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之间,清风袭袭。郡主马车内外这么些人,却都噤声,无一人敢动,全都垂下了头,屏息垂手。
山谷里响起了“哒哒”的马蹄声,萧淮控着□□黑马来到了月下马车旁,他轻轻一抬手,马车外所有人就都远远退开。瞬间就剩下了一辆光溜溜的马车,没反应过来的月下,跪在车门旁垂着头没动的翠珏,以及垂着眼睛依然守在月下身边的小安子。
萧淮用马鞭挑开了车窗,正对上月下转过来的眼睛。
他看得分外仔细,视线逡巡过她的眉眼、小巧的鼻、唇、下颌,线条迷人的脖颈,最后落在她放在身侧不自觉死死攥着的手上。
萧淮脸上肌肉控制不住一抽,一双含情桃花眼凝着月下,压着声音里的怒气道:“怕我?”
“哼!”月下用鼻子回答。
萧淮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喟叹道:“朏朏,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躲着我的?”
“我为什么要躲你,我又不欠你的。”
萧淮看着她,咬着牙道:“没躲?那怎么如今我想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
月下看着萧淮,一笑,“殿下,太子哥哥,我嫁人了!麻烦您心里有点数好吗?”
萧淮凝视月下,闻言咬着后槽牙笑,“所以,什么时候和离呢?”
“不关你的事!”
萧淮周身散发着冷气,语气却是好言好语的和气,耐心十足的样子:“朏朏,这关系很多人的事儿。例如,宋大人——”
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萧淮视线死死锁定月下的反应。
月下骤然紧绷的身体,被萧淮瞬间捕捉到,他攥着马鞭的手一下子迸出了青筋,桃花眼中瞳孔一缩,下颌绷得死紧,再也维持不住似笑非笑的表情。
萧淮的语气透出了森冷,凝着月下继续道:“孤,这些日子看他,真的是越来越不顺眼。”
月下起身攀住车窗,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萧淮:“太子哥哥,你也知道宋大人为我大周立下汗马功劳,平民乱,稳东南,充盈国库,更换北地军备,对抗俺达贡!你为我大周储君,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萧淮仔细观察月下如此认真的神情,略略觉得能喘过气来了,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他问:“这些都是太后娘娘告诉你的?”
月下明艳的小脸一绷:“我就是再不学无术,也知道宋大人乃我大周肱骨!”
萧淮更放松了一些,驱马靠了过来:“你就是为这个,对他好?”
月下哼了一声,嘲讽道:“殿下,您该带着祁国公府那帮子扒在我大周身上吸血的烂东西都对宋大人好一些!没有宋大人做这些,国公府那帮只知道贪贿争权的就没戏唱了!”
怒气烧亮了月下的眼睛。
萧淮反而高兴了一些。他拿马鞭敲了敲车窗,又看了月下两眼,道:“我想你也不喜欢他那样的!”
说着就笑了,望着月下道:“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说着他再次靠近车窗,低声道:“义正辞严,特别像我大周的——太子妃。”
闻言,月下连冷笑都挤不出来了,一双手冷得要命。
“至于母后那边——”
月下打断萧淮的话:“殿下,明天是我娘的忌日。今儿我能不关心您的母后吗?”
萧淮马上敛了笑,低声道:“别气了。姑母那里,两个月前我就安排人点灯诵经,七七四十九日的无量功德经,从东都请的珈蓝寺大德,悄悄地。”
萧淮口中的姑母就是月下的娘亲,华阳公主。
月下转开了视线,咬住唇,没有说话。
萧淮柔声道:“孤不过就是.....”萧淮又瞥了月下一眼:“这些以后再说,孤这就让路!”
离开前,萧淮好似想起什么来,再次道:“对了,宋大人就该好好做他的肱股之臣。如果,有那一天,他除了臣,还妄想别的,孤,不会让他活着。”
说完他最后看了月下一眼,一勒缰绳调转马头道:“收队,回府!”
声音清朗,显然心情不错。
郡主府的马车重新沿着砂石路继续向前。风大了一些,吹得山林发出萧萧簌簌的响声。马车外护卫队长看了一眼阴沉下来的天空,冲着两边喊了一声。立即,马车速度就更快了。
马车里倒是很安静。
终于,翠珏怯生生问道:“郡主,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月下冷笑,“什么意思?就是龌龊!”
只是,她的手却不自觉攥得死紧,死紧。
翠珏不敢说话了。
小安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守在门边打磨他的铜钱。
*
到了大慈恩寺,翠珏带着人从马车上搬下来郡主的东西,重新铺设郡主今晚要居住的厢房。小安子始终寸步不离跟着月下,此时正倚靠着寺院大殿门框,看着天上云涌。
月下正在殿内为亡母诵经。
等月下一出来,小安子立即收起了铜钱,跟上。见郡主不耐烦地甩掉护卫队,独自从寺院一个角门出去,他也并不多话,只是安静跟着。
一入后山,愈发安静。先前的风突然停了,松林静谧,偶尔能听到不知哪里的鸟鸣。
月下沉默得走在山间,走得很快,走了许久。直到一处山头,才停了下来,只见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苍翠松林,无论是来时的路还是大慈恩寺都隐没其中,只有松涛阵阵。再就是头上一望无际的天空,她这才狠狠呼出胸中一口郁气。
重峦叠嶂,树木茂盛,绿色遮挡了一切,掩盖了一切。
月下眺望,似对小安子说,又似自言自语:“这样的地方,能藏下多少杀人越货的贼,谋财害命的匪.....怪不得就连北地的奸细,要么藏身繁华的街市,要么藏身这西郊广阔的山林。”
小安子:“郡主,奴才叫刘卫他们过来?”每逢月下出城,负责护卫的是皇宫卫队的一支,今日领队的卫队长叫刘卫。
月下哼了一声:“我这会儿宁可遇到贼,都不想看见他们!”
小安子动了动腰间的竹管,这是与卫队的联络信号。这支队伍是专管护卫帝后、公主和郡主等往西山京郊来的,对这片地形无比熟悉,一旦看到信号,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信号发出处。
月下望着眼前这片看不到头的山林,思绪又到了前世徐律之死上,“死于京郊”,这个京郊总不会是西山吧?
天边突然滚过一声低低的闷雷,不大,却暗示着将来的风雨。
小安子虽带了油伞出来,但见山雨欲来的样子,也不能让郡主再在山间闲逛了。“郡主,咱们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刘卫他们就该铺开来寻了。”
月下好似没听见一样,微微凝着眉,有什么随着这个很远很远的雷声涌动。
前世,暗沉的天,天边遥远的闷雷。是谁说了一句,“白石林”.....
月下苍白着脸色,一动不动,循着她脆弱的记忆。是璎珞的声音,刻意压低,在吓唬旁边那几个围着她的小宫人,“.....就是这样的天哦,最容易有妖魔鬼怪出来.....去年秋天徐大人死宋大人死里逃生.....好大的雷,好大的雨.....在丛林掩映的白石林.....”
“白石林.....白石林!”
天上乌云开始集聚,山顶的月下一动不动,蠕动的嘴唇吐出这几个字,骤然一惊!
小安子瞧着天,把后背的油伞取了下来,听到郡主的话忙回道:“白石林离这儿不远,不过今日大雨马上来了,瞧着还有雷,明儿奴才陪郡主去看吧。”
说着他往身后大慈恩寺瞧了瞧,“刘卫他们再是不敢违郡主的令,这时候肯定也循着咱们过来了!”
刘卫这个人精,肯定看出来了郡主对他们见了殿下就不听郡主令的不满,但他更担不起郡主在山间有损的风险。
一转头,小安子却发现郡主一双漆黑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你说,白石林就在这附近?”
小安子点了点头。
“今日休沐,宋大人出门了?”
小安子点了点头。
“去哪儿了?”
小安子摇了摇头。
天一下子暗了下来,月下苍白着脸望着天际酝酿的大雨,一颗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她一把抓住小安子,盯着他:“带路,去白石林!”
小安子嘴唇动了动,见郡主神色,一言未发,沿着山路往前带路。
“快,快!”
月下几乎立即跑在了小安子的前面,催促道。
小安子感染了郡主的不安,脚步更快了起来。
山风起来,吹动松林发出阵阵呼啸。
两人沿着山顶小路越跑越快。小安子明明听到了郡主呼呼的喘息声,可郡主的步子却没有一点要慢下来的意思,反而越发急了。
他只得加快步子,手已经按到了腰间竹筒上。他知道此时刘卫已经带人搜索而来,只需要一个信号,他们就会立即赶到。
前面只见一块巨大的白石立在山头,小安子停了下来,“郡主,这一片就是白石林了”。
月下扶着白石,呼呼喘气,目光往下一寻,喘息声一滞。
小安子也已看到了山道间的人,是宋大人和徐大人!
他大拇指已压住了竹筒,不知为何会在这时看到这两位大人,更不知道郡主为何会知道他们在这里。
月下直起腰,挥动右手正要呼喊。
变故瞬间发生。
第65章
白石林上,月下居高临下,望着山下道间的宋晋和徐律。
此时不知宋晋说了什么,徐律欠身一礼,宋晋正伸手去扶他。
月下已挥动双手,喊出声,却突然发现不对!
*
就在月下同小安子到达前,宋晋和徐律两人正步上这段山道。
近日,京郊地区有匪的传言四起。只是京郊地广,东西南北。别说藏几个匪,就是藏上几十个,只怕也难寻。
除了巡捕营派出人巡查,就连兵马司也增设了外城的巡检,主要还是集中在北山行宫。兵部也得有所表示,就派了徐律下来。上头暗示徐律得带上宋晋一起帮忙,毕竟这两位还是县学生的时候就助当地衙门获过不少盗匪案子。
徐律无法,只能前往户部喊上宋晋一起,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得给上头交差。
此时两人行走在山道之间,徐律遥望着远处的大慈恩寺轻声道:“风雨欲来,咱们也只能先往山寺里避上一避。”
说到这里他回头道:“这种事儿谁也不愿意挨上,把子礼拖进来实在抱歉。”
宋晋笑道:“你我何必分彼此。”
山风呼啸。
两人谈话间就说起当年在两湖地区种种,那是土地清丈开始的地方,这样一个挑战权贵的改革,一个不好就是粉身碎骨。
“当年怎么都没想到能走到今天。”徐律道。
宋晋嗯了一声。
徐律提到了最凶险的那次,几人正面对上了祁国公府。当时即使是宋晋,虽为探花郎,在祁国公府这样的庞然大物眼中,也不过是个小人物,说碾死就给碾死了。
“......如果不是九爷死了,如今如何真不好说。”说着,徐律看向了宋晋。
宋晋轻笑了一声。
“子礼,九爷的死,你可曾觉得蹊跷过?”
宋晋看向徐律:“蹊跷?我不曾觉得,倭寇作乱,混乱之中人同蝼蚁,谁都可能死,谁死也不蹊跷。”
徐律看着宋晋,点了点头,笑道:“倒是他这一死,咱们的危机解了,也是时也命也。”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步子,敛容正色道:“我永远不会忘记,当年你对我父的救助之恩,不是你抽丝剥茧查出真相,当时他们早已屈打成招,死在狱中。”
有时候面对指证,证明自己没有做一件事比证明自己做过什么还要艰难。当年被诬陷的徐父面临的就是这种境况。邻家女指证徐父奸污,作为乡间一直被尊重的有德之人,这一指证不仅对徐父是灭顶之灾,对整个徐家都是。
在徐律自己都近乎绝望的时候,经过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抽丝剥茧的宋晋找到他,说他能证明徐父的清白,他也确实做到了,还揪出了背后的诬陷之人。
旧事重提,两人之间弥漫着对旧日时光的追忆。
宋晋看他:“徐伯父在我幼时曾于我有一饭之恩,后来你又为我挚友,该当如此,何必多说。”
徐律笑了笑:“咱们之间的缘分属实难得,我父乐善好施,谁能想到他当年施过饭食的人中就有幼年的宋子礼。”
这也是宋晋第一次受邀去徐律家中做客才记起的事情。从那以后,冥冥中的缘分让两人愈发亲近,交流愈多,愈发互为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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