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公公,郡主要找人奴才敢不殷勤着!只那孩子有古怪病,奴才是怕给主子招晦气!”
“什么病?”月下问。
“回郡主的话,那孩子只要一着急,半边身子就可能动弹不了,就是走着走着路呢说摔倒就摔倒,旁人就叫他小瘫子。您说说这样一个人谁愿意用?也就是奴才心软,实在不忍,人都在宫里了,也这样了,总不能再给送出去?奴才就留在惜薪司养着了。”
月下本来生了希望的心又落了下去。小丁子在她身边当差也有三年时间了,小丁子可没有这样的毛病。
“郡主?”小安子问。
可再也没有旁人了,月下还是道:
“带过来看看吧。”
*
过去带人的两个太监寻到小瘫子的时候,他正顶着碗跪在碎瓷片上。
夕阳下,瘦黄的脸上有凝结的灰渍,嘴唇干得起了白皮,一双眼睛安静得好像不会动一样。
见有人来了,他也并没有任何反应,依然两手扶着碗跪着。
两人一靠近就忍不住捏了鼻子扭了脸,这味儿!
不用想也知道,这准是王公公不知又让他干了什么折腾他呢。
其中一个太监一松开手,立即抬起胳膊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这.....这真能带过去?”
郡主娇贵,宫里谁不知道。这要是带过去,再给郡主熏吐了.....有个好歹,一屋子人也不够罚的。
另一个也拿袖子挡着鼻子,没办法道:“赶紧拉过去洗吧洗吧!”
“让郡主等着?”脏成这样咋洗啊。
“你还想烧水慢慢洗啊?让人提水过来!”说着他冲小瘸子道:“你先起来,一会儿跟着咱们往前头走一趟!”
又喊了后头两个小太监去提水。
转头见小瘸子还跪着,这个太监急了:“让你起来?你是聋了,还是跪着有瘾?”
不是小瘸子不想起来,而是他起不来。
说话的太监让另一个把人扶起来,自己反而往阴凉里避得更远了。
另一位无法,只能忍着恶心扶,只等人一起来,他当即甩手跳开了。
可熏死他了。
小瘸子似乎还没弄懂到底发生什么,他只知道他可以不用跪了,至少眼下不用了。他扶着墙,两条腿打颤,膝盖疼得站不住。
他也知道自己难闻,扶着墙往一边挪了。
这时候水已经提了过来。
阴凉里那位太监一指,这边两个小太监合抬起一桶水,兜头浇了下去。
水一激,膝盖更疼,被叫小瘸子的人站不住靠墙一歪。
小太监正好把另一桶水也浇了下去。
这下子真正变成落汤鸡一样。
两个太监过来,好歹能靠近了。又让小太监去寻东西给他擦,转头问道:“你新衣服在哪儿,让他们赶紧给你拿过来换上。”
被叫小瘫子的抹了脸:“......没有新衣裳。”
领头的太监啧了一声,冲小太监道:“不拘谁的,赶紧去拿一件过来!让郡主等,一个个都不要命了是不是?”
这时候被叫小瘫子的抬了头,愣愣问:“是、是郡主要见我?”
大周朝不带封号提到郡主,只有一人,就是明珠郡主。
明珠郡主盛宠,宫中即便是他这样从来没机会走出这片院子的,也并不陌生。
其他太监宫人说话间最常羡慕的甚至不是那些大公公,而是跟着郡主的洛公公。很多人说洛公公在遇到郡主之前,也不过是个由人欺负的小太监,谁能想就是当年郡主一指,从此这个受人欺负的小太监就一步登天了。
见眼前这个狼狈的小太监这么问,对面两个太监都忍不住笑了。
“怎么,你不会这就开始做梦了吧哈哈哈哈”。
笑得他们差点岔气。
谁知旁边这个小太监不仅没有羞恼,反而好像听不见一样,此时挣扎着过去把木桶倾斜,就着桶底残余的水搓洗自己的脸和手呢。
见状,两个太监才停下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桶边的人依然没听见一样,用力的好像能把手上皮都搓下来。
其中一个见他到底年纪不大,又是这个样子,多少生了一点恻隐之心,对他道:“不是咱家打击你,郡主并不缺人,就是缺人也不会要——你这样的。”
木桶边的人一僵,蘸着水又开始搓耳朵后边。
“郡主是找她见过的人,你见过郡主吗?”
闻言,水桶边的人一僵。
“让你过去,不过是因为你跟郡主要找的人挨着同一个地儿.....你搓也白搓,也就在门口一站,给人看一眼就回来了。”
桶边的小太监扶着木桶的手紧紧攥着,另一只手还是去够桶底的水。
“得,这就是个傻的!”
夕阳西沉,这边院子偏僻又深,已看不见太阳了。
第54章
夕阳西沉,把司礼监旁边院子中的树拉出好长一个影子。
西厢房这边,前头隔扇卸了下来,郡主端坐上方。一旁桌子上碎银子只剩下两块,可郡主还没有找到她要的人。
廊下站了不少人。此时望一眼上首银子,有胆子大的看一眼洛公公旁的荷包.....急得抓耳挠腮,可连冷宫来自淮阳的死人都报上去了,似乎除了那个还没过来的小瘫子,再也想不到旁的了。
院中槐树哗啦啦响着,月下静静等着。
“郡主,人带来了。”一旁小洛子提醒。
月下抬头。
只见两个太监带着一个孩子过来了,就在廊下站着。中间那孩子按照规矩低着头等着,身上衣服长出一截,袖子整整齐齐挽起两折,才勉强露出瘦骨嶙峋的手。
王公公在一旁笑道:“郡主看过就让他回去吧,免得他犯病吓着郡主。”
月下注意到他露出的手抖得厉害。
“抬起头。”她轻声道。
小洛子立即冲门口道:“郡主让你抬头!”
小太监抬了头,依然垂着眼。眼睫控制不住地颤!
一张黄瘦平常的脸。
其他人却见桌旁的郡主站起了身,顿时廊下一片抽气声。
月下慢慢来到了门边,停在这个被人喊作小瘫子的小太监面前。
廊下、院中的人都惊呆了,齐齐倒吸了口气,个个瞪圆了眼看向这个不起眼的小太监!
他们听到郡主软而清晰地声音:“抬起眼。”
月下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
叫小瘫子的小太监手已经抖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艰难地抬起了眼睛,看到了这位对他来说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郡主。
比他无数次听到的还要美,还要美好。
让人不敢直视,他几乎是立即垂下了目光,只觉他这样一个人多看一眼都是冒犯。他不曾见过郡主,不曾!绝望瞬间在他单薄的胸腔里呼啸。
就在这一眼之前,他还存有妄想,也许郡主曾经微服,也许是他不经意撞见过的哪位小太监或者小宫女。也许,无数妄想,一下子熄灭了。
月下看着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人,嘴唇动了动,却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一旁王公公急道:“郡主,他有病!不能跑不能跳,根本不能使唤!”
叫小瘫子的身子一颤,于绝望中再生妄念。他不顾一切再次抬了眼,哆嗦着声音反驳道:“奴才能!郡主,奴才能跑,能!”
这一声好似用他整个生命说出来。也确实是用他整个生命来说的,逆着王公公说了话,如果郡主不要他,他就只剩下死了。
月下见到的这双眼睛,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静静地看着周遭的一切,静静地听吩咐,静静地把事情做好。除了最后一次,他没听她的话。
可此时这双眼睛却如同死灰在燃烧。
没等月下说话,眼前人已立即转身,跑向了院子,围着院子跑:“郡主您看,奴才能跑!奴才能!”
一闪即逝的机会,唯一走出黑暗的可能!
唯一的!
他拼命跑,他要让郡主看到他能跑,能跑得很快,很快!
突然,正在奔跑的人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摔了出去。好一会儿,他都动弹不了,绝望的眼泪流了一脸。
明明都有一年时间没有犯病了,为什么,为什么......
他听到王公公的声音:“郡主您看,这?别说给郡主当差,平时就是出院子都不成!”
他没有听到郡主的声音。
他只想爬起来,可是越紧张越不能动。他知道,不紧张,缓缓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可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
他紧张到甚至没有听到周围人不可置信的到抽气声。
紧张到甚至没有注意到来到他身前的郡主。他全部的力量都在告诉自己、命令自己、呵斥自己:不紧张,不许紧张!
夕阳下,树影中,有人温柔俯身,看着他。
“怎么哭了?摔疼了?”
他睁开眼,仿佛已不在这人间一样。
人间绝不会有这样好的时候。
他看到郡主就在他面前。没有嫌弃,没有训斥,而是问他——疼不疼。
世界一瞬间陌生地让他不敢呼吸,他的心在腔子里几乎不敢跳动。
“你能起来的,我知道。”
月下看着眼前人轻声道。
地上的人慢慢爬了起来,死死垂着头,哆嗦着嘴唇道:“郡主,奴才真的能跑!奴才只是害怕,平时不会这样的!奴才什么都能干,不怕苦不怕累,什么都能干!”
他从进宫以后,分明就没有哭过,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就是控制不住颤抖和哽咽。他明明可以表现得更好一些,明明可以的!
“奴才真的什么都能干.....”近乎绝望的低喃。
一片安静中,所有人都听见了郡主的声音:
“我知道。”
“小丁字,以后你就叫——小丁子。”
槐树叶子再次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穿着不合身衣裳带着数不清的旧伤瘦骨嶙峋的小丁子,不敢置信地怔怔抬起了头。
于此同时,王公公膝盖一软,瘫在了地上。
槐树簌簌,夕阳温柔。
*
仁寿宫中,因皇后气闷,祁白芷就留了下来。
祁皇后抚着胸口嚷嚷这天能闷死个人,“眼看太阳都要落山了,还闷热成这样!”
身后的宫人见皇后说闷,扇扇子的动作立即就大了些。
祁皇后顿时竖眉:“会不会扇啊!这么大力气,扇什么扇子!来人,给他找个地方出力去!”
顿时就是扣头求饶的声音。
待到人拖下去,殿里一清净,祁皇后终于觉得堵着的心口舒坦了些。祁白芷接过了扇子,轻轻给皇后扇着,恰到好处的力道,带来恰到好处的凉风。
祁白芷一面轻轻扇着,一面轻声细语陪皇后说着话。
姑侄两人正说话间,就有人来回宫中这件奇闻。
“一个有病的小太监?”祁皇后凝眉,“这一出又一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祁皇后才舒坦了没一会儿的胸口又发闷了,这次不止闷,她还胸疼。
这才多久,慕月下折腾出多少事!关键几乎每一件都精准打击到她娘家,给她娘家那边不知添了多少麻烦!她甚至听说,本来自己大侄子在户部局面都已经打开了,结果被郡主横插一杠,一下子比过去还不如。
“顺着这个小太监给本宫查!给本宫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查,我就不信果然没有一点关系!”
如此蹊跷,还不知又有什么阴谋诡计。祁皇后决定这次非顺着这个蹊跷的小太监把明珠郡主的鬼心思摸出来不可!
结果这一波回话的人才下去,另一波又来了。
“又怎么了!”祁皇后揉着胸口。
一旁郑嬷嬷给捏着肩膀,祁白芷给皇后捧上了参茶。
听完回话,祁皇后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庆王妃?庆王妃跟明珠郡主能有什么话可说?”
在祁皇后看来,这两个人根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那么讨人厌!
回话人趴在永寿宫擦得能透出人影的阴凉地面上,回话道:“奴才们不知,奴才们就是亲眼看着郡主拦下了庆王妃.....”
“庆王妃能被郡主拦住?”
祁皇后的声音里都是不信。
“.....不知道郡主说了什么,两人就在上了金池亭坐下了.....”
“庆王妃有耐心跟郡主坐着?”
祁皇后更不可思议了。
这个皇宫里要说谁还能让庆王妃赏脸坐一阵子,也就仁寿宫里那个老太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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