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红佩从抽屉里的纸钱夹里翻出一张两分钱邮票,递给苏蕊说:“给你,现在哪有不吃苦的。”
苏蕊接过邮票认真说:“咱们坚定党的领导,即便是吃苦也是暂时的,以后一定会过上好日子。”
苏红佩揉揉苏蕊的头发,含笑说:“这半年的报纸没白看。”
白得一张邮票,可惜没有信封,还得花一分钱购买。
苏蕊吭哧瘪肚在桌子前面编瞎话,免得明天早上没信寄出去,苏嫦娥真把傻子喊回来。
她干得出这等事。
按照大姐说的,要先展现出文化水平,免得人家嫌弃咱们文化层次低。
苏蕊思来想去,第一封信无法敷衍,于是落笔写到:
‘敬爱的革命军人同志:
您好。
万山离夏,金穗迎秋。
在这样的美好时节,很高兴认识您。
我叫苏蕊,今年十八岁,初中毕业。
我是一名成长在黄土大地上的农民女性。家住在红河省武庙市继光县粟花乡小坝村。
关于我的情况,我二姐(苏嫦娥)应当与您介绍过。我提起笔来,一时半晌不知所言从何而起,只当缘分真奇妙,让你我在千里之外有了相互认识与诉说的机会。
...
苏蕊写到后面,想了又想,试探着加上一句:‘如果您愿意,可以简述您的个人情况么?相亲对象的情况,合该亲自说明才好呀。’
简简单单一封信写完,苏蕊躺在炕上连欣赏碎布头的心思都没了,一肚子的怨念。
苏嫦娥到底会介绍什么样的人呢?要说是军官?她才不信。
要是真的,按照苏嫦娥的性子,两个都得抓。不可能分给她一个。
“你叹什么气呢?”苏红佩拍拍稻壳枕头,面对着苏蕊躺下来,姐妹俩说着悄悄话:“你咋不高兴了?”
苏蕊望着头顶晴朗的星空,喃喃地说:“为什么女人一定要结婚呢?”
苏红佩温和地说:“成家立业,那得先成家才成材啊。”
“不结婚就是废料啊?”
苏红佩笑着说:“那你跟大姐说说,你喜欢什么样式的?”
苏蕊说:“想找上门女婿。”
别人看起来稀奇的事,在小坝村是正常的。
苏红佩笑道:“你最近着魔了。”
找上门女婿多爽快啊,自己当户主,不用到别人家里端茶倒水伺候公婆。
苏蕊枕在手臂上,闷闷地说:“长相必须英俊,我是村花,他起码是个村草。...我听陈家婶子说过,找上门女婿这点很重要。她找的对象虽然是个瘸子,但胜在脸蛋清隽,说话温柔。每次生气了,看他的脸能忍住不吵架。”
苏红佩感叹道:“看来样貌对婚姻挺重要的,我记得陈家婶子平时就很疼丈夫。”
苏蕊故作老成地说:“其次嘛,得有点本事,还得守夫道。别跟老张家的上门女婿那样,在外面又找个女的,被人闹上门。我可丢不起人。”
“守夫道可以理解,谁都不会喜欢勾三搭四的。”苏红佩摇头说:“可有本事的谁又会当上门女婿呢?”
苏蕊说:“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嘛。谁知道来了一帮牛鬼蛇神。”她想了想又说:“还得吃苦耐劳、周全孝顺。”
这话是别人家娶媳妇说的。“孝顺”二字独指孝顺公婆,至于女方家的父母,男方家是希望割裂的。
弄得苏蕊觉得,男人都是女人生出来的,女人反而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不过小坝村的妇女跟石头缝里蹦出来差不多,都跟孙大圣一样,有着数不尽的力量和勇气。她们都是苏蕊的偶像。
苏红佩伸手拍了拍苏蕊的薄被:“睡吧,梦里啥都有。”
“你也帮我物色着啊。记住了要英俊能耐守夫道,勤劳孝顺没娘家的。”
“好好好,谁再跟我打听你的事,我就这样说。”
苏蕊满意了,翻个身片刻功夫睡了过去,苏红佩帮她掖了掖薄被。
*
清晨雄鸡啼叫,露水从草叶上滚落,浸入土壤里散发出清新的乡野味道。
每天都是全家第一个起床的苏蕊同志,神采奕奕地在院子里挥着木棍子,练习民兵棍子操。
家里两只老母鸡,每天轮流下蛋。喂完鸡食,苏蕊总会把捡到的一颗鸡蛋上交给苏玉琴。
这一点难得让苏玉琴满意。
早上特意蒸了鸡蛋糕,“大方”地分给苏蕊一小勺。
苏嫦娥与昨天说的一样,检查过苏蕊的信,表示满意。
“我忘记买信封了。”苏嫦娥掏出昨夜自己写的信,苦恼地说:“待会我要去奶奶家,来不及寄信。”
苏蕊说:“那我去寄不就得了。”
苏嫦娥信不过苏蕊,把信捏在手里。昨天夜里,她还用橘子皮熏了熏信纸呢。要是苏蕊拿着,担心苏蕊往她的信上吐口水。
苏玉琴看向不远处擦灶台的苏红佩,喊了声:“待会你去供销社买俩信封,给俩妹妹的信寄过去。”
这话没有商量的余地。
苏嫦娥倒是信得过苏红佩,因为苏红佩是少见的轴,哪怕信给苏红佩,她也不怕苏红佩背着她看里面的内容。
“大姐,给你。”苏嫦娥掏出通讯地址,走到苏红佩面前说:“第一个通讯地址是我的。”
苏蕊还想趁早问问赵阿姐劳动竞赛的事,也说:“好大姐,谢谢你帮我也寄了吧。”
苏红佩没辙:“好了好了,都给我装兜里,我手脏就不拿了。”
“欸,你怎么不寄相片?”苏嫦娥知道苏蕊的脸蛋好看,要是加上照片寄过去,更能让劳改犯看中。
苏蕊故意没放说:“没必要,等到聊熟了再寄。”
苏嫦娥不依不饶地说:“那怎么行?你也就是一张脸拿得出手。”
说着她跑到屋里拉开苏力的抽屉,里面有个信封放着苏蕊的照片。这是苏力打算给苏蕊找人家,特意给苏蕊照的。
照片上的苏蕊捧着一挂塑料香蕉,戴着照相馆提供的军帽,杏眼星光灿烂,唇红齿白。花儿般的芳华,肤白貌美,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谁看谁喜欢。
苏嫦娥见了,偷偷用指头弹了弹照片上的脸蛋,随后塞给苏红佩。
苏蕊伸长脖子问苏嫦娥:“那你的照片呢?”
苏嫦娥走过来说:“我给大姐了,不信你问她。”
苏红佩说:“对,在我兜里呢。”
苏蕊这才不说话。
外面喇叭里再次响起优扬的音乐声,这是上工的通知。
苏蕊赶紧回去拿套袖,然后走到堂屋门口跟大姐说:“信封钱我回头给你!”
她套上花里胡哨的套袖,都是一针一线用碎布头缝的。颜色鲜艳,每片碎布上绣着黄色小草花,还能堂而皇之地戴着,不会挨说,特别新鲜美好。
大姐今天轮休,给妹妹们买两个信封的钱她还是有的:“不用啦,娘给的钱我还没花完呢。”
苏红佩还想收拾饭桌,苏玉琴拦住她说:“快趁早去,邮递员该走了。你记得第一排是你二妹的地址,第二排是苏蕊的地址。”
苏蕊敏感地说:“不都是副连长,怎么还分得这么清楚?”
苏嫦娥僵着脸说:“我喜欢第一这个顺序,反正都没见过,其实是谁都无所谓。”
苏红佩怕弄错二妹的幸运数字,特意把两封信分作两个口袋装上了。
供销社今天很热闹,义望村自留地种的花生今年大丰收,赶着毛驴车给供销社送了一车代销。
她们就在供销社外面晒着花生,偶尔t剥来一颗吃,里面脆甜脆甜的。
“苏大姐你来啦,花生一角钱两斤。义望村的老师傅说吃了生花生能养肺止咳呢。你称点?”
“好,待会儿来,先寄封信。”
苏红佩来到里面柜台,上面放着浆糊。她把买来的信封并排摆在桌面上依次填写地址。
外头跟她一起长大的艳儿走过来,塞到苏红佩嘴里一把花生粒:“快吃,不要钱的。”
苏红佩往外头看了眼,见其他人也在偷偷吃,于是松了口气。
“欸,你怎么把信封封上了?”苏红佩盯着外面的动静,转过头,见艳儿往信封上抹完浆糊一下急了:“你手怎么这么快?”
艳儿纳闷说:“信封不封?”
苏红佩就带了两分钱,再多没有了。她不知道分别装着的信件是谁的,急得说:“这下弄混了怎么办!”
艳儿不高兴地说:“你不是把信压在信封上了吗?不然我赔你两个信封好了,都怪我手快。”
苏红佩怕朋友生气,想起苏嫦娥的话,忙说:“也不碍事,谁得都一样。就这样寄吧。”
第04章
苏蕊不知道苏红佩干了件大事。
她先到民兵巡防的山上巡逻了一圈,随后在半山腰的巡防木屋里翻出私藏的鸡蛋,开火给自己煮了一颗。
前儿那颗她给大姐吃了,今儿就自己吃吧。
要说鸡蛋哪里来的?
两只老母鸡每天其实能下两颗蛋。只要她坚持第一个起床,拿到第一颗鸡蛋揣在兜里,就没人知道它们能下两颗蛋啦。
嘿嘿。
回到玉米地干活,发现玉米地里干活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她臭美怕晒黑,头上裹着粉色三角巾,露出漂亮的杏眼,头上还戴着草帽。
“你们说什么呢?”今儿起风了,苏蕊捂着草帽凑到一堆人里询问。
“早上赵阿姐跟郭庆旺差点吵起来,要求跟咱们涨工分。要是不涨工分,就提前开展劳动竞赛,让妇女同志们心服口服。”
苏蕊猛地拉下挡住口鼻的三角巾,追问:“那到底比不比?”
“比!你没看到已经在挑人了么?”
“陈香兰和丸子家的已经被喊走了,说是要比一条龙!”
“一条龙?这是比什么?”
别人不知道一条龙,苏蕊知道啊。
那是她说的从掰棒子开始以剥玉米粒结束。
“我也过去看看。”苏蕊扔下麻袋,往田埂上跑去。边跑边从兜里掏出一个内里带凹点的铁套子。
这是她去年帮了个铁匠,对方给她打的棒子套。把晒干的玉米塞进去,不需要像从前一样用手抠玉米粒,直接握住棒子套使劲扭几下,玉米粒就会全下来。
她能想出劳动竞赛的办法也是有这个秘密武器傍身的缘故。
她追上陈香兰,拉着她把棒子套递给她,在耳边偷偷交代了几句。
“下山了?快来就等你了。”赵阿姐直接跟苏蕊说:“你知道比赛的事吧?待会就在你的负责田里比赛,你负责掐表。”
苏蕊干脆地说:“行,我去拿铜锣。”
“等一下。”赵阿姐说:“你看看你还有什么要跟大家说的?”
苏蕊古灵精怪,这次特事特办,让代理小组长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发言。
苏蕊想了想说:“我相信三位大姐的力量不输给他们,大家务必要记住了,哪怕落后也不要放弃,不到最后关头都有胜利的机会!我会带着妇女同志们给你们加油助威!”
她还要把正常比赛记录下来,往《妇女日报》上投稿。把事态扩散出去,要是能有领导注意到了更好,郭老贼只手遮天的日子早晚会到头。
这就是她最后的杀手锏!
赵阿姐不知道苏蕊的花花肠子,认真点点头说:“你们放手去做,不要瞻前顾后。”
苏蕊自然不会瞻前顾后,又说了几句话,拿了铜锣后,往自己的负责田赶去。
苏蕊的负责田玉米涨势好,这还是得益于苏小农民日以继夜守护玉米地,抓害虫赶麻雀捉老鼠。就连玉米杆子的高度都比别人地里的高出一掌。
到了负责田,不大会儿功夫周围围着不少乡亲,里三圈外三圈密不透气。
十来分钟后,郭庆旺给庆男村的三个男同志开完会,雄赳赳气昂昂地过来。
这三位当中有两位是大队的“劳动标兵”,还有一个身高体壮,能装下两个陈香兰。
苏蕊提着铜锣,在地里敲了一圈,引得更多的人到来。
郭庆旺看到人来得差不多了,背着手站在地中间开始讲话。
苏蕊不知道有意无意,哐哐哐使劲敲着铜锣,郭庆旺扯着脖子喊得嗓子眼冒烟,最后摆摆手说:“好了好了,比赛分成三个部分,十五分钟一个项目,谁干得多谁就赢。”
苏蕊往艳儿身后捅咕一下,艳儿赶紧站出来说:“赢了有什么奖励?”
郭庆旺打着哈哈说:“你们妇女同志赢了再说。”
苏蕊又捅咕艳儿一下,艳儿说:“不行,不告诉奖励我们比赛没动力!”
苏蕊及时说:“对啊,哪有比赛不事先告诉奖励的呀。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啊,到底比什么不说也不说,这不就是纯纯浪费时间吗?”
“姓郭的喜欢卖关子,看来舍不得给奖励。”
小坝村的女人嘴皮子给力,七嘴八舌地嚷嚷着。赵阿姐有意让郭庆旺自己说出口,免得他到时候反悔,这时候她偏不站出来。
郭庆旺的确安了坏心眼,琢磨着先不说给她们涨工分,留一个回旋的余地。
哪知道她们当中有人捅咕出来。看样子又是苏蕊干的!
站在人群中间的丸子娘搓搓手说:“我听说啦,这次是要给咱们妇女同志涨工分!”
不知道具体消息的小坝村妇女们顿时炸锅!
“我可以作证!”苏蕊见郭庆旺始终不开口,于是举起小手挥了挥,把注意力拉在自己身上。
她清清嗓子眼说:“大队长说了,赢了以后咱们能有十个工分啦。相信我们赢了以后,郭大爷肯定不会反悔!对不对啊,郭大爷?”
郭庆旺气个半死,看到面前地里、田埂上,甚至还有树杈子上站着的妇女们,无奈地说:“是是是,我一个吐沫一个钉,不会反悔的。”
庆男村比赛的一个年轻男同志喊道:“说这些废话干什么?先赢了再说,赶紧比赛,耽误了干活你们女人家负责不起!”
陈香兰往地上啐了一口:“我们女人家干活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嘬奶呢!吃水不忘挖井人,你长大了就忘记嘬过女人的奶啦?”
话粗理不粗,苏蕊捂着小嘴跟妇女们一起哄堂大笑。年轻男同志哪里见过这样场面,臊得满脸通红。
郭庆旺指着小坝村的寡妇们,最终说道:“你们嘴里不带点荤的,就不会说话了是不是?”
丸子娘跟所有小坝村的妇女一样,只服赵阿姐,不服郭庆旺。反手打开郭庆旺的胳膊,怒道:“你别指指点点,要比赶紧比。”
郭庆旺晦气地拍了拍袖口,跟庆男村的男同志们说道:“给这帮老娘们一点颜色看看。让她们输的痛快,也好对大队部的管教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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