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应是。
这时房门响了,进来一个又高又壮的年轻人,小山一样,皮肤黝黑,一看就不是中原人的样子。这人怀里小心翼翼抱着一个白瓷罐,这时恭恭敬敬送上前。
宋简眉眼顿时一柔,指尖轻抚白瓷罐,柔声道:“在在,下午好呀。”
小伙子和老管家便都又无声退出。
轻轻关门时,还能听到屏风后的人语。
“路上颠簸吧?不过这次,咱们出了蜀地了。”
“京城没什么好看的,但你一辈子没出过蜀地,不看看外头也怪可惜的。”
“这次的事儿简单,不用你再等那么久了。”
第100章
第二日是大朝日。
高坐御座之上的正昌帝明显不高兴。
至于原因,下头噤若寒蝉的百官心里也清楚。明面上自然是南边蛮人又乱了,就连蜀地也不太平。再往深处追究,就是大礼议的结果了。
而这两件事都跟——
随着正昌帝质问群臣应对之法。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堂上的宋晋。
宋晋正要出列,一前一后却已有两人率先站了出来。前头的是文官之首、老态龙钟的赵廷玉,后头的是文官队伍后排的工部员外郎沈罡风。
正昌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个人。
赵廷玉顶下了责任,沈罡风坚持土地清丈利国利民,不能妥协。
正昌帝没说话。
祁国公慢慢出列了,一开口就道:“知道沈大人心有百姓,但土地清丈,不是推行的就心系百姓,不推行的就都是禄蠹国贼了。归根到底,还是要大局为重。陛下之前支持清丈,是心有百姓。如今局势有变,不能再支持了,就不是心有百姓了吗?当然不是!天下万民都在陛下心中,大周一十三省的太平都在陛下肩头担着。说到心忧百姓,谁能比陛下更甚!”
一席话让一向迎难而上的沈罡风都一噎。毕竟眼下陛下的意思很明白,南边没钱打仗,一切安稳为上,就差直说土地清丈必须停了。此时被祁国公这样一说,沈罡风确实很难再拿利国利民来要求推行清丈,还地于民。
朝堂上顿时一阵低声,多数人都附和祁国公的说法。毕竟,附和祁国公,就是附和陛下。
祁国公慢慢道:“再说,陛下心忧百姓,百姓也当为大周考虑。”说到这里祁国公的老眼看向了宋晋:“之前宋大人的一些做法,老夫就不太认同。我大周南北两边,都有蛮人蛮族虎视眈眈,正该大周百姓戮力齐心的时候,那些在这种时候因为寸地得失就作乱的民,就是乱民!乱民就该镇压,怎能反而通过分地与之来安抚呢?”
众人一凛,这是祁国公要在这时候对宋晋发难了。纵容乱民,这个罪名,可大可小。
陈季玉额头已沁出冷汗:一旦闹过事的失地百姓被定为乱民,那不管是两湖还是两江地区,他们的分地行为便都可以被定为助纣为孽了。
祁国公慢却掷地有声道,“攘外必先安内,老臣以为当务之急,不是清丈土地,而是平定乱民,安定地方,然后再议如何攘外。”
一句话便彻底否定了土地清丈。
沈罡风额头青筋已经绷起,就连一向稳健的赵廷玉这时也颤巍巍要再次站出来。
但这次,是宋晋先站了出来。
他面色如故,依然是先恭恭敬敬向上首陛下行礼,好似面对的不是要命的质问,而是户部的日常事务。
就在众人以为宋晋会谋求转圜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宋晋开口第一句话就如此凶险:
“敢问祁国公,民行乱,于谁责而可乎?”
他居然质问祁国公,民乱,谁之过!
众人一惊!宋晋没有选择与乱民撇清,反而为之说话。就连一旁不畏天地的沈罡风都是一惊:他不怕死,但他太怕自己这个学生有失!
陈季玉也是一惊,但很快就明白了宋晋的意图,一双眸子灼灼望着宋晋。
祁国公果然如同其他人预料的,立即抓住宋晋背后意思,大声质问道:“尔可是为作乱辩护?尔等何居心?”
上首正昌帝一动,面前十二硫珠轻晃。
下面众人立即屏息以待。
就见宋晋不退,反进道:“臣为陛下言!陛下乃天下万民的君父,陛下圣德,子民臣服,哪里有什么乱民呢!不是民要作乱,而是那等贪婪不足的,巧取豪夺陛下子民的土地,民失地则乱!罪不在民,而在逼乱陛下子民的贪婪之徒!”
说着宋晋向上首正昌帝一礼道:“陛下,正是有不法之徒在逼乱您的子民!土地清丈就是要对抗这些居心叵测的不法之徒,让陛下的子民皆有地可耕,在陛下庇护下安居乐业,如此怎会有乱民?内安,则外不惧,假以时日,外乱必平!我大周福祚绵延,千秋万代。”
金声玉振。
振奋人心。
满堂安静。
仓促之间,祁国公还不能当即否认宋晋的说法,一个不小心就是否定作为君父的陛下。他困住沈罡风的,如今同样困住了他。
祁国公到底老辣,立即跳出宋晋言语设置的困境,直接指出当前的现实问题:“眼下,蜀地再清丈下去,就真的要乱起来了。不过,宋大人自然有法子既能推行土地清丈,又能不费一兵一卒,稳住南境。”
就是宋晋再擅辩,终归要面对眼下困境。而这一困境,所有人都知道,除了停止清丈,利用蜀地世家大族,根本就是无解的。
堂上安静。
正昌帝开口了:
“宋爱卿,人人都道你乃我大周百年一遇的能臣,朕也一直这么认为。眼下困局,旁人无法,爱卿必有两全其美之法。如果连爱卿这种能辩赢大儒的人都没法子,朕就是再想支持赵阁老,这土地清丈也只能先停下了。”
闻言,赵廷玉与沈罡风都同时皱了眉,捏紧了手中笏板。
宋晋出列,声音清润:“臣,领旨。臣定会亲往宋氏家主处,与之相商,寻到两全其美之法,为陛下分忧。”
赵廷玉和沈罡风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旁的祁国公嘴角微不可查一抬。
居高临下的正昌帝,面前垂着十二硫珠轻轻一晃,无人能看清硫珠后帝王的神情。只能听到他不带情绪的声音:
“如此,甚好。朕等你的两全其美。”
这就是说,如不能两全——
众臣面色各异,看向俯首垂眸的宋晋。
满堂一静。
帝王起身,百官跪送,山呼万岁。
皇宫前,宋晋把赵阁老送上了马车。沈罡风凝着眉头看着阁老的马车离开,这才转向宋晋,“你——,莫要轻举妄动,让我先去会会那个宋简,再做打算。”
宋晋一礼:“天寒,老师当年在东南抗灾落下了病根,还是修养为重。这事儿还是交给我们年轻人去做吧。”
陈季玉忙上前点头。
沈罡风凝着眉头正要说话,却看到后面祁国公一行人出来了,他不想与他们纠缠,冷哼了一声:“今晚到我府里再议,宋简此人行事诡谲异常,非常人所能料,莫要轻举妄动!”说完转身上了自己那辆破马车离开了。
祁青宴一行人已经簇拥着祁国公过来了。
看到宋晋,祁国公慈祥地笑了笑,用一种长辈对小辈关怀口气道:“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只是,到底该顾全大局啊!”说着抬手拍了拍宋晋肩头,越发温声道:“子礼啊,这次,你的祸闯得大了。”
冷风起,让人身上一寒。
天冷,宋晋开口,带出一团白气:“下官谢国公爷提醒。”
宋晋静静立着。
除了恭敬温和,祁国公甚至从这个年轻人脸上看不出一丝其他的情绪变化。他旁边的陈季玉一张脸死死绷着,仔细看,还能看出拼命控制的肌肉抽动,这才是一个年轻人此时面对他,面对当前局面,控制不住的反应。
祁国公拥着身上黑色狐狸毛大裘,撩着半耷拉的眼皮,盯着宋晋,慢慢道:“一意孤行。要知道,一旦南边真的乱了,你,就是大周罪人,万劫不复。”
一声落,四面无声。
祁国公依然死死盯着宋晋。
宋晋恭敬温和朝着国公一礼:“下官定谨记国公提醒。”
祁青宴再看不得宋晋这副面对祖父依然不动如山的样子,怒站出来:“宋晋你——”
“闭嘴!”
后头的话被突然提高音量的祁国公截断。
祁国公最后看了宋晋一眼,温和道:“如此,好自为之。”说完率先转身,扶着身旁另一人,踩着脚踏登上了马车。
被甩下的祁青宴一愣,只能转身跟着祖父上了马车。
祁国公府的马车启动,祁青宴不敢说话。
祁国公看着眼前长孙,慢慢道:“一个将死之人都稳得住,你有什么稳不住的?”
祁青宴分辨:“孙儿就是看不得他那副作态的样子,明明大祸临头,装什么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
“他能装,你就不能?!你也知道他大祸临头,且看他怎么死的就是了,你急什么!”
“孙儿没急.....孙儿就是.....”
祁国公抬了抬手,止住了祁青宴要分辨的话。忍不住想到:如果今日跟在他身边的是小九,他会什么表现。他定然会不动声色之间,顺着自己的话,给足宋晋压力,让宋晋,也让在场诸人看明白:祁国公府的从容清淡,以及庞大,不动则已,一动,宋晋就如同以卵击石的卵。
缓缓吐出一口气,祁国公压下了失望,淡淡道:“学学他,带着你温和知礼的国公府世子的从容气度,看他怎么死的。”
祁青宴脱口而出:“这次他要是还死不了呢?”
祁国公合上了眼睛,慢慢道:“这要都死不了,他就真该死了。”
*
京城一处没有牌子的府邸前,来来去去的人都忍不住探头多看两眼,既想亲眼看看里头是不是像外头传言的,到处铺着大红地毯,连树都是用织金的缎子裹着,又忍不住打听为何偌大府邸连个牌匾都没有。
府中后花园,宋简正蹲在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对着花匠才从暖房里植出的花草,看得无比专注。
一层层绿草长在花匠好不容易松了的土地上,冻得瑟瑟发抖。
他身旁站着的就是那个小山一样高壮的年轻人,还有蓝衣恭谨的管家,此时正询问府门前挂牌匾的事。
“挂什么牌匾?”宋简抬起落在绿草上的手拍了:“京城内外还有人不知道这是我蜀地宋家的宅子?”
管家应是,笑道:“总要有块牌匾的。”
“挂给谁看呀?给外头那帮子蠢货?”宋简挑了挑长眉,笑了一声,“真是给他们脸了,还挂牌匾,不挂。”
说到这里他好像一下子来了兴致,抬头对管家和高壮年轻人道:“你们有没有看见,京城街道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
两人应是。
宋简兴致一下子好似又没了:“果然是帝都脚下,随便一条街聚集的蠢货都比别处多。来来往往,一个个活得还挺高兴,真有意思。”
两人应是。
宋简无聊得抬起指尖又碰了碰绿草:“你去忙吧,天天对着这些,忠叔不容易。”
被叫忠叔的管家应是,退下。
清冷的园子里只剩下年轻人和宋简。
年轻人往手心呵了口热气,询道:“家主,您从一早就对着这些草看,看出什么?”
宋简见人问,脸上闪过兴奋的红晕,起身道:“阿宽,我想明白一件事。”
被叫阿宽的高壮年轻人憨憨应了一声,等着。
宋简双眸灿然有光,让他那张本就出色的面容越发夺目,他盯着阿宽一字一句道:“我想明白了!草,是绿的。它们真是绿的,不是假的。”
阿宽啊了一声,挠了挠头。
宋简放光的眸子一下子暗了,他垂首看着脚下草丛,喃喃道:“不懂啊,你不懂,你们都不懂。”
他的声音轻弱如风中游丝:
“在在一定懂。”
“在在十二岁那年,就对我说,她觉得草,未必是绿的。她说,草未必是绿的.....”说到这里宋简抬起的眼眸重新有了光,他看着阿宽轻声道:“你没见过,不知道她多聪明。十几岁的时候,她已经能把许家藏书阁所有的书倒背如流。”
宋简笑了。
一张俊美的脸光华无限。
“她偷书,偷不出来的就背给我听.....”宋简犹如在梦中一样,“我以为那是我一生最灰暗的日子.....现在想想,阿宽,那是我一生最好的日子.....此后再也没有了,只有无尽的蠢货,而我只能看着数不尽的蠢货来来往往,怎么都死不绝.....”
宋简眼尾的红向他凤眸中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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