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哭笑不得:“这原是常事,哪里会一辈子待在家里呢。你呀可别哭了,若是眼睛哭肿了,明日太太该问了。”
探春带着翠墨回房,路过连廊时听到两个老婆子议论:“听周瑞家的说,林姑娘定给个乡下小地主,虽然是个举人,可哪里比得上咱们家宝玉呢!“
“可不是,咱们家连赖嬷嬷的孙子都能给个知县的官儿做,一个举人又算得了什么!这样的家世,也不知道姑爷是怎么想的!”
“就是就是!”
探春听不下去了,冷笑一声:“你们两个是没事做了,在这里议论主子?”
两个婆子见是探春,知道她的厉害,连忙赔罪:“是小的们说错了话,这就打自个儿两下。”说完,两人“啪”、“啪”两声。
探春见这两人年纪大了,也不好十分追究,说道:“今日之事,我便当没有听过。若下回还有人嚼舌根子,我定回了老太太去!”两个婆子连道再也不敢了。
探春说完便撇下两人,转过弯来,却见黛玉站在这里,也不知听没听到那两个婆子的话。正有些踌躇是否劝解两句,就听黛玉道:“父亲给我定的这个人,我也是见过的。”
探春听她这话,似乎大有文章,见她面带笑容,不由打趣道:“看来这位未来姐夫不仅文采出众,人也生得甚好,不然林姐姐怎么这副模样。”
黛玉道:“虽有人觉得他不好,可我觉得他好,便够了。”
探春知方才的话被黛玉听到,宽慰她:“婆子们又懂什么,本朝开国一百多年,十几岁的举人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前一任孙首辅是一个,如今次辅又是一个!今日林姐姐的未婚夫婿又是一个!”说着便笑起来。
黛玉听了咬住嘴唇,就要戳她两下,探春忙避开:“好姐姐,我再不敢拿你打趣了!”
黛玉知她好意,也不恼,两人挽着手,回房去了。
这边甄栩不知道贾府的一番热闹,只因金陵城中又出了大事。
此事的主人公不是别个,正是薛蟠。他与另一个金陵纨绔子弟抢丫头,一时不忿,竟将对方打得半死。
甄栩叹了口气,虽能拦住薛蟠一时,却拦不住他一世。
谷芽打听来消息:“听说昨日堂审,贾雨村贾知府判了个赔钱。那家人也不是好惹的,要往京城告御状呢!不过那人只是重伤,听说被打瘸了腿,人还是救回来了。”
甄栩问:“那薛大哥如今在何处?可有被关起来?”
第24章 亲眷
谷芽小声道:“只关了个仆从,可外面人都知道,主犯就是薛大爷。”
等甄栩去薛家拜访时,才知薛太太和薛蟠已经上京去了。
因先皇体恤学子冬日旅途艰辛,初春天气寒凉,本朝春闱定在三月过半,清明之前。
此举大大方便了南直隶的学子们。开春冰雪消融后,再沿京杭大运河走水路,到京城的时间可缩短至一月,路上花销也大为减少。
因此秋闱之后到春闱之前的小半年里,举子们多在南直隶国子监就学,既可切磋学问,又能找个性情相投的旅伴,到时一起赶往京城。
甄栩的邻座是一个名叫余时青的举子,他年约二十余岁,生得古铜肤色,身材健硕,在一帮白皙瘦削的江南学子中十分不同。
据余时青自己说,他本籍贯金陵,因家中是军户,父亲被抽调至西海卫。余时青从小在西海卫所长大,这两年才回到金陵,还带着西海卫的口音。
国子监中有些监生学他说话,余时青并不在意。甄栩倒觉得他疏朗豁达,与他关系甚好。
“呦,这不是余将军吗?怎么屈尊与我们一道读书了?”
甄栩与余时青刚在凉亭中温书,正预备回舍中吃饭,谁料碰上两个靠家中荫封入监的纨绔子弟。
甄栩也曾与这两人打过几个照面,也不知他们为何看余时青不顺眼,可国子监中不便惹事。他拱手微笑道:“我正要与余兄离开。此处凉亭甚是怡人,两位兄台不妨在此略坐片刻。既可闻金桂飘香,又可赏枫林尽染。”
“原来是甄小兄弟,自薛大哥走后,咱们也是许久未见,没想到你和这种人混在一起了。”那纨绔子弟面露不屑。
另一人倒是语气和缓,说出来的话却甚是刺耳:“甄小兄弟,你为人也太天真了些,交朋友前也不打听打听对方身世。似这种出身军户,母亲身份低贱的野种,你也和他来往?”
甄栩一时不明白他话中之意,却见旁边的余时青脸色大变,冲上去就要揍那两个纨绔。
他连忙拉住余时青的胳膊:“时青兄冷静!国子监中打斗,是要被宗师革除监生资格的!”
余时青闭了闭眼,放下攥紧的拳头。
甄栩松了口气,转向那两个纨绔子弟:“多谢兄台教诲,不过霁明交朋友,只看人品不论家世。文清公说‘友正直者日益’,与时青兄相交,霁明受益甚多。”
听了这话,余时青渐渐平静下来。那两人还要出言讽刺,忽听有人笑道:“你们聚在一处做什么呢?”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走来个身穿月白锦袍、簪缨戴冠的年轻男子。
“卫公子!”“卫兄!”
原来,来人竟是卫大将军之子卫若兰。
卫若兰虽也是靠荫封进的金陵国子监,可他本人也有些才学,处世周到圆滑,卫大将军又才凯旋回朝。因此无论在荫生还是在举子们中,卫若兰都颇受好评。
卫若兰来劝和,双方都买他的面子,有事也当做无事,俱都散了。
甄栩正要跟余时青一道去吃饭,卫若兰拉住他:“霁明,我今日才听说,你与贾府的表小姐定了亲?如此,咱们也算连襟了,改日一道吃酒去!”
甄栩未料自己竟与卫若兰有了亲戚关系,抱歉道:“不知卫兄竟与贾府小姐有婚约,是我之过。”
卫若兰笑道:“非是贾府小姐,是贾府的表小姐,保龄候府史家的千金。”
原来他就是史湘云的未婚夫婿,甄栩道:“原来是姻亲,我竟不知。不过就算不是姻亲,卫兄相邀,我岂有不去的?”
卫若兰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那就说定了!”
一日忙碌,夜晚甄栩本已疲惫入眠,模模糊糊间却听到余时青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夜。
“余大哥,你莫不是还在想白天之时?”甄栩想了想,还是问出声来。
对方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他们说的没错,我父亲虽是军中千户,祖籍金陵,可我母亲是我父亲从西海沿子救回的女奴。”
闻得“女奴”两字,甄栩朦胧的睡意瞬间全消,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她原本是大家小姐,与我父亲也是定了亲的。因我外祖父被人陷害,全家流放到西海卫,我母亲便在途中被人掳走。”余时青有些哽咽,甄栩默默听着,没有打断他的倾诉。
“后来母亲生我时早产,父亲便怀疑我不是他的儿子。好在我读书尚可,后来靠倒卖些小物件赚了钱,便带着母亲回了金陵。”
却说甄栩在与同窗谈心。京城中,王夫人与薛姨妈姐妹久不相见,也难免多说两句话。
薛太太用手帕子抹了抹眼泪:“我就这一个孽障,平日里惹是生非也就罢了,谁成想,竟然把人家腿给打瘸了!若不是贾雨村贾大人,蟠儿怕是要去牢房里住个三年五载的。”
王夫人拍了拍薛太太的手:“蟠儿是该管管了。这一个还不要紧,若是惹着个厉害的,便是咱们几家也不一定能保得住。
“正是如此,自从他父亲去世,这孩子我便管不住了,还请姐姐让姐夫好好教训他一顿。”薛姨妈满脸恳切。
王夫人点点头,又想起一件事来:“林姑爷来信,把林丫头定给了姑苏的一个甄公子,据说是今科南直隶的亚元,你可听说过此人?”
薛姨妈笑道:“这位甄小公子与蟠儿关系甚好,我也是见过的。他人长得俊,说话又好听,只可惜不是我儿子!”
薛姨妈还要再夸甄公子,却见王夫人脸色有些不好看。
想到她原也想给宝玉定亲,这会子却被人捷足先登,必是情绪不好,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儿道:“就是这孩子家世太寻常了些,听说早年家中还遭了火灾,恐怕家资不丰。若是林丫头嫁过去,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王夫人的脸色这才转晴,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嫁初作人妇时不吃几年苦头呢。若是人好,也可掩盖家世的不足。先不说这个了。你们来京城的消息,我已经托人送进宫去。听说宝丫头甚得太后宠爱,或许能出宫见你们一面呢!”
皇宫中,近日因皇上重病,各宫都闭门锁户,生怕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闹出什么事来。
宝钗站在慈宁宫正殿里,此刻却觉掌心都是汗。
“请娘娘为您表侄儿做主啊,那薛蟠把人打废了,只留下个仆从替身受罚,这哪里是看不起我们家,这分明是对您不敬啊,娘娘!”
宝钗听着上首那人的哭诉,说得分明就是自家兄长。她虽一向端庄稳重,此时也难免慌了神,这一状告下去,不知太后娘娘是个什么章程。
正想着是否晚间去信问问母亲,抬眼一看,却见太后正盯着自己,顿觉浑身发寒。
送走那告状之人,宝钗在殿中跪下:“太后娘娘恕罪,此事臣原并不知晓,若真是兄长之错,臣恳请对他按《问刑条例》依法处置。“
见太后面色好转,宝钗松了口气。若是自己主动提出惩戒,兄长还能量刑从轻些;可若要等太后娘娘下旨,让刑部处理,兄长或许就要受流刑之苦。
只是本来司正大人有过暗示,今日要向太后娘娘提及升自己为掌宾一职,如今恐怕已不再做数了。
宝钗因着兄长的原因,受了牵连。这边黛玉也生着闷气,她本就体弱,又逢深秋时节,不免咳喘起来。
紫鹃听到黛玉的咳嗽声,进屋来看:“姑娘何必又为宝二爷生气,如今姑娘已是定下了人家,况又是姑娘合意的人物。宝二爷一向爱说‘见了男子便觉浊臭’之语,姑娘也是知道的。”
黛玉有些不乐意:“他只管爱姐姐妹妹们便好,怎么倒说起贬低人的话来,甄家哥哥的人他都没见过的。”
“呦,可知女儿胳膊肘是往外拐的,林妹妹这就护上了。”门外有人笑道,只见走进来个神采飞扬的女子。
黛玉用团扇遮住脸,装作自己没说过话。
王熙凤凑近了瞧,见她面红耳赤,一看就知是害臊了,又笑道:“你还不知道宝玉,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只想着和姐姐妹妹们永远一道玩耍。他的话,你别当真!”
说完又问:“妹妹身体可好些了?林姑丈又让人送了些东西来,妹妹可清点一下,免得被人贪了去。”
黛玉知凤姐儿是怕她被贾府的下人骗了,十分感激:“多谢凤姐姐指点。”
晚些时候,林如海送来的东西被抬进黛玉院子里,还有一封林如海的亲笔信。
黛玉展开信纸,见其上字体飘浮无力,信中父亲说自己按方子吃药月余,如今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又让她也按此方食补。
黛玉眼圈一红,强忍住眼泪,她竟不知父亲之前病重至此。
又从信封中另拿出一页纸来,那纸上字迹清俊,有别于父亲的字体。
黛玉见其中并无名贵药材,对这方子有些将信将疑。可想到父亲说此方甚是有用,又重读一遍,抄了份副本递给紫鹃:“你把这个给鸳鸯姐姐,就说父亲让我按这个方子吃。若鸳鸯姐姐为难,你也莫要多说什么,再去请父亲派来的管事也就罢了。”
第25章 相见
金陵
农历春二月降至,正逢雨水节气,江南的春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十天。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驱散了湿冷的风,整个金陵沉浸在煦日和暖的氛围中。封慧带着人把儿子上京所需之物都分类整理好,拿出来晾晒一番,预备启程前一日再打包。
甄栩看着母亲搬到自己院中的物品,有些无奈:“母亲,儿子自己打理就行,您这带的物什也太多了些。”
棉袍鞋履帽子也就算了,带这么多香薰香囊做什么,怎么其中还有胭脂啊。
封慧笑道:“栩儿莫不是以为这些都是给你用的?”
甄栩一愣,就听母亲说道:“你到了京城,怎么着也要去林姑娘外祖家拜访一遭,这些节礼和胭脂水粉都是为这个备着的。”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能把黛玉给忘了。她小小年纪离家,如今算来已经有三载了,也不知她在贾府中可还受过委屈。
晴雯和英莲手挽着手从门外走进来:“那胭脂是我和香菱研究了几个晚上才做出来的,哥哥可得好生保管。等未来嫂子过了门,我可是要问她的。若哥哥路上丢了,那就――”她握了握拳头。
英莲在一旁捂嘴笑:“就是,哥哥可要小心了!若敢弄丢,我和姐姐可是不依的。”
甄栩说不过她们,只好唉声叹气:“你们都爱欺负我,连英莲都学坏了。”
封慧道:“有这么好的两个妹妹,你还不知足呐?她们昨儿个还给林姑娘做了套踏莎行,你一并给带过去。”
踏莎行是今年金陵才流行起来的女子服饰,窄袖直裤,又把略长的比甲稍微修改,适宜出游踏青、骑马蹴鞠等活动。
因既显得英姿飒爽又不失女子风韵,金陵女子倒是掀起一股出门踏青登山的热潮。
这第一件踏莎行正出自晴雯之手,还是英莲给起的名。
甄栩又是拱手道谢。
甄士隐走进来的时候,见妻儿面上带笑,想到刚刚听到的消息,忍不住叹了口气。
甄栩看父亲神色忧虑,问道:“父亲怎么面带愁容,可是有事发生?”
甄士隐道:“圣上重病,已经下旨退位,算算消息传回来的时间,想是太子殿下已经登基了。”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皇上虽然重病,可毕竟还在世。如今太子虽然登基,但若有朝一日皇上病又好了,朝局又是怎样一副混乱景象,叫人不敢细想。
“轰隆”一声春雷炸响,窗外暴雨突然而至,刚刚的艳阳天仿佛是一场幻觉。甄家众人连忙把刚刚晒出去的衣裳又收回来,只可惜衣物还是淋湿些许。
三日后,甄栩与余时青结伴一路北上。仲春时节,从花开春暖的金陵城到冰雪初融的京城,一个月倒像经历了季节轮回。
虽然朝局仍是一片迷雾,可春意盎然万物勃发之时,这些忧愁事俱都被抛在脑后。两个人把沿途的美食吃了个遍,到京城的应天会馆时,熟悉的举子还开玩笑,道是他们二人心宽体胖了。
谷芽去驿站寄信,甄栩安置好房间,放下行李出来,却觉得会馆气氛有些微妙。整个厅堂鸦雀无声,方才还在议论朝局的举子们,这会儿都静的出奇。
小心观察了一圈,甄栩才看到厅堂正中坐着个男子,这本来没什么出奇,可那男子身穿飞鱼服、手边还放着一把佩刀。
若说本朝人不认识首辅的衣着,那上有仙鹤补子的绯色官袍,也不算是稀罕事。可要是有人说自个儿不认得飞鱼服,街坊便会怀疑他是否脑子有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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