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苦苦哀求师父,这才停了药,每隔半年由锦烜大师施一次金针,由此换来十年正常的日子。
但她极易疲倦,平常也很畏寒,她的住所飞阳馆在青宴山向阳一面的温泉之畔,一年之中阳光最充足,花树最灿烂,且每年到了冬季梅花盛开的时节,她师父就会带着她收集落梅,和着梅树的根茎一起,酿成梅花酒,以供她平常暖身之用。
李陵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尽管活不长,但她遇到了很好的师父,有比亲姐妹还亲的师妹,还可以潜心钻研她的偃术,唯一遗憾的,大概就是因为身体和时间的关系,不能在制偃的技艺上更上层楼。
不过世间之事就是如此,她觉得自己已经比绝大多数人幸运太多。
她美美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太阳仍然很暖。
年行舟坐在院子一边,缓缓擦她的长剑。
“刚丹青阁的人来过,说是陆阁主已到凤阳城。”她没抬眼,但知道师姐已经醒了。
李陵“哦”了一声,不满道:“总算是来了。”
丹青阁在凤阳城有一个分堂,她好几日前就请人带信给陆醒,说有事要请他帮忙,问他能不能提早两日过来。
她原本想着,两人既在青宴山说好他会尽力相帮,就算对她再不满意,收到信后也会尽快赶来,没想到此人还是一拖再拖,直到今天才赶到。
“要去丹青阁分堂么?”年行舟问。
李陵点点头,“去吧,这事宜早不宜迟。”
丹青阁的凤阳分堂逐月堂在城北,附近一带都是各大门派在城中的会馆分堂,逐月堂虽不大,却是其中最别致、最精美的一处所在。
丹青阁和青宴山尽管是小门派,但各有生财之道,不像个别大的门派,派中弟子虽多,但个个囊中羞涩,不似丹青阁和青宴山的弟子们这般财大气粗。
李陵和年行舟进了逐月堂大门,穿过一条幽静的长廊,前方柳暗花明,现出宽敞的花园和几座阁楼,园中水清花明,松阁竹轩,是丹青阁一贯的清雅隐逸风格。
丹青阁弟子直接把两人带去了会客堂,又去请掌阁。
片刻之后陆醒来了。
落日沉金,暮云四合,略显灰暗的室内,陆醒替两位姑娘斟茶。
他仍是身着天水色的丹青阁制服,仪容优雅,风采出众。
“驿馆人杂,两位为何不住到逐月馆?”
李陵笑道:“我家四妹不喜热闹,再说我这个人对住所的要求有点高,现在住的地方是按我要求布置过的,也很清静,就不来麻烦你们了。”
陆醒点点头,把斟满的茶盏推到李陵面前,抬头看她。
他眼眸明亮而深邃,神态平静,行为举止无懈可击,但带有明显的疏离之感。
“李姑娘带信给我,说是有事相告,愿闻其详。”
李陵捧住冒着热气的茶盏,问道:“陆阁主可听说过含珏大师?”
他颔首,“当然,方慧大师、紫峰大师、含珏大师、沉香大师这四位,都是你这次的对手。”
李陵抚额,“我会尽力的,陆阁主不用提醒我。”
她埋头将茶盏中的茶一口气喝干,陆醒立刻替她把空了的茶盏满上茶水。
“含珏大师与家师是至交,他每年都会到青宴山做客,我也曾数次向他讨教制偃之术,”李陵沉吟道,“因此我来了凤阳城,听说含珏大师已到,便去拜访了他,回来之后总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
“何处不对劲?”
李陵慢慢思索着,反问他,“陆阁主觉得一个人,又没经过什么大的变故,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性情大变吗?”
他摇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既是没有什么大的变故,应该不至如此。”
“对啊,”李陵道,“我总觉得含珏大师像是换了一个人,音容笑貌都如常,但言谈之间,总觉心胸境界差了一截,且烦躁不安,多问几次,就很不耐烦,急着赶客,真的很像……被人换了芯子。”
陆醒沉默片刻,问道:“李姑娘是想让我去调查一下此事?”
“我知道偃师之会前我不该多事,”李陵瞧着他说,“但含珏大师于家师,于我都有恩有义,我实在放心不下,只是偃师之会前我需养精蓄锐,行舟又要伴我左右,实在抽不开身,而且陆阁主曾说过,会尽力协助我,这期间我有难事都可交给您去办……”
“此事我来处理,”陆醒干脆道:“两位尽管放心。”
李陵赶紧道谢,“多谢陆阁主,家师不在,我也找不到其他可以信任的人,不过不用勉强,毕竟此事只是我的猜想……”
说到“信任”二字时,陆醒有点疑惑和怀疑的眼光立即投过来,两人眼神碰到一处,对视片刻,李陵冲他一笑,陆醒脸色僵了僵,有点不自在地把目光挪开。
他目光落在她端着茶盏的手上,“若有什么消息,我去找李姑娘。”
李陵赶紧点头应道:“好,多谢陆阁主。”
第四章
两日后,陆醒午间处理完堂中事务,便去了驿馆。
他按照驿馆主人的指引来到小院时,李陵正半倚在桃树下的竹榻上摆弄着一支竹笛。
她穿着一件天青色纱衫,底下是月白色褶纱裙,刚刚洗过的一把黑发长长垂着,光裸的双足交叠在榻上,全神贯注于手中的竹笛,听见响动也未转头。
陆醒见边上有一把竹椅,便走过去坐下。
李陵浑然未觉。
桃花娇艳,她慵懒卧于花影下,清秀脸庞似笼着一层光辉,玲珑秀气的脚踝白皙光润,不堪一握。
陆醒坐着看她把那支竹笛翻来覆去地瞧,然后又拿起手边一把尖头小刀,在竹笛上挖了几个孔,吹去竹屑,放在唇边试音,试完之后又摇摇头,继续拿刀钻孔。
纤长灵活的手指在阳光下舞动翻飞,动作准确有力,带着一种特别的韵律,陆醒一时看得有点恍然,竟忘了出声。
竹榻上的姑娘停下动作,皱眉苦思,隔一会儿道:“行舟,帮我把屋里的缠丝金线拿来。”
陆醒起身问她,“什么样的?放在屋里哪个地方?”
男嗓入耳,李陵吓了一跳,小刀在手上割开一条小口,她急忙把手指放进嘴里吸了吸,脚缩进裙子里。
“怎么是你?”她责备地瞪着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醒歉然道:“方才便来了,没想到吓到李姑娘了……手不要紧么?”
“不要紧。”李陵不太自在地放下手,她没想到进来的人是他,还以为是年行舟回来了。
她想下榻穿鞋,可这会儿在他面前穿袜穿鞋,显然不太妥当。
她只好继续在榻上歪着,找她那只竹笛,找来找去没找见,陆醒躬身过来递给她,“掉到地上了。”
她接过去的时候,冲他璀然一笑,“多谢陆阁主。”
“不客气。”这笑容有点晃眼,陆醒注视她一瞬,把眼光挪开。
“那边竹案上有清茶,”李陵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自己过去倒吧。”
陆醒明白过来,微微一笑,转身走开。
李陵赶紧把罗袜穿上,下榻套上鞋子。
“年姑娘不在吗?”陆醒给自己倒了盏茶,润了润喉,给她也倒了一盏过来。
李陵把披散的长发挽好,伸手接过。
手指不经意相触,陆醒顿时一惊,正午阳光炽烈,她的指尖却透着一股不正常的冰寒,正诧异间,她已经飞快缩回手。
陆醒沉默片刻,把茶盏放到她身边的竹榻上,转身退开。
她身上的酒香这会儿混合着阳光和桃花的味道,他这会儿觉得自己仿佛没有那么讨厌了。
有微风拂过,花影摇曳,斑驳光影不停跃动,但时间似乎静止。
好一会儿,李陵摆弄好了手中的竹笛,才抬头问道:“你刚刚问我什么?”
“年姑娘呢,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陆醒道,“这几天凤阳城越发拥挤,鱼龙混杂,来的不仅是偃师,也混进不少心怀鬼胎之人,这种时候,还是小心些为妙。”
她笑了笑,“她有事出去了……我有自保能力的。”
用来雕刻的尖刀,可以是刨石琢玉的工具,也可以是杀人的利器,缝合人偶的缠丝金线,可以连合起皮肤,也可以轻易绞断一个人的脖子。
陆醒点了点头,见她放了竹笛,又拿起塌上一个布满密密麻麻排音孔和弹簧片的微型排笙,不由笑问:“怎么,李姑娘对音律感兴趣?”
李陵将那小小的排笙拿起来,有风微微过的时候,排笙里面的弹片轻微相击,连续不断震荡开去,发出类似“请……坐……”的声音。
陆醒讶然,“这……”
李陵看着手中的排笙,若有所思道:“我的人偶一直无法说话,即使能出声,也只能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我想若是把人偶的牙齿都做成这种类似的排笙,也许能让他们说出一些连贯的话语。”
陆醒更是诧异,“每颗牙齿么?这么小的一颗,得费多少功夫?”
李陵点点头,“的确很耗费功夫,而且每颗牙齿里的排笙构造都不同,这倒不是最难的,难的是如何在一张一合间控制气流……”
她思索着,长眉微微拧起,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排笙。
陆醒坐在一边瞧着她,她的脸隐在花树投下的阴影中,一双眼睛却闪闪发亮。
她的眼睛不算特别大,形似杏核,线条圆润优美,大多数时候,这双眼睛是清澈明净、温和无波的,而此刻它专注而深邃,有璀璨光华流转其中,令她整个人都散发着光芒。
陆醒忽然觉得,或许那晚她真是只想看一看、摸一摸他的身体,仅此而已。
自己一个大男人一直念着这事不放,与坦坦荡荡的她相比,好像有些过于小家子气了。
他自嘲一笑,心中对这姑娘的一点不满和偏见像是阳光下的浮尘,随着微风和花香轻轻荡开,飘远。
半晌,李陵有点泄气地放下那只排笙,“我也只是做着试试,要是我的时间足够……”她没再继续往下说了,一时间情绪有点低落。
她其实还有很多很多精益求精的想法,只可惜在有生之年里,来不及去一一实现了。
不过她很快调整好了心绪,朝他看过来。
“陆阁主今日来此,可是那日说的事有了眉目?”
陆醒喝了口茶,笑道:“谈不上什么眉目,不过大概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陵睁大了眼睛,“怎么,不是被调包了?”
陆醒温和笑道:“不是。”
她有点赧然,“那是我想多了。”
“话本子看多了吧?”他忍不住打趣了一句,随即面色一正,“我对含珏大师不太了解,想来问问你,他的制偃之术,到了何种境界?”
李陵很快回答:“他可以以意念驱动人偶,也就是说,不需要以声音或是其他提示来给人偶下达指令,他做出的人偶,可以随他心意做出一切他想要的行为。”
她停了一停,有点羡慕地说:“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达到这种境界。”
陆醒思忖片刻,道:“这就是了。”
李陵忙问,“是什么?”
他解释道:“能以意念控制人偶,必须要有十分强大的神魂力量,但往往这种力量难以持续,有些人为了加强或者保持这种力量,会借助外力,比如——”
李陵接口,“比如幽昙花或是幽冥斑竹?”
“对,”陆醒颔首,“幽昙花和幽冥斑竹来自魔界,它们本身在魔界就具有控制人心的力量,是魔君用来控制魔界的手段之一,不过幽昙花和幽冥竹是魔界圣物,它们很纯净,几乎不会有什么反噬力量,尤其到了人界之后,它们身上所带的一点细微煞气更是消失殆尽,所以是很多人趋之若鹜的东西。”
“包括你们丹青阁?”
“是,”陆醒笑了笑,承认,“以这两种东西做成的画笔,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炼造幻空之境。”
李陵若有所思地点头。
“不过还有些其他来自魔界的东西,这些东西所含的魔界煞气很重,用得多了,会对人的心智有损伤,造成反噬。”
她眉心一凝,“你是说……”
“我在查含珏大师的时候,发现不久之前,他开始服食一种叫做幽煌果的魔界来物,”他轻叹一声,“这种幽煌果,我曾听阁中长老说过,它的效果很强烈,但是所含的煞气很重,就连魔界之人都不敢轻易服食,很久以前就被列为魔界的禁物。”
李陵暗暗心惊,陆醒默然一阵,又道:“不知道是何人把这种幽煌果带入中州,且不知现在数量究竟有多少……”
他直视着李陵,“所以这事可大可小,说小了是含珏大师的私事,说大了——”
“我明白,”她立刻道,“我想办法劝说含珏大师,也看看能不能问问他幽煌果从何而来。”
陆醒却摇了摇头,“不,此事你就不要管了,含珏大师如今已是泥足深陷,要回头谈何容易。”
李陵低头不语,陆醒看看天色,放下茶盏。
“时候不早了,堂里还有要务,我来此就是告诉李姑娘这件事,不论如何,也算是给你们一个交代,至于幽煌果的来历,我会着手查。”
陆醒走后不久,年行舟回来了,她看了眼师姐,问她:“你要出去?”
李陵点点头,“我想再去拜访一下含珏大师。”说完,把下午陆醒告知的事和盘托出。
年行舟皱了皱眉,“我觉得陆阁主说得不错,不管含珏大师因为什么原因开始服食那种幽煌果,一旦开始了就很难回头,不是你劝几句就行的。”
“我明白,”李陵道,“不管成与不成,我都该再为师父去一趟,师父与他的情谊,你是知道的。”
年行舟没再反对,两人出了驿馆,往含珏大师在凤阳城的私宅而去。
含珏的住宅在凤阳城外,被一片桃林环绕着,此时暮色已降,天边升起一弧弯月,桃林中重影深深,晚霜渐起。
宅院的仆人把李陵和年行舟拦在了门口。
“大师不在此处,二位请回吧。”
两人对视一眼,李陵笑道:“请问这位大哥,大师去了何处?何时能回来?”
“不知道!”仆人不耐烦道,退回门内,碰地一声关上大门。
两人往回走了没一会儿,李陵停住脚步,问年行舟,“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师父的行踪向来漂移不定,以她和含珏大师的关系,她出现在这里,我倒不觉得奇怪。”年行舟双臂交抱,说道,“如果真是师父,那你也可以省省心了,师父的话可比你管用得多。”
方才在门合拢的一瞬间,两人同时看到了里面回廊下一闪而过的一个曼妙身影。
李陵摇头,“不对,我说不出来,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回去瞧瞧,你到前面桃林处等我。”
年行舟迟疑一会儿,点了点头,“你自己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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