帕子挡了挡笑容,摇摇头道:“爹爹书房里的书我看了十之七八,这一本只看了一半,略晓得讲了些什么。”话语里小小得意。
甄栩环视了这一排书架,叹道:“这些书,我也不过读过三成。我自幼被众人夸赞是难得一见的神童,如今到了林姑娘这里可是远远地被比下去了。可知世人多狭隘偏见,女子中有林姑娘这等奇才,却生生被埋没了。”
林黛玉扑哧一笑:“甄家哥哥说话真是有趣,难不成是丢不下这本《大唐西域记》,想要借走,这才来哄我罢。”
甄栩听着她的俏皮话,只觉得和这姑娘聊天,实在有意思。
两人一道看了会子游记,黛玉感叹:“玄奘法师虽然一路艰辛,可能见如此多人和事,也不枉一生了。”随即想到自己体弱多病,又是女子,只能困守闺阁,不由得落下泪来。
倒把甄栩急得团团转:“林姑娘何必忧心,若是养好了身子,以后未必没有远行游历的机会。”
黛玉知道这是甄栩在安慰她,且这会子若是仆人进来,怕是要产生误会,便用绣帕擦了擦眼睛。
恰好这时候有仆人报:“老爷与何先生回来了,甄小公子不若去前厅等着?”又看到黛玉在这里,跺了一脚:“姑娘身体还未好,怎的出来了?
”
黛玉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我已经大好了,跟这位甄哥哥说会子话,更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仆人不好说什么,引着两人去了正堂。
林如海道:“舒卷兄也不是外人,黛玉,我就直说了吧。你母亲家贾琏二哥正在金陵,马上便要送薛家姑娘进京去。你如今年幼,需要有人教导,父亲事忙顾不上你,你便跟着你琏二表哥一道上京去你外祖母家可好?”
黛玉泪眼汪汪,十分不情愿的样子:“爹爹别送我走,玉儿想在爹爹身边待着,有王嬷嬷照看着我,父亲不用担心的。”
林如海笑着摇了摇头。
甄栩看黛玉哭得实在凄惨,联想到她日后的结局,不由道:“林大人不可!”
林如海惊了一跳。
虽然甄栩话不多,但林如海对何尘这个弟子印象极好,知进退,明得失。未料到他居然会有如此突兀的发言。
何尘也有些生气,道:“栩儿不得无礼!”
甄栩方才本是一时激动发言,现在已有些懊悔,可是想到黛玉这样的女孩子最后却泪尽而死,实在忍不住,又道:“林大人请您听我一言,当日我也在金陵见过贾府贾琏二哥,可他为人油滑有余,正派不足,听说他们家还有个宝玉也整日不求上进,只在脂粉堆里姐妹们周围混着。老太太和太太都很宠他,若是让林姑娘碰上,恐怕不好。”
何尘听他说得越来越不像话,更生气了“甄霁明!给我闭嘴!”
甄栩已然说完自己要说的,见老师如此生气,便低下了头,等着林如海的反应。
黛玉在一旁对他笑笑。
林如海此时想得却是:这位甄小哥倒和那癞头和尚说的话对上了,“若想女儿病好,便再不许见外姓男子亲戚”,自家亲戚早出了五服之外,还有的也不过就是妻子那边的贾府了。
难不成这外姓男子亲戚便是贾琏和贾宝玉?
林如海一时有些惊疑不定,对何尘道:“舒卷兄不必如此,送黛玉进京一事,却是得好好考虑。她还年幼,也不知能不能适应北方气候,若是病情加重可怎生是好!”
何尘有些惭愧:“是我没教好学生,让他议论起别人家的家事来。还请如海贤兄见谅!”
说罢,拉着甄栩退出正堂,把说话的空间留给父女二人。
黛玉有些担忧地目送甄栩离去,甄栩冲她笑笑,扮了个鬼脸,又做出“大唐西域记”几个字的口型来。黛玉被他逗得一乐,见他无事,放下心来。
那边甄栩实则并不好过,他认识何尘以来,还是第一次见他生这么大的气。
第19章 宝黛
何尘有些失望:“你一向最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今日何故对林大人的家事说三道四?”
甄栩低下头:“是学生今日行事莽撞,还请老师责罚。”随即想到,自己说话无用,但或许让老师去劝劝林大人会是可行的呢。
又道:“学生斗胆再说几句。学生总是做些怪梦,老师也是晓得的。昨夜我便梦到一个女孩子在荣国府里总是哭,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今日在书房里见到林家小姐,惊觉梦中那哭泣的姑娘与林小姐十分相似。因此――”
何尘知道他要说什么:“盐政上的事情还没处理完,如海兄本是皇上派来的,如今夹在多方之中,举步维艰。林小姐已经不能留在扬州了,把她送到荣国府才可保林小姐平安。”
甄栩想到老师带自己来扬州后的一连串举动,也明白这样的无解之局,几人能做的实在太少,也无法再多说什么。
之后的数日,林如海和老师何尘都忙得厉害。甄栩反而像是来歇息度假的,他每日去书房看一会儿书,然后便会与黛玉“偶遇”。
或许是失去了母亲和弟弟的陪伴,黛玉身边只剩下丫头婆子,唯一能说得上几句话的也就是甄栩这个外人了。
两个人一道读完了《大唐西域记》,又看了《周王游行记》,一来二去,竟成了书友。
可惜这样闲适的日子终究是短暂的。不过几日功夫,又有客人来到林府。
不过,这一回是老熟人――贾琏和薛宝钗。
薛姨妈本放心不下女儿,打算陪着她一起去京城,被宝钗拦下了:“妈妈不用担心我,倒是约束一下哥哥吧。他前阵子才打死了人,若是独自留在金陵,恐怕更没人能管他了。还有家中几个仆从,仗着咱们家的势,也不知在外面做些什么。”
薛姨妈只好作罢,替宝钗准备了四五个丫头嬷嬷并七八个家下人,又塞了几车东西给贾府:“你们到时,恐怕已近中秋,正好给你姨母家中多带些节礼。虽然闺中时我和她关系最好,但少了人情往来,再亲近的亲戚心中也有几分计较。”
宝钗应是。
贾琏等人到了扬州便直奔林府,见了甄栩也不惊讶:“甄贤弟将来春闱到了京城,一定来府中坐坐。”
甄栩早就猜到林如海日常都被人盯着,可自己进了林府便没有出去过,外面却连甄栩这个人都知道,未免有些可怕。
也不知老师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贾琏虽然是纨绔子弟,可毕竟家族盘根错节,消息源甚多,这一回也不知道是不是对自己的警告。
他回过神来,笑着对贾琏拱手道:“那小弟就大言不惭,先谢过琏二哥了!”
甄栩与贾琏在这边叙旧,林如海见了薛宝钗的随行和节礼,不由暗道为黛玉上京准备不足。
他原是为着如今自己在风口浪尖之处,女儿上京便低调些为好。
可两个女孩子一道进贾府,又都是表姊妹,若是玉儿陪行的仆从和物什太过简朴,那些势力的丫头婆子说不得便要摆布玉儿。
林如海想到此处,把管家叫来:“小姐上京,我看人手有些不够,再添个一个丫头一个婆子。还有节礼,比夫人往年的旧例再添一半。”管家应诺。
却说宝钗来了林府,本是不好走动,一个人在房里闷着。好在不过修整一日,第二天便要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了。
宝钗对于此行北上,既有些担忧又十分期待。她握着手中书卷,心思实不在这上面。
忽而听到有人轻轻叩门,莺儿来报:“小姐,林姑娘来了。”
宝钗颔首:“请她进来吧。”
黛玉原是听说有位皇商家的小姐要与自己一同上京,便想来看看。进了房门,见一个温柔可亲、肌肤微丰的女子走过来。
与自己想象中的商贾之家的女儿不同,这位薛姑娘看起来秀外慧中,倒像是言情书网的女儿。
黛玉福了福身:“薛姐姐,我是黛玉。”
宝钗也对这位巡盐御史的女儿十分好奇,她笑着扶起黛玉:“原来是黛玉妹妹。”
她边说边打量黛玉,用帕子掩着嘴笑了:“原来世间灵秀之气都汇聚在了妹妹这里。”
把黛玉说得不好意思起来:“薛姐姐说笑了。”
宝钗笑道:“我说得才是实话呢。我名宝钗,妹妹叫我宝姐姐便好。”
黛玉应了,姐妹两个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或问对方有没有吃药,或问对方书读到哪里了。
黛玉只觉得虽然日后不能与甄家那位哥哥再见,可有宝姐姐旅途作伴也是极好的。
送走了钗黛二人及贾琏,甄栩与老师便也准备次日回金陵去。
夜里,忽然听到窗户一声响动,有个纸团被扔了进来。甄栩静静地捡起纸团,只见上面写着:“弟安,勿忧,来日再见!”
甄栩想了片刻,一笑,也不开灯,继续睡去了。
走了十余日,金陵城中并无甚新闻,依旧繁华如昔。
甄栩回到家中,却看到母亲与几个姐妹俱都闷闷不乐,尤其是翠儿,眼睛已经肿成了桃子。
封慧与儿子多日不见,甚是想念,从脸上露出个笑来:“我的儿你可回来了!你老师的事情办得可还顺利?”
甄栩不欲让家人卷入斗争旋涡中,道:“老师带我拜见了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林大人,林大人甚是平易近人,扬州也是个少见的繁华之所。”
“那便好。良姜,给栩哥儿摆饭!”封慧只怕儿子在外面吃不好。
甄栩道:“母亲,我不饿,不忙着摆饭,倒是母亲和妹妹们怎的不高兴了?”
封慧一叹:“唉!这事都怪我。你外公说要给翠儿找个好人家,恰好那官媒人来了,我也觉得是件好事,便让你外公与官媒人商量。谁知,官媒人给说了好几家,你外公非要选个老头子,那富商虽说有钱,可都年近五十了!”
“翠儿妹子不过十四岁,那人也等得?”甄栩难以理解。
“可不是嘛,我都不晓得那老头子怎么想的,儿子都快和翠丫头差不多大了。”封慧就差登门去骂了。
甄栩就要去找外公说理,封慧拉住他:“没用的,已经订下了,翠儿及笄之后便要嫁过去。”
恰在这时,谷芽过来禀报:“栩哥儿,周家公子来了。”
甄栩一拍脑袋,居然把周恒给忘了,他们家离开金陵也就这两三天的事情了。
才刚走到前院,就见周恒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甄霁明,你去扬州几天,就把我抛在脑后了?若是我今个儿不来,临行之前怕是也见不到你了?好你个没心没肺的,枉你师兄疼你这么几年!”
甄栩听他说话语带哀怨,到后面越来越离谱,马上赔罪道:“师兄,好师兄,别说了。是我的不是,我今日也才刚到家。”
“不若到我书房去,张妈听说我回来,预备了许多果子糕点,正好给师兄赔罪了。”
周恒哼了一声,走在前面,方向正是甄栩的书房。
甄栩嘴角微微翘起,就知道有了吃的,师兄就会好说话许多。
“你和老师在扬州办的事情如何了?”周恒左右手各有一个糕点。
甄栩忍住笑意,正色道:“其实我并不甚清楚,老师每日早出晚归,但事情进展并未告知于我。”
周恒想了想:“也对,这事情终究越少人知道越好。”
“不知周大人可定了下任履职之所?”甄栩似乎尚未听他提起。
“现在朝中正吵着盐政之事,我父亲还得回京述职后,再做下一步打算。”周恒说起这个,倒有了几分同知公子的品格。
两人正闲聊着,有人敲门进来,甄栩一听这敲门声就知是晴雯,却瞥到周恒突然放下手中糕点,正襟危坐。
“周哥哥也在,我来的可是不巧了,你们两个想是正在谈正事吧。”晴雯看了眼周恒,抿嘴一笑。
周恒忙道:“怎么会呢,许久不见晴雯妹子一面,妹子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说完只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脸涨得通红。
甄栩看出来周恒的心思,原还想打趣两句,又想到今日之后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替他解围道:“妹妹也来尝尝点心,我俩不过说些闲话。”
谁知坐了片刻,周恒又只顾着吃东西,竟说不出一句话了。
甄栩也不知道这两人有何故事,只好缓和气氛道:“说起来,老师为我推荐了梁溪的江东书院,听说那里的教授学问极好,只是离家须得一日路程,我还未想好是否要去。”
晴雯听了,面露不舍:“哥哥才回来没些日子,就又要求学去了,应天府学不好么?”
甄栩摇摇头:“不是不好,只是先生说府学对我并无太大作用。”
“江东书院能人辈出,如今朝中次辅大人和吏部尚书均出自江东书院,师弟不妨去看一看,待个两三年再考举人,也来得及!”提到前途之事,周恒又认真起来。
第20章 书院
这边周思业父子准备回京,等候新的调令,那边甄家却在准备一件婚事。
前些日子,娇杏定下了与青梅竹马的婚事。娇杏的夫婿姓曾,比娇杏还小两岁,是个有些手艺的木匠。曾小郎家在姑苏乡下,小时候就住娇杏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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