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屋中,推开排窗,见庭院内的小亭中隐约横卧着一道人影,眉头立时便沉了下来。
这后园是他的私密之地,小亭更是他平日修气打坐的地方,即便是竹墨也不会踏入亭中半步。
是谁这么不懂规矩?
他压下心中不快,快步来到小亭外,撩开半掩的纱帐。
李陵歪在亭内的塌上,睡得正香甜,手里还拿着一卷书。
陆醒眉头悄然舒展,看了她片刻,脱下身上的外袍,轻轻盖在她身上,又抽出她手中的书卷,坐到一边亭栏上。
亭前是一泊小水湖,此时天边还有一线夕阳,清凌的湖水如沉金一般闪闪烁烁,染得湖边的青竹也镀一层光辉。
光晕中沉睡的姑娘翻了个身,睫毛轻轻颤动一下,接着睁开了眼睛。
刚睁眼的那一刻,李陵有一瞬间的茫然,接着瞧见正坐在一边的陆醒。
他只穿着月白色单袍,修长的手指握着书卷,但并没有看,而是注视着她,熠熠闪动的双眸里含着隐隐的笑意。
李陵觉得双颊有点微热,这才发觉他的外袍正盖在自己身上。
“陆阁主来了多久了?怎么也不叫醒我?”她坐起来,理了理散乱的鬓发。
“来了一会儿了,”陆醒温和笑道:“你就这么睡,不怕着凉?”
她身形纤弱,看上去总有几分怯怯之态,又那般畏寒,既是体虚,更应多加注意。
她不置可否,取下腰间酒壶,喝了口酒,道:“没事,喝两口酒就暖了。”
陆醒伸过手来,把她的酒壶拿走,“酒喝多了伤身。”
李陵瞪他一眼,把酒壶抢过来。
“这是药酒。”她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药酒?你有什么不足之症吗?”他挑眉,审视她的脸庞,“这般畏寒,到底怎么回事?”
李陵赶紧笑道:“真没什么,就是强身健体的药酒而已,我这寒凉之症是从小就有的,不碍事。”
她不太喜欢把自己的身体状况告诉别人,只因不想在那些眼里看到同情和怜悯,更不想让他们因同情和怜悯而特别对待自己。
她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这些。
“既有寒凉之症,就应对症下药,以药酒暖身,总是治标不治本,”陆醒劝道,“再说你是偃师,酒喝太多,日后难免影响手上的力度和准度。”
“我有分寸,”李陵敷衍地说道,“不会喝过量的。”
她把身上的外袍理了理,捞在臂弯里,凑过来递给他。
晚霞的绮光流动在亭中,她发髻松散,青色竹簪斜斜坠在乌髻中,散乱发丝衬着尚有些许惺忪蒙眬的眉眼,接近的那一刹那,傍晚的风吹来她身上清冽的梅花酒香氛。
陆醒心湖悄荡,伸手接过衣衫时,碰到她冰凉的指尖,他不觉微微皱眉,语声近乎呢喃,“你的手怎么总是这么凉?喝了药酒也是这样?”
李陵倏然抽回手,那一点凉意残留在温热掌心中,他抬眸,清楚看见姑娘耳下漫开的一缕若有似无的红晕。
他胸间方寸陡乱,忙掩饰地挪开目光。
李陵坐回榻上,抬手将松散的发髻重新挽过,狭窄的小亭内光影斑驳,半掩的纱帐围住凝滞而沉闷的空气。
陆醒起身,将纱帐全数撩起,清风穿梭而过,他这才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李陵探手去摸袖子里放着的那封信。
“二师妹给我来了信,信上有说到这些幽煌果可能是一名叫妬姬的魔界女子带来中州的。”她一面把信递给他,一面道。
陆醒接过信,展开看了起来。
片刻后他神色一凛:“这事居然和花家有关?妬姬因帮助过一名花姓男子偷盗魔宫的幽昙而获罪……这么说,这名花姓男子应该就是花恒。”
李陵“嗯”了一声,又问他:“花恒,就是上任的凤阳城主,现任城主花渔的父亲?我听说幽昙花就是他从魔界带回来的。”
“是。”陆醒沉思了一会儿,把看完的信折好递回给她,“如果给含珏幽煌果的人真是妬姬,而妬姬又和花恒是旧识,那我看花家多半是指望不上了,早知如此,昨日我们就不该去找花城主的。”
“你说,含珏府中的阴私之事有没有花家在暗中搞鬼呢?”李陵苦着脸道,“如果跟他们也有关系,我们这算不算是自投罗网?花家会不会来找我们麻烦?”
“那倒不至于,”陆醒失笑,“花城主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再说我们也只是如实说了含珏府邸中发生的事,言谈之间并没牵扯到花家,他们也并不知道我们开始怀疑他们,何况现在并不能肯定含珏府中的人就是妬姬。”
他起身,将外袍穿上,“但愿这事和花家无关,我这就吩咐下去,含珏府外和花府外,都得派人盯着,这几日,你和年姑娘也不要外出了。”
李陵应了,同他一道出了小亭,陆醒将她送至归云楼外,自去唤了两名弟子,趁着夜色潜进了花府。
他找到花渔父亲花恒的住所,悄无声息地伏在屋顶上。
花渔已经在里面和父亲争论了一个多时辰,陆醒越听越是心惊,等花渔神色郁郁地出了房,这才暗叹一声,从房顶下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花府。
他回到逐月堂时,归云楼外的湖边柳下正是一派热闹,李陵带来的人偶樱鸾坐在石凳上埋头沏茶,姿态优雅,手法娴熟,围观的数名丹青阁弟子看得兴味盎然,赞叹不已。
少顷茶沏好,醇厚茶香裹着晚风一阵阵飘散开,樱鸾稳稳提着茶瓮,往桌上一字排开的小盏中注入茶水,逐一奉给各位丹青阁弟子。
陆醒上前,笑着打趣道:“怎么,樱鸾沏的茶,你们也敢喝?”
“阁主!”几名弟子忙朝他行礼,一名男弟子将手中小盏递给陆醒,笑道:“真的不错,我这都是第二盏了,阁主您也尝尝。”
正与几名女弟子谈笑风生的李陵朝他看来,目含嗔怪之色,陆醒迎着她的目光,将盏中香茶一饮而尽,赞了一声,“果然好茶。”
李陵这才弯眸一笑,在樱鸾脑袋上爱怜地摸了摸,笑道:“好了好了,茶你们也喝了,时候也不早了,这就散了吧。”
众人陆续离开,李陵一面收拾着桌上的茶具,一面不满道:“陆阁主还真是记仇,我不过就犯了那一次错误,何苦总揪着不放?”
陆醒慢悠悠笑道,“我的确算不上宽宏大量之人,你对我做过的事,我大概很难忘得掉。”
李陵愕然,正要说话,抬眸撞见他笑睇着自己的目光,一下哑了口。
此际空中银月如璧,泠泠月光镶着男人如霜似玉的一张清隽脸庞,他唇角笑意轻浅悠怡,眸光中却漾着几丝别具意味的深蕴。
她愣了一愣,哈哈笑道:“原来你在说笑,吓我一跳——总被人惦着错事的滋味可不好过。”
陆醒垂眸,只笑而不语。
李陵抱起茶具,带着樱鸾往归云楼走,陆醒与她并肩而行。
“我刚从花府回来,”他低声道,“含珏大师住所里隐藏的人多半就是妬姬,但花家之前与她并无联系,老城主也不知道她来了中州——”
李陵松了一口气,“这么说真与花家无关,那好啊!”
陆醒苦笑,“我话还没说完,老城主听说含珏府中出现了幽煌果,一下便断定是妬姬,听他口气似乎很兴奋,而且对幽煌果很感兴趣——这就很棘手了。”
李陵停住脚,“花恒对幽煌果很感兴趣?那他想干什么?”
陆醒长眉轻蹙,轻轻摇了摇头,“老城主还没最后拿定主意,不过这事你就不要管了——”
李陵想了想,笑道:“好吧,我集中精力,尽量帮你拿到幽昙花,这总行了吧?”
陆醒颇为无奈地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其实我是想说,这次的偃师之会,你也别参加了。”
“为什么?”李陵睁大双眼, “我来都来了,刚拿到正式比赛的资格,你就这样让我回去?”
他默然,眸光复杂地瞧着她,像是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两人此时正站在一株花树下,晚风骤起,有洁白的梨花花瓣随风飘飞而来,轻轻飘落在她发际眉间,月色下姑娘眉心轻扣,明亮的双眸里含着一丝坚持和不以为然,苍白的颊肤薄得仿佛吹弹可破,肤底细小的血丝隐隐可见。
陆醒眼眸幽深如黑海,上前一步,轻轻捻起她发间一片花瓣。
他身上的气息顿时霸道地钻入鼻腔,李陵赶紧后退一步,胡乱摸了摸头上,“还有吗?”
陆醒呼吸略沉,收回手低声道:“没有了。”
她不太自在地张望了一下周围,“我说过,我有自保能力的。”
他欲言又止,斟酌一阵,才道:“现下看来我们尚能应付,可一旦事态无法掌控——”
“不会的,有陆阁主在,事情又怎会失控?”她不失时机地恭维他,坚持道:“总之,不赛到最后,我不会退出。”
陆醒无奈点头,“那好吧,一切见机行事。”
一连几日,凤阳城倒是相安无事,既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涪清河中也再无沉尸出现,含珏府中一直静悄悄的毫无动静,而据潜伏在花府周围的丹青阁弟子报说,花府中也是一切正常,无论老城主花恒,还是现任城主花渔,都无任何异常之举。
陆醒并未掉以轻心,一面令阁中弟子暗中戒备,一面联络与丹青阁交好的个别门派,斟酌着将幽煌果一事透露了些许,以期联合更多的势力,应对可能发生的各种意外。
偃师之会的声势愈加盛隆,城中日日喧嚣鼎沸,人人所谈无不是即将正式开始第一轮比试的偃师大会。
李陵安心呆在逐月堂内,把所有的工具都拿出来清洗拭擦,制造人偶的鲛皮、丝线、磁石、兽骨,各种小部件的材料,也都细细整理过一回。花泽夫妻请求她给小女儿制作的小人偶,也在她手中慢慢成形。
这日的偃师大会展开了首轮比赛。
报名参加这次偃师之会的人数原本不下数千人,资格比赛后选拔出一百名优秀偃师,和着前几次偃师大会中取得过名次的偃师,最终进入到正式比赛的,一共是三百余人。
这三百人分为三组,每一组的头十名,都可进入到第二轮的比赛中。
第一轮比赛的题目,是要求偃师们做一只凶悍好斗的动物,种类不限,全部做好后直接放到广场中央相互厮斗,每一组厮斗中坚持时间最久的十只便为胜者。
李陵很快就做好了她的作品,用时不到一个时辰。其他偃师们还在埋头苦干的时候,她已经笑嘻嘻地在场馆内走来走去,东看看西瞧瞧,最后为了不影响别人,她干脆坐到了广场的台阶上,无聊地喝酒等待。
直到傍晚时分,偃师们的作品才全部制造完毕,处理完手头事务的陆醒赶往凤阳会馆时,正碰上李陵所在的第二组展开厮杀。
他上云台坐定后,便听花渔一声令下,猛虎、凶犬、老鹰、狮子、獾、豹、游隼等各种猛禽猛兽,瞬间扑到广场中央凶狠地厮杀在了一起。
围观群众看得目不暇接,惊呼声不断。
李陵从指尖放飞了一只小小的黄蜂,这只黄蜂扑扇着翅膀,在各种禽兽之间飞来飞去,东蛰一下,西蛰一下,当然,它绝对无法对其他的动物造成什么威胁,但其他的动物也无法灭掉这只黄蜂,最后,它挂在一只猛虎身上,成为场中坚持到最后的两种动物之一。
场中裁判宣布结果后,云台上端坐的紫峰大师嘴角抖了抖,不以为然道:“投机取巧。”
方慧大师忍俊不禁:“这个巧我倒是觉得甚好。”
沉香大师亦笑道:“比赛规则并未说明不能做昆虫,说起来,昆虫也的确算是一种动物,黄蜂也算好斗,比赛过程中亦攻击了其他动物,李偃师不算违规。”
紫峰大师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花渔转向西席的几位贵宾,大家见方慧大师和沉香大师都表了态,纷纷表示并无异议。
李陵笑着上前,对众位评判各行了一礼,抬头之时,她朝末座的陆醒觑了一眼。
他也正看着她,眼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李陵作为这一组比赛的第二名,稳稳当当地进入到第二轮的比赛当中。
很轻松便拿下了首轮比赛,又看了几场精彩的搏斗,李陵兴致极好,有心想去问问幽煌果一事进展如何,陆醒却在比赛完后不见影踪,这会儿天际新月初升,对面的步雨楼却还是一片漆黑。
李陵坐在灯烛下缝制着小人偶的皮肤,不时起身到窗前晃一晃,亥时后,年行舟推门进来,道:“陆阁主回来了。”
李陵停下手中针线,笑道:“他回来关我什么事?”
年行舟奇道:“你这么晚还撑着不睡,不是在等他吗?”
她说完转身出去了,李陵起身往窗外一看,步雨楼果然已经亮起了灯,她理了理发髻,犹豫片刻,换了身衣裙出了门。
步雨楼大门只虚虚掩着,李陵敲了敲门,听见里面应了一声,便推开门走进去。
第八章
房间里空空荡荡,四面墙角灯座上燃着烛火,光洁如玉的檀木地板上光影浅浅,一室幽静。
迎面是一座八扇屏风,虚虚隔着里间,屏风上水墨清淡,只寥寥几笔,便似望见墟里孤烟,溪畔蓠舍,再一看,光景变幻,又似重山浮岚,远松遥竹。
她转过目光,看向窗前。
六扇排窗前是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桌前一张雕花木椅,西壁上靠墙立着一面高大的书柜。
她走到案前,窗外夜空如镜,无尘辽宇中明月高悬,柔亮清辉正洒在窗棱桌前,一帖一画,一笔一砚,都像是镀了一层银光。
窗前盛开着一树梨花,微风徐过,花雨纷纷,片片柔美花瓣凌空飞舞,飘进窗来,盈盈落在书案上。
“在看什么?”轻柔低沉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李陵转过身来。
陆醒步出屏风。他穿了一身宽大轻薄的月白长袍,衣带松松系着,越发显得长身玉立,身姿挺秀,湿润的长发只束了一半在脑后,应该是刚刚沐浴过。
他并未穿鞋,光脚踩在地板上,空旷的房间里,他的身影投在地板上,白衣胜雪,清姿朗秀,明净如夜空皎月,又高洁如峰上寒冰。
李陵的视线落到他微敞的衣领内,在那片还泛着水光的红润肌肤上停留片刻,移开了。
感觉到她的目光,陆醒忙合上衣领,将衣带系紧。
李陵讪讪地转过身去,觉得自己有点想个色中饿鬼,正用眼光对刚出浴的美人儿实施非礼。
“你这里挺美啊,上次我在后园的时候,怎么没看到这树梨花?”她掩饰地清了清嗓子,随口问了一句。
陆醒没回答她,走上前来在她身侧弯下腰来,拿起案上一支画笔。
“你喜欢什么花?”他低声问。
她明白过来,不由笑道:“原来这花是你画出的幻树。”
他亦笑了笑,目光落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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